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走過一小段彎彎曲曲的街巷,來到曹先生爺爺奶奶的屋子。從外表上看,這屋子和村子其他屋子並沒有太大區別——土磚房,由木製的雕梁畫柱支撐著灰瓦屋頂,從房屋內部各處表麵上看,有年代了。但蛛絲兒結滿雕梁,窗戶並沒有安玻璃,隻有舊報紙糊在一格一格窗欞之上。
“這房子有一百五十年了,裏麵都是舊家具,”曹先生說道,把我們讓了進去。
房子裏麵確實如此,結實烏黑的家具,看得出年代久遠。家具表麵被人們的雙手以及瘦骨嶙峋的臀部磨得錚光發亮,而那些人已經亡故多年。家具木料豐富多彩的紋理顯露出來,閃耀出熠熠的光芒。這裏的家具比我們之前看到的所有家具顯得更加典雅別致,式樣高挑,所有鉚合連接處都用小黑鐵卡子加固起來。
屋子沒有吊頂,抬頭向上仰望,一直可以看到昏暗傾斜的頂棚,這中間一路看到頂棚都是空蕩蕩的。頂棚上的一根根椽桷布滿了許多條竹竿,足有二十米長,橫跨整座房屋,我們並沒有看到曹先生的爺爺奶奶。
我心裏正納悶這些竹竿到底有何用處,曹先生說道,“你們過來吧,”他領我們穿過一個掛著簾子的門道,進入一個睡覺的地方,空間很小。一個老式土炕占去整個房間一半麵積——炕由磚頭砌成,炕底下通著一個小爐子用來取暖。炕上靠裏麵用一個木架子和紙糊的屏風隔開,屏風上有一個正方形的開口。屏風外麵盤腿坐著曹奶奶,她身子矮小,穿著黑棉褲棉襖,帶著一副很大的圓眼鏡,其中一個鏡片中間從上到下有一條裂縫。我們進來時,她沒有任何反應。曹爺爺坐在炕邊的杌上,旁邊是一個獨立式爐子,他正烤著火取暖。他的下巴留著很長的胡須,身穿一件毛式中山裝,頭戴一頂藍帽子。他倆看上去比這房子看上去都還要顯老。
我們說不定是已經隨著時光穿越到了清朝時期的中國——除了屋裏的小彩電,以及二十世紀初英國出產的小女孩和寵物狗的油畫複製品,釘在泥糊的牆麵上之外。我們向他們打招呼,坐在那裏,衝著對方微笑。接著曹先生的爺爺走出房門,回來手裏捧著一些家庭成員相片。
第一張相片是曹先生出生之前他父親的全家福。一家人端坐一排,有人站著,有人坐著,所有人都穿著繡著花紋的深色袍子,麵色灰白。他指著其中一位年輕人說那是他父親,在右手第二排。全家人直視前方,表情僵硬,不苟言笑。女人們手握描有圖案的綢子扇麵,對著鏡頭打開,還有一位樣子看上去比較凶的女人,懷裏抱著一個嬰兒,由於當時拍照時在懷裏晃動,照片上嬰兒的麵孔顯得模糊不清。
另一張是四十年代他爺爺自己的相片,當時他被抓壯丁給日本人修鐵路——相片上一共有八個身穿白色製服的中國人站成一排,他們麵前三名日本軍官身著土黃色卡其軍裝,頭戴土黃色卡其軍帽,每個人手裏佩戴一截短鞭和一把日本武士刀。
“一九三八年,日本人來了,一九四六年才離開,一共八年,”曹先生解釋道。
在中國,你不必呆太久就會意識到,人們對日本人通常流露出的感情尤其不會那麽友好。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他們在中國所犯下的暴行就像希特勒在歐洲一樣殘忍可怕,中國人民永遠不會忘記。但是曹先生對此卻幾乎不做任何評價,我心裏納悶他對類似他爺爺這樣的人如何看待。他們當年多多少少是在幫助侵略者,為什麽在指責日本人這件事上他保持得如此沉默不語。也許他不想表現出對眼前這位老先生不敬,要麽是他不想因為他們反對外來侵略者的感情,而讓我們有被當地人疏遠的感覺。
曹先生用漢語和爺爺奶奶拉著家常裏短,他們給我們又拿了些糖果。如果我們停下來不吃的話,曹爺爺就會在一堆糖果中挑選出最好的,把糖紙剝開給我們吃。
我的肚子已經很飽了,但現在要回到曹先生丈人家,準備吃他們給我們預備下的餃子。
隻有我們三個人在吃,曹先生、馬裏傲和我,家裏其他人在給我們煮餃子。等我們吃完一碗後,立刻又盛上剛剛新煮的熱氣騰騰的餃子。我們一碗接著一碗吃著餃子。我吃得眼珠子都要快夯出來了,我說不能再吃了。曹先生的丈母娘懇請說不要作假,然後為了不給她丟麵子,我又吃了一碗。我們吃餃子的整個過程中,她一再表示抱歉家裏實在是不富裕,條件簡陋,隻能用最普通的飯食來招待,並告訴我說中國還是一個發展中的國家。
最後餃子終於不再往上端了,一碗接一碗的餃子湯端了上來。這是剛才煮過餃子的水,喝了可以把餃子順下去。
“大家來喝餃子湯,”曹先生說。“餃子湯對身體好,喝了健康,對胃好。”曹先生又接著吃了好幾碗餃子,我始終無法理解,他看上去比我要小得多的身量,竟然能夠吃下去比我多得多的食物。
吃罷飯,我們簡單道了別。我快速走出門,努力甩開腿跨上自行車座——我的身體向前傾,以便夠得著車把手。剛才吃得有點夯著,這對我來講實在是太痛苦了。來此地已經有兩個月了,這是我們首次進入了一個中國家庭,並且和他們一起吃了頓飯。我們騎車出了院門,奔向運城。我感到我最後終於跨過了門檻,開始真正認識中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