回複:慕容雪村:為了光,為了時間(二)

回答: 慕容雪村:為了光,為了時間(一)為人父2011-11-02 15:20:38

(二)
臨沂出發,沿205國道向北,經青駝、雙堠,大約70分鍾就能到達東師古。這本是一個寂寂無名的鄉村,但近段時間名揚四海,相信在不遠的將來定會譽滿全 球。在網上,人們把它寫成凍死骨屍骨村,意在嘲諷,但師古兩字的本意並不壞,以古為師,回歸傳統,重拾中國人溫柔敦厚的品格,這無論如何不 能算壞事。當然,這裏的傳統是民國之前的傳統,不是以階級鬥爭和厚黑學為綱的現代傳統。


十月十六日早上六點,酒店打來叫醒電話。天已經亮了, 我們匆匆洗漱,上了事先聯係好的出租車,司機是個笑眯眯的小胖子,樣子憨厚,做事踏實,對很多事都抱著善良而一廂情願的看法,他總是擔心自己的收費太高, 帶著靦腆的表情請我們吃桔子,說能認識就是緣份,我們在臨沂見到了許多粗暴的人,但我相信,這小胖子比他們更有資格代表臨沂,就像人們常說的那句話: 世上還是好人多。


我們五個人都不習慣冒起,個個睡眼惺忪。車到青駝,在路邊小攤上吃了頓早飯,五碗豆漿,五個雞蛋,還有十二根油條,用餐環境不怎 麽高雅,小桌子、小板凳,豆漿鍋上滿是灰塵,王小山不敢吃,說是怕鬧肚子,我和恩超都笑話他冒充高幹、想吃特供,他反辱相譏:你們就吃吧,多吃點,一會兒 全給你打出來。這話有點倒胃口,但油條和豆漿都不錯,吃得心滿意足,吃完飯我去結賬,23元,比北航食堂都便宜。


青駝鎮離東師古大約10公裏,我 們的車開了十幾分鍾,到了一座高架橋樣的建築,司機說這是毛澤東時代建的引水渠,已經用了幾十年。我們翹首張望,誰都沒敢把頭探出窗外。這裏離東師古很 近,已經到了從林邊緣,必須時刻小心。我們沒有下車,開過東師古的村口又掉頭回來,看見幾條大漢站在那裏,對麵有個小院,院子裏也有幾十到十幾個人,有幾 個正在吃早餐,看樣子全是防守陳光誠的戰士。
往青駝方向又開了大約一公裏,我們下了車,諾拉沒有同行,留在車上做我們的後援。那時已經八點多了, 陽光晴好,我們各抽了一支煙,正打算動身,對麵遠遠地走來一個小夥子,個子不高,很瘦,懷裏抱著一件軍大衣。恩超說:看,這個下班了,這肯定是值夜班的。 果然,當我們走到近前,那小夥立刻停下來,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們,接著掏出手機打了個電話,估計是在通報敵情。我們假裝沒看見,頂著陽光,大步走向東師古, 傳說中的神奇之地。


東師古的村口有一條土路,旁邊是兩間平房,房裏房外都有人,我們慢慢走近,一個穿灰綠色夾克的矮男人迎麵攔住:你們幹什麽?
我笑著問他:請問這裏是東師古村嗎?
他不答,還是那句話:你們幹什麽?
我說:我們來看一個叫陳光誠的人,請問他是不是住在這裏?
他大概沒想到我會這麽直接,愣了片刻,走上來推心置腹地告訴我:最近吧,俺村裏丟了很多東西,什麽雞呀,牛呀,都有人偷,所以你們不能進去。
我笑起來:我們不是偷東西的,放心吧,我們就是來看看陳光誠,看完馬上走。
嚴肅起來,這時屋裏又出來幾個人,其中有個穿黑色絨外套的中年人,樣子樸實,說起話卻很蠻橫:現在是秋收,村裏的男人都不在,怕丟東西,不能讓你們進去! 中強再次聲明:我們不偷東西,你放心!小山更是講起了法律,絨外套冷笑:你說不偷就不偷?誰知道你們是什麽人?我說來來來,我給你介紹:我是一個作家,叫 慕容雪村;這位是王小山,專欄作家;這位是張恩超,網站總經理;這位是盧中強……絨外套急了:俺才不管你是什麽人,說不能進去,就不能進去!


場麵 僵住了,我動了動腦筋,從口袋裏掏出一遝鈔票,大約有兩千多,說你不就是怕我們偷東西嗎,這樣,我把這些錢押在你這裏。恩超說:要不你跟我們一起去,如果 還不放心,出來後你可以搜我們的身。絨外套連連搖頭:把錢收起來!俺不要你的錢,俺要你的錢幹什麽?恩超說:要不我們把身份證押在這裏,這你總該放心了 吧?他們不說話了,誰都不說話,我試著往村裏走,剛走兩步,被先前的綠夾克一把揪住:別走了,站住!站住!


接下來大約有兩三分鍾,說什麽他們都不 回應。中強掏出一包泰山,轉著圈給他們敬煙,那群人表情僵硬,誰都不接,我調侃道:你們不收錢,連煙也不要,拒腐蝕永不沾啊。小山、恩超和中強都笑,絨外 套不樂意了,撇著嘴回敬道:發言的也不一定是好人,對吧?(中強聽成發煙的也不一定是好人,也許他是對的。)


在中國,遇到困難,唯一的辦法就 是找領導,小山說:如果你們決定不了,把你們村長叫出來,我們跟他談談好不好?幾個人同時回應,說的全是方言,聽得語焉不詳,好像是在嘲笑他,意思是你還講法律呢,現在不叫村長了都不知道?(似乎是叫村委會主任)。這時我注意到村口平房裏有一個眼鏡男正在打電話,其人白白淨淨的,看裝扮不像村民,估計是這 群人的領導,我對他招手:哎,你出來,我們談談!那人很警覺,抬頭看我一眼,瞬間消失在窗戶後麵,片刻之後又露出頭來,小心翼翼地觀察外麵的形勢,按說他 應該不會緊張,可我總覺得他賊忒兮兮的,像是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


僵持了十幾分鍾,我們不能進村,可是也不想離開,隻能在那裏耗著。期間不時有 村民走過,或徒步,或騎車,沒人在意我們,個個神色安詳,一副不足為奇的樣子,顯然早就見慣了這一切。有些人還會停下來,跟絨外套們聊上幾句,笑得嫣然, 說得甜蜜,彼此之間極有默契。這些人一定認識陳光誠,說不定還是他的同學、朋友、親戚,但在此時此地,沒人關心他的境況,這滿村的人都視他如路人,如仇 敵,這滿村的人都團結起來,萬眾一心,眾誌成城,齊心協力地對付一個瞎子。


據說東師古為了監視他,設置了重重關卡,村口隻是第一道,或許也是最容 易的,但我們費盡心機,卻始終無法闖過這一關。我說過,我隻想知道去看望一個人會有多難,現在可以回答了:難如登天。我盤腿坐下,擺出一副耍賴的架勢,對 絨外套發狠:你不讓我進村,我就在這裏坐著,要是今天見不到陳光誠,我就不走了!心裏想,這麽耗下去也不錯,反正還有幾批人要陸續趕來,等到人越聚越多, 看他們怎麽攔得住?


那時我根本不知道他們要幹什麽,很快,一輛大巴開了過來,他們招手攔下,車門打開,一群人立刻忙活起來,又拉又拽地把我們往車 上趕,兩個人招呼中強,兩個人招呼恩超,王小山待遇特殊,也許是被人藐視了,隻有一個人對付他。開始沒人理我,等把他們三個扭送上車,幾個人都圍了過來, 兩個抓我左臂,兩個抓我右臂,生拉硬扯地把我拽到車門旁。當時聲音嘈雜,每個人都在說話,我連聲嚷嚷:別拉我,我不走!幾個人還是拚命地推搡,我伸手扳住 車門,說什麽也不肯鬆開,那群人一齊發力,拽得車門連連搖晃,大巴售票員急了:你放手,別把俺車門弄壞了!我還是不肯放手,絨外套急了,在我胳膊上砰砰擂 了兩拳,有人製止:別打,別打!這時小山勸我:算了,上來吧。我鬆開手,訕訕地上了大巴,車門關閉前,我對絨外套說:你等著,我馬上就回來!他不理我,對 司機厲聲吆喝:關車門!走!


買了四張車票,因為太激動,我根本沒注意花了多少錢,也沒人問我們去哪。司機和售票員顯然是見慣了這種場麵,神色極為 鎮定。我揮著手跟他們解釋:我們隻不過是來看個朋友!小山也站了起來:這村裏有個盲人,叫陳光誠,有人知道他嗎?有位乘客回答:聽說過,好像坐過牢。我身 邊有個中年女人小聲嘟囔:坐過牢?看來也不是什麽好東西!我無言以對,慢慢感覺手上有點疼,這才發現右手無名指破了一處,流了不多的一點血,大概是扳車門 時弄破的。這是微不足道的傷口,不值一提。


大巴又開到了毛時代的引水渠,我讓司機停車,他笑著勸我:在這兒下沒用,你看看後麵,兩輛車一直跟著呢,就算你下去了,他們也會馬上把你再扭送上來。


那兩輛車,一輛是無牌照的黑色桑塔納,另一輛不知道是什麽車,一直緊緊地跟著。不知道這些車屬於東師古、雙堠鎮、沂南縣還是臨沂市,但可以斷定:它們一定屬於中國。
青駝鎮下了大巴,身後隻剩下無牌桑塔納,離我們大約三四十米,我們走,它也走,我們停,它也停。車窗不透明,感覺裏麵好像是個中年男人,手裏拿著一個東 西,好像是在給我們拍照。不知道是為了建立敵情檔案,還是當成他自己的工作業績。我很想走過去跟他談談,但被恩超勸住了。


在路邊攔了兩輛大巴,但 都不肯載我們。第一輛停下了,問我們去哪,我說去東師古,售票員手一揮:不去!然後砰地關上車門,徑直地駛向東師古。第二輛車停都沒停,隻是稍微減慢了車 速,待到看清了我們的模樣,便一溜煙絕塵而去。中強說:這沿線的大巴肯定都收到通知了,我們別指望了。另外三個人異口同聲地回答:那我們就走回東師古!
從青駝鎮到東師古大約10公裏,不算遠,也不算近,正如小山所說,山東的路修得不錯,算得上康莊大道,我們大步登程。這是2011年的深秋,天藍雲淡,空氣中有一股幹草的味道,路邊的葉子落滿灰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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