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突然想起了十年前，自己參加的那次副處級公開選拔考試。
那次考試，我本來是有很好的基礎，從大學到機關，近十年裏，都是又紅又專，那次公開選拔，我又是筆試的第一名，那個部門對我來說，也是近水樓台。麵試，本來可以隻是一個過場。
隻是，那時的我，即使已經在機關工作了5年，卻依然沒有脫掉書生的稚氣和銳氣。
記得非常清楚的是，那天有一道問題，“如果你是副職，你認為你的正職做出了一個錯誤決定，你該怎麽辦？”
那時候我的思想極其簡單，第一反應就是，錯了就要跟他提出來，請他糾正。
主考官並不放棄，進一步提問，“如果，他不接受你的建議呢？”
這是一個難題。不過既是我認為錯的，就應當反對。我答，繼續堅持不懈地跟他溝通，直至他被說服。
主考官笑，“如果，他還是不聽呢？”
我猶豫，該怎樣做，這真的叫人頭痛了。
這時，旁邊另一位考官，更進一步地把我推到了懸崖邊上：“如果，你認為這個決定會造成很大的損失，在你勸阻他無效後，你會怎麽辦？”
很大的損失？一向眼裏容不得沙子的我，哪經得住這般蠱惑。既然如此，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我把心一橫，終於下定了決心，答道，那就向上級領導反映，阻止他。
我是知道的，越級上告，這是行政機關很忌諱的一件事。不過我不知道，除此，我還能做什麽，才能挽救那個很大的損失。
“這樣啊。你覺得，這是你這個做副職該做的嗎？”有考官問。
既然是一個錯誤的決定，會造成很大的損失，我又不能勸阻他，那就隻有----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了。我無知無畏地說，臉上應當有著毅然決然，蹈死不顧的凜冽。
記得聽到這句擲地有聲的話時，對麵的七八位考官，個個臉上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當時看著他們的表情，就知道沒戲了。不過，心下還是很不平的，覺得他們在嘲笑我的勇氣，而這，是他們所缺失的，我自我清高地認為。
麵試的結果，當然是我慘遭淘汰。
雖然有人安慰我說，是因為我當時未婚的緣故，人生還不定性，組織上信不過隨時會飛的小女孩。不過我始終覺得，自己的被淘汰，是因為那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勇氣，讓他們覺得不夠安全。這樣的一個正直有勇氣的人，大概就像是一枚放在領導身邊的定時炸彈吧，誰會敢用。
後來跟我們部門的老領導說起這道麵試題，他說，作為副職，你的職責是輔助正職，服從領導。你認為他的決定有錯誤，你可以跟他提，但是，如果他不采納，你就要去執行。出了錯，他負全責。不過之前，你要負你該負的執行的責任。這就是所謂的一把手負責製。
雖然覺得老領導說的有一定的道理，不過那時，我總是不服氣的。我以為我代表了正義，我以為別人不敢說，我敢說，那是我有勇氣。而勇氣，在政府機關裏，是比較稀缺的東西。
其實是我小肚雞腸了。後來聽我的老領導說，那次麵試我的主考官，希望我能調到他的身邊，做他的秘書，他還很看好我呢。並且，我也始終都在他們的處級後備的人選裏。這倒是讓我稍稍覺得一些安慰。想來我以為的勇氣，在他們眼裏，也並不是什麽可怕的事。
那道麵試題，始終也沒有人給過我完整準確的答案。不過現在又想起這件事，突然覺得，那時的自己，其實是冒著大大的傻氣。
且不說，一把手負責製這種類似“軍人的任務就是執行”的紀律約束，單說我認為他可能錯了，就是真的錯了嗎？以為自己的正確，就是真的正確嗎？
其實未必。作為一個副職，職位上的局限，就注定了我的視野不可能高過正職，我對全局的了解和把握也不可能像正職那麽全麵詳實。正職之所以做出這樣的決定，一定有他的理由，也許這個理由我根本想象不到，因為我沒有站在他的那個高度，也看不了那麽遠。也許他這個我以為的錯誤決定，本身就是在兩難的境地下，做出的不因小失大的最好的決定。
如此看，僅憑一己之見，就判定對方的決定是錯誤的，進而反對，甚至采取更為激烈的手段，實施你以為正確的措施，也許恰恰是完全的錯誤。
這，就是所謂的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吧。雖然也有旁觀者清，當局者迷的那句話，不過，政治又不同。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也不知其政。沒有身處其位，是不可能理解他的用意的。那道麵試題，其實是把我框在一個自我意識的框子裏，受它牽製，而我那時，是沒有那個跳出來看大局的覺悟的。我的回答，自然很容易讓人看出我的幼稚，還有書生意氣的衝動和魯莽。
書生意氣，指點江山，是值得讚揚的事。隻是就怕是趙括的紙上談兵，卻一定要請纓沙場，非要麵對全軍覆沒的局麵，才肯承認，自己所以為的才智，不過是書生誤國的傻氣，那時悔之晚矣。
如今，我所以為的勇氣，不單是，真的勇士敢於直麵慘淡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的無畏，更需要有在實踐基礎上的真知灼見，知其難，知其所以難的謀略。否則無論怎樣，也都隻是一種無謂的直麵，甚至是無謂的犧牲。
傻氣和勇氣的距離就好似理想和現實的距離。書生的理想總是好的，但是若要治國，更需要的是實打實的經驗積累和錘煉，是對全局的高屋建瓴和運籌帷幄。現實遠比理想來的複雜和艱難。而書生最大的缺陷就是，充滿激情，卻分不清現實和理想，那麽一步走錯，就很容易從可敬的勇氣變成了可恨的傻氣。
時隔多年的我，雖然還是傻氣十足，卻總是少了一份尖銳，多了一份平和。遙想那年，也會不無遺憾地想，要是，沒有那麽傻氣，多好……
（寫於2010年10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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