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歲歲,又一春。
少時,年的色彩是鮮紅的。漫天翩躚的白雪,是家人們臉上綻開的笑容,溫暖關切的話語,大紅色的新夾襖,紅彤彤的紙袋裏裝著的幾塊壓歲錢,大紅的一掛鞭炮,鮮紅直衝雲霄的二踢腳,燦爛絢麗的煙花,五彩繽紛。年,是鮮嫩的,充滿了兒時的歡聲笑語。
時光荏苒,褪卻了少時的稚氣,大學畢業後,隻身在上海謀生,年變得瑣碎了。年前,到會計室排隊領工資單和一個厚實的信封裏裝著的年終獎,攤在仄小的床上,一個人欣喜地清點著一張張辛苦勞作一年下來的所得,年是初入社會時一個個逐漸穩健的足印。那時小年夜,常陪著已兩鬢如霜的母親到家鄉人聲鼎沸的農貿市場購置年貨。在橙黃色的攤前小燈下,跟母親一起唱著“雙簧”討價還價,那是歲末必唱的一出喜劇。年夜飯桌上,老家大廳懸掛著我親手串起的玻璃球大吊燈,顆顆剔透瑩潤的玻璃球上,映照著一大桌熱騰騰的飯菜,圍坐在一起噓寒問暖的親人們。年,對那時的我,是溫馨的橙黃色,擁著無限的期望與憧憬。
離開故土,遠赴他鄉,成家立業,生兒育女。年,已成了一支穿越歲月與浩瀚太平洋的離弦之箭,箭尾的羽翼是圈圈年輪,擊中的卻是越來越沉重的鄉愁。年邁的雙親、年幼的孩子,年關到了,想著的全是一家老小的吃喝拉撒、柴米油鹽的尋常故事。忙絡在灶台前,傾聽著屋外,呼嘯狂奔的熱帶海洋季風,思念著故國冰天雪地裏震天動地爆竹聲聲,凝視著鏡子裏爬上眼角的魚尾紋,看著小兒紅彤彤如蘋果般嬌嫩的麵容。年,更是對時間的度量,對過往青春歲月的感傷。
然而,四年前,正值萬家團圓喜慶佳節之際,罹患癌症的家婆過世。年,已演繹成了時光無力穿透的遺憾,擁堵著一輩子都無法釋懷的哀傷。當小兒用稚嫩的聲音安撫剛剛接到噩耗、痛哭流涕的我們:“爸爸、媽媽,是“年”這個怪獸帶走了奶奶嗎?我們能救回奶奶嗎?”我抱起他小小的身軀,注視著他烏黑的大眼珠裏滲出的晶瑩淚水,“好,好,我們趕走年,救回奶奶.......”年,在我心裏又何嚐不是一隻長牙舞爪的怪獸?假如時光可以倒流,假如流水可以回溯,假如可以挽回逝去的至親,我願意滿屋掛滿春聯,燃起漫天的煙火,敲起震天的銅鑼,假如可以的話,我願意.......
今時今日,年,又何嚐不是命運驚濤駭浪懸崖岸邊的巉岩礪石,它沉積了種種悲歡離合、陰晴圓缺。年,已沒了絢爛的多彩,卻著最樸素的鐵石色,屹立在一年的起點,沉澱著年華的滄海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