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聲響起的那一夜,我在睡夢中被電話驚醒,好友告知:北京開槍了。所有的震驚憤怒和顫抖都和著電視畫麵裏的槍聲徹夜難眠。
在這之前的二十幾年,從學校到老師,從鄰居到朋友,漢南一直堅信我們是最美好最高貴的民族,即使有各種挫折和災難,那都是曆史長河裏的波瀾。帶著這份滿滿的自信,在異國他鄉,盡管艱難,盡管麵對著一個陌生的西方世界,漢南從來沒有懷疑過身後麵那個巨大而堅實的精神支柱 ---- 祖國。那年我二十六歲,跟所有剛剛出國的年輕人一樣,我們可以關起門來罵這個罵那個,可是卻絕不允許任何外人詆毀她,善意的批評也不行,輕蔑的口氣也不行。因為她就是最好的。在國內時,國若用我何妨死,到了國外,她的起伏興衰更加牽動遊子的心。
槍響之後的早晨,澳洲的天還是那麽藍,可是世界已經完全不一樣了,我們身後的祖國倒在了血泊中。在全世界的注視下,我的祖國,被那些法西斯堂而皇之地強奸了。
我已經不記得是怎樣去回應我的老師,同學和學校員工們的詢問,安慰和憐憫的眼神。這些已經不重要了,那些最美好和最高貴的在一夜之間被摔得粉碎,剩下那些猙獰的狂笑揮之不去。
在那一夜之後,我們就像個棄兒在孤獨的荒島上隔海相望,像隔著洪荒的滄桑。
我們已經在精神上無家可歸了。
在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可能都患上了自閉症了。以前喜歡玩的顛的吃的喝的全部作廢,放學就去打工,放工就回家。我不再去交朋友,不再那麽熱情洋溢去跟人打招呼,我們那個簡樸的家就是最後的窩殼,最後的城堡。現在想起來真的很幸運,幸虧那時身邊有太太,我們一起對著電視哭過,一起茫然地望著窗外的星空和中秋的月亮,心裏漾溢著對那片煙霧嫋繞的故土說不清道不明的眷戀和憐愛。否則,我恐怕會和好多當時在國外還單身的同胞一樣,會進賭場裏躲起來,進按摩院裏躲起來,會在海洛因的迷霧中躲起來,哪怕地下有條縫我都想躲進去藏起來。
也許因為這種不正常的心態,我的確有段時間走到了極端,看中國什麽都不對勁,連我老爹也曾拍著桌子對我吼:你還是不是個中國人?
我是,可是我再也不會天真地以一個中國人就去自豪。我首先得是個人,得做個堂堂正正的人,任何讓人卑屈壓抑的地方都是豺狼的居處,別跟我狗屁那個祖國,在祖國你有發言權嗎?你睜開眼睛除了謊言還能看見什麽?
六四讓我們長大了,再也不盲從任何教科書,包括對自己的民族,曆史和文化。漢南是理工出身,搞工程的,在廣州時跟一幫個體戶混錢,在澳洲又忙著混日子,正是在六四之後,我才對讀書有了真切的興趣,才明白要正反兩方麵地閱讀和評介中華文明和曆史。
後來我們搬離了那座小樓。我去了新加坡,太太遷往墨爾本,在澳洲大陸的最南端等我歸來,幾年的思念,相聚分離,在燈紅酒綠的花花世界裏,我們一起哭過的小樓,一起躲進去的小樓,一直就在哪裏靜靜的見證重逢,見證我們漸漸走出了那些悲情和傷感。
有位朋友在我的博克裏留言道:六四就是鑒別的標準,我深以為然。
在海外,一般地,如果你能了解一個人對老共,老毛,對六四的看法,這個人的輪廓就已經大致清晰了,他或她的學識,視野和見地全在裏邊了,百試不爽。
二十多年過去了,這個深重的民族悲劇一直是我們最深的創痛。我們銘記那些倒下去的人們,因為他們是在替我們去爭我們應得的尊嚴和權力,他們是我們民族百年以來最美麗的中國人,也是最普通的中國人,他們就是走在長安大街上的你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