貌似是愛和其他
——電影《陽光普照》觀後(大量劇透,不喜勿入)
本來這一篇不想再寫了。前幾天一位朋友跟我說起這部電影,我跟她推薦過,說到阿文,她認為這樣的父親可以接受,他的行為也可以理解……
我就覺得還是應當把這篇寫完,至少也是一種觀點。即使眾人目光注視同一個虛構的故事,折射出的一定是多重棱麵。
我一向自知,我雖然表麵溫和,骨子裏卻是極端的人。比如我極端厭倦一切虛偽的東西。
不過世上哪有不虛偽的什麽。我又不可能處處顯露出自己的厭倦,我終是懂得這個世界的生存法則的;不單不能顯露,還要盡最大可能表現得自己良善溫柔,包容量很大,有海納百川之勢……
如此一來,我幾乎是一個虛偽得不得了的人了。
大約所有不能展露的對外在的厭倦最後都返回到自己的內心。
所以表麵溫和實際極端的人容易選擇極端的方式,比如《陽光普照》裏貌似溫暖體貼、壓抑著自己的愛憎的阿豪選擇了離開塵世。
而那些從裏到外都極端的人,因為得到了真實心理的宣泄,反倒容易活下來,比如阿豪的弟弟阿和,受了欺負就去砍人,一不順自己的心意就大喊大叫……
所以我常想,教養如果不能深及內心的話,它會有鋒利的一麵,對向自己。說到底,人的行為都是心理活動的產物。
也因此,《陽光普照》裏的父親阿文,就成為我情緒宣泄的沙袋了。
假如可以打假,我想首先可以打掉的是阿文作為父親的身份。
因為他隻是貌似的父親。
若是沒有對不爭氣的二兒子阿和態度的對比,阿文簡直就是父親該有的樣子:三觀正確,態度溫和,體貼入微,年複一年地給阿豪以積極向上的鼓勵……
然而一母生九子,九子各不同。與阿豪截然不同的阿和,暴露出阿文靈魂深處的另一種模樣:趨炎附勢,冷酷無情。
阿文向他妻子坦白,阿豪活著時,在他心裏隻有阿豪一個兒子。他從來沒有把阿和看作是他的兒子。
這個坦白多麽坦誠,多麽意外,又多麽讓人心驚肉跳,不寒而栗。
對不爭氣的阿和,他沒有自省自己作為父親的失職,沒有擔憂阿和的前途和生活,甚至連怒其不爭的怒氣都省去——直接將這個兒子從自己的頭腦意識裏抹掉了。
對上(擁有大好前程的阿豪代表著上層)諂媚討好,對下(進入監獄的阿和代表著下層)橫眉冷對,阿文把世俗小市民的處世哲學應用在父親的身份上,庸俗和勢利一目了然,對阿和,他連做做父親的樣子都懶得做。
阿文大概從來也沒有想過,作為父親冷漠如此,足夠毀掉一個兒子。
可以說阿豪的死既成就了阿和的活,也給了阿文重新做父親的機會——用他的光華的消失,換取阿文眼裏阿和的存在。
所有的生命都是平等的。所有的兒子也都是父親的兒子。不論他們是偉人還是罪人——這才是父親該有的樣子。
阿文終於意識到他真的隻有一個兒子了。失去阿和,他就將徹徹底底一無所有。
但阿文即使意識到這一點,他從父親的高台上走下來的過程也很艱難:不去探監,不接出獄,不肯主動跟阿和打招呼,為了回避離家,深夜偶然相遇阿和也不肯放下麵子……
一個小氣到如此的中國式父親,培養出的小孩可想而知。
但是最悲劇的地方是阿文始終不認為自己做父親失職,甚至他大概還自認為自己這個父親做得仁義盡致:為了阿和去低聲下氣求菜頭,為了阿和不被菜頭帶壞跟蹤阿和的行蹤,甚至最後為了阿和不惜殺死菜頭……
這裏的殺人貌似把父親的愛推向了極致——我還能怎樣愛你呢,為了你我都能殺人。
然而,真正的父親的愛不是如此扭曲。
阿文的殺人說到底不過是自私(為了讓自己還有一個兒子),以及中國式父母的愚蠢(培養巨嬰的思路,認為自己有權包攬和處置成年子女的事務)。
這世界充斥著很多貌似的東西。貌似是愛,貌似是善良,貌似是正確,貌似是合法…...
就像那個貌似安分守己,在陽光下對追索賠款的黑輪的父親義正言辭大聲說“我是受法律保護的”而拒絕賠償的阿文,和那個趁夜黑風高,用車狠狠撞向菜頭,又用大石頭把菜頭的臉砸得稀爛的阿文......
你不能不恍惚,哪一個是真正的阿文的樣子呢?
那些貌似是真的東西,迷惑、遮蓋著我們的眼睛,甚至這個陽光普照的電影名字,也掩蓋了它呈現的陰影漫溢的真實生活。
真相是需要用心靈才能看到的。但是世上有多少人在用心靈觀察這個世界呢?
如此一想,那個骨子裏極端的我就退回內心那個幽深的水缸裏去了。
還是做個虛偽的人最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