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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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閨房記樂





餘生乾隆癸未冬卜一月二十有二日,正值太平盛世,且在衣冠之家,後蘇州滄浪亭畔,

天之厚我可謂至矣。東坡雲:“事如春夢了無痕”,苟不記之筆墨,未免有辜彼蒼之厚。因

思《關鳩》冠三百篇之首,被列夫婦於首卷,餘以次遞及焉。所愧少年失學,稍識之無,不

過記其實情實事而已,若必考訂其文法,是責明於垢鑒矣。



餘幼聘金沙於氏,八齡而天。娶陳氏。陳名芸,字淑珍,舅氏心餘先生女也,生而穎

慧,學語時,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誦。四齡失怙,母金氏,弟克昌,家徒壁立。芸既

長,嫻女紅,三口仰其十指供給,克昌從師,修脯無缺。一日,於書簏中得《琵琶行》,挨

字而認,始識字。刺繡之暇,漸通吟詠,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餘年—十

三,隨母歸寧,兩小無嫌,得見所作,雖歎其才思雋秀,竊恐其福澤不深,然心注不能釋,

告母曰:“若為兒擇婦,非淑姊不娶。”母亦愛其柔和,即脫金約指締姻焉。此乾隆乙末七

月十六日也。



是中冬,值其堂姊出閣,餘又隨母往。芸與餘同齒而長餘十月,自幼姊弟相呼,故仍呼

之曰淑姊。時但見滿室鮮衣,萎獨通體素淡,僅新其鞋而已。見其繡製精巧,詢為己作,始

知其慧心不僅在筆墨也。其形削肩長項,瘦不露骨,眉彎目秀,顧盼神飛,唯兩齒微露;似

非佳相。一種纏綿之態,令人之意也消。索觀詩稿,有僅一聯,或三四句,多未成篇者,詢

其故,笑曰:“無師之作,願得知己堪師者敲成之耳。”餘戲題其簽曰“錦囊佳句”。不知

夭壽之機此已伏矣。是夜送親城外,返已漏三下,腹饑索餌,婢嫗以棗脯進,餘嫌其甜。芸

暗牽餘袖,隨至其室,見藏有暖粥並小菜焉,餘欣然舉箸。忽聞芸堂兄玉衡呼曰:“淑妹速

來!”芸急閉門曰:“已疲乏,將臥矣。”玉衡擠身而入,見餘將吃粥,乃笑睨芸曰:“頃

我索粥,汝曰‘盡矣’,乃藏此專待汝婿耶?”芸大窘避去,上下嘩笑之。餘亦負氣,挈老

仆先歸。自吃粥被嘲,再往,芸即避匿,餘知其恐貽人笑也。





至乾隆庚子正月二十二日花燭之夕,見瘦怯身材依然如昔,頭巾既揭,相視嫣然。合巹

後,並肩夜膳,餘暗於案下握其腕,暖尖滑膩,胸中不覺抨抨作跳。讓之食,適逢齋期,已

數年矣。暗計吃齋之初,正餘出痘之期,因笑調曰:“今我光鮮無恙,姊可從此開戒否?”

芸笑之以目,點之以首。



廿四日為餘姊於歸,廿三國忌不能作樂,故廿二之夜即為餘婉款嫁。芸出堂陷宴,餘在

洞房與伴娘對酌,拇戰輒北,大醉而臥,醒則芸正曉妝未竟也。是日親朋絡繹,上燈後始作

樂。廿四子正,餘作新舅送嫁,醜末歸來,業已燈殘人靜,悄然入室,伴嫗盹於床下,芸卸

妝尚未臥,高燒銀燭,低垂粉頸,不知觀何書而出神若此,因撫其肩曰:“姊連日辛苦,何

猶孜孜不倦耶?”芸忙回首起立曰:“頃正欲臥,開櫥得此書,不覺閱之忘倦。《西廂》之

名聞之熟矣,今始得見,莫不傀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餘笑曰:“唯其才子,筆

墨方能尖薄。”伴嫗在旁促臥,令其閉門先去。遂與比肩調笑,恍同密友重逢。戲探其懷,

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舂乃爾耶?”芸回眸微笑。便覺一縷情絲搖人魂魄,擁

之入帳,不知東方之既白。



芸作新婦,初甚緘默,終日無怒容,與之言,微笑而已。事上以敬,處下以和,井井然

未嚐稍失。每見朝暾上窗,即披衣急起,如有人呼促者然。餘笑曰:“今非吃粥比矣,何尚

畏人嘲耶?”芸曰:“曩之藏粥待君,傳為話柄,今非畏嘲,恐堂上道新娘懶惰耳。”餘雖

戀其臥而德其正,因亦隨之早起。自此耳鬢相磨,親同形影,愛戀之情有不可以言語形容

者。



而歡娛易過,轉睫彌月。時吾父稼夫公在會稽幕府,專役相迓,受業於武林趙省齋先生

門下。先生循循善誘,餘今日之尚能握管,先生力也。歸來完姻時,原訂隨侍到館。聞信之

徐,心甚悵然,恐芸之對人墮淚。而芸反強顏勸勉,代整行裝,是晚但覺神色稍異麵已。臨

行,向餘小語曰:“無人調護,自去經心!”及登舟解纜,正當桃李爭研之候,而餘則恍同

林鳥失群,天地異色。到館後,吾父即渡江東去。



居三月,如十年之隔。芸雖時有書來,必兩問一答,中多勉勵詞,餘皆浮套語,心殊怏

怏。每當風生竹院,月上蕉窗,對景懷人,夢魂顛倒。先生知其情,即致書吾父,出十題而

遣餘暫歸。喜同戍人得赦,登舟後,反覺一刻如年。及抵家,吾母處問安畢,入房,芸起相

迎,握手未通片語,而兩人魂魄恍恍然化煙成霧,覺耳中惺然一響,不知更有此身矣。



時當六月,內室炎蒸,幸居滄浪亭愛蓮居西間壁,板橋內一軒臨流,名曰“我取”,取

“清斯濯纓,濁斯濯足”意也。榴前老樹一株,濃陰覆窗,人畫俱綠。隔岸遊人往來不絕。

此吾父稼夫公垂簾宴客處也。稟命吾母,攜芸消夏於此。因暑罷繡,終日伴餘課書論古,品

月評花而已。芸不善飲,強之可三杯,教以射覆為令。自以為人間之樂,無過於此矣。



一日,芸問曰:“各種古文,宗何為是?”餘曰:“《國策》、《南華》取其靈快,匡

衡、劉向取其雅健,史遷、班固取其博大,昌黎取其渾,柳州取其峭,廬陵取其宕,三蘇取

其辯,他若賈、董策對,庾、徐駢體,陸贄奏議,取資者不能盡舉,在人之慧心領會耳。”

芸曰:“古文全在識高氣雄,女子學之恐難入彀,唯詩之一道,妾稍有領悟耳。”餘曰:

“唐以詩取士,而詩之宗匠必推李、杜,卿愛宗何人?”芸發議曰:“杜詩錘煉精純,李詩

激灑落拓.與其學杜之森嚴,不如學李之活潑。”餘曰:“工部為詩家之大成,學者多宗

之,卿獨取李,何也?”芸曰:“格律謹嚴,詞旨老當,誠杜所獨擅。但李詩宛如姑射仙

子,有一種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愛。非杜亞於李,不過妾之私心宗杜心淺,愛李心深。”

餘笑日:“初不料陳淑珍乃李青蓮知已。”芸笑曰:“妄尚有啟蒙師自樂天先生,時感於

懷,未嚐稍露。”餘曰:“何謂也?”芸曰:“彼非作《琵琶行》者耶?”餘笑曰:“異

哉!李太白是知己,自樂天是啟蒙師,餘適字三白,為卿婿,卿與‘白’宇何其有緣耶?”

差笑曰:“白字有緣,將來恐白字連篇耳(吳音呼別字為白字)。”相與大笑。餘曰:“卿既

知詩,亦當知賦之棄取。”芸曰:“《楚辭》為賦之祖,妾學淺費解。就漢、晉人中調高語

煉,似覺相如為最。”餘戲曰:“當日文君之從長卿,或不在琴而在此乎?”複相與大笑而

罷。



餘性爽直,落拓不羈;芸若腐儒,迂拘多禮。偶為之整袖,必連聲道“得罪”;或遞巾

授扇,必起身來接。餘始厭之,曰:“卿欲以禮縛我耶?《語》曰:‘禮多必詐’。”芸兩

頰發赤,曰:“恭而有禮,何反言詐?”餘曰:“恭敬在心,不在虛文。”芸曰:“至親莫

如父母,可內敬在心而外肆狂放耶?”餘曰:“前言戲之耳。”芸曰:“世間反目多由戲

起,後勿冤妾,令人鬱死!”餘乃挽之入懷,撫慰之,始解顏為笑。自此“豈敢”、“得

罪”竟成語助詞矣。鴻案相莊廿有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家庭之內,或暗室相逢,窄途邂

逅,必握手問曰:“何處去?”私心忒忒,如恐旁人見之者。實則同行並坐,初猶避人,久

則不以為意。芸或與人坐談,見餘至,必起立偏挪其身,餘就而並焉。彼此皆不覺其所以然

者,始以為慚,繼成不期然而然。獨怪老年夫婦相視如仇者,不知何意?或日:“非如是,

焉得白頭偕老哉?”斯言誠然欽?



是年七夕,芸設香燭瓜果,同拜天孫幹我取軒中。餘鐫“願生生世世為夫婦”圖章二

方,餘執朱文,芸執白文,以為往來書信之用。是夜月色頗佳,俯視河中,波光如練,輕羅

小扇,並坐水窗,仰見—飛雲過天,變態萬狀。芸曰:“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

間,亦有如我兩人之情興否?”餘曰:“納涼玩月,到處有之。若品論雲霞,或求之幽閨繡

闥,慧心默證者固亦不少。若夫婦同觀,所品論著恐不在此雲霞耳。”未幾,燭燼月沉,撤

果歸臥。



七月望,俗謂鬼節,芸備小酌,擬邀月暢飲。夜忽陰雲如晦,芸愀然曰:“妾能與君白

頭偕老,月輪當出。”餘亦索然。但見隔岸螢光,明滅萬點,梳織於柳堤蓼渚間。餘與芸聯

句以遣悶懷,而兩韻之後,逾聯逾縱,想入非夷,隨口亂道。芸已漱涎涕淚,笑倒餘懷,不

能成聲矣。覺其鬃邊茉莉濃香撲鼻,因拍其背,以他詞解之曰:“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

故供助妝壓鬢,不知此花必沾油頭粉麵之氣,其香更可愛,所供佛手當退三舍矣。”芸乃止

笑曰:“佛手乃香中君子,隻在有意無意間;萊莉是香中小人,故須借人之勢,其香也如脅

肩諂笑。”餘曰:“卿何遠君子而近小人?”芸曰:“我笑君子愛小人耳。”正話間,漏已

三滴,漸見風掃雲開,一輪湧出,乃大喜,倚窗對酌。酒未三杯,忽聞橋下哄然一聲,如有

人墮。就窗細矚,波明如鏡,不見一物,惟聞河灘有隻鴨急奔聲.餘知滄浪亭畔素有溺鬼,

恐芸膽怯,未敢即言,芸曰:“噫!此聲也,胡為乎來哉?”不禁毛骨皆栗。急閉窗,攜酒

歸房.一燈如豆,羅帳低垂,弓影杯蛇,驚神未定。剔燈入帳,芸已寒熱大作。餘亦繼之,

困頓兩旬。真所謂樂極災生,亦是白頭不終之兆。



中秋日,餘病初愈。以芸半年新婦,未嚐一至間壁之滄浪亭,先令老仆約守者勿放閑

人,於將晚時,偕芸及餘幼妹,一嫗一婢扶焉,老仆前導,過石橋,進門折東,曲徑而入。

疊石成山,林木蔥翠,亭在土山之巔。循級至亭心,周望極目可數裏,炊煙四起,晚霞燦

然。隔岸名“近山林”;為大憲行台宴集之地,時正誼書院猶未啟也。攜一毯設亭中,席地

環坐,守著烹茶以進。少焉,一輪明月已上林梢,漸覺風生袖底,月到被心,俗慮塵懷,爽

然頓釋。芸曰:“今日之遊樂矣!若駕一葉扁舟,往來亭下,不更快哉!”時已上燈,億及

七月十五夜之驚,相扶下亭而歸。吳俗,婦女是晚不拘大家小戶皆出,結隊而遊,名曰“走

月亮”。滄浪亭幽雅清曠,反無一人至者。



吾父稼夫公喜認義子,以故餘異姓弟兄有二十六人。吾母亦有義女九人,九人中王二

姑、俞六姑與芸最和好。王癡憨善飲,俞豪爽善談。每集,必逐餘居外,而得三女同錫,此

俞六姑一人計也。餘笑曰:“俟妹於歸後,我當邀妹丈來,一住必十日。”俞曰:“我亦來

此,與嫂同榻,不大妙耶?”芸與王微笑而已。



時為吾弟啟堂娶婦,遷居欽馬橋之米倉巷,屋雖宏暢,非複滄浪亭之幽雅矣。吾母誕辰

演劇,芸初以為奇觀。吾父素無忌諱,點演《慘別》等劇,老伶刻畫,見者情動,餘窺簾見

芸忽起去,良久不出,入內探之,俞與王亦繼至。見芸一人支頤獨坐鏡窗之側,餘曰:“何

不快乃爾?”勞曰:“觀劇原以陶情,今日之戲徒令人斷腸耳。”俞與王皆笑之。係曰:

“此深於情者也。”俞曰:“嫂將竟日獨坐於此耶?”瑩曰:“候有可觀者再往耳。”王聞

言先出,請吾母點《刺梁》《後索》等劇,勸芸出觀,始稱快。



餘堂伯父素存公早亡,無後,吾父以餘嗣焉。墓在西跨塘福壽山祖塋之側,每年春日,

必挈芸拜掃。王二姑聞其地有戈園之勝,請同往。芸見地下小亂石有苔紋,斑駁可觀,指示

餘曰:“以此疊盆山,較宣州白石為古致。”餘曰:“若此者恐難多得。”王曰:“嫂果愛

此,我為拾之。”即向守墳者借麻袋一,鶴步而拾之.每得一塊,餘曰“善”,即收之;餘

曰“否”,即去之。未幾,粉汗盈盈,拽袋返曰:“再拾則力不勝矣。”芸且揀且言曰:

“我聞山果收獲,必借猴力,果然。”王憤撮十指作哈癢狀,餘橫阻之,責芸曰:“人勞汝

逸,猶作此語,無怪妹之動憤也。”歸途遊戈園,稚綠嬌紅,爭妍競媚。王素憨,逢花必

折,芸叱曰:“既無瓶養:又不簪戴,多折何為?!”王曰:“不知痛癢者,何害?”餘笑

曰:“將來罰嫁麻麵多須郎,為花泄忿。”王怒餘以目,擲花於地,以蓮鉤撥入池中,曰,

“何欺侮我之甚也!”芸笑解之而罷。



芸初緘默,喜聽餘議論。餘調其言,如蟋蟀之用纖草,漸能發議。其每日飯必用茶泡,

喜食芥鹵乳腐,吳俗呼為臭乳腐,又喜食蝦鹵瓜。此二物餘生平所最惡者,因戲之曰:“狗

無胃而食糞,以其不知臭穢;蜣螂團糞而化蟬,以其欲修高舉也。卿其狗耶?蟬耶?”芸

曰:“腐取其價廉而可粥可飯,幼時食慣,今至君家已如蜣螂化蟬,猶喜食之者,不忘本

出;至鹵瓜之味,到此初嚐耳。”餘曰;“然則我家係狗竇耶?”芸窘而強解日:“夫糞,

人家皆有之,要在食與不食之別耳。然君喜食蒜,妾亦強映之。腐不敢強,瓜可扼鼻略嚐,

入咽當知其美,此猶無益貌醜而德美也。”餘笑曰:“卿陷我作狗耶?”芸曰:“妾作狗久

矣,屈君試嚐之。”以箸強塞餘口。餘掩鼻咀嚼之,似覺脆美,開鼻再嚼,竟成異味,從此

亦喜食。芸以麻油加白糖少許拌鹵腐,亦鮮美;以鹵瓜搗爛拌鹵腐,名之曰雙鮮醬,有異

昧。餘曰:“始惡而終好之,理之不可解也。”芸曰:“情之所鍾,雖醜不嫌。”



餘啟堂弟婦,王虛舟先生孫女也,催妝時偶缺珠花,芸出其納采所受者呈吾母,婢嫗旁

惜之,芸日:“凡為婦人,已屬純陰,珠乃純陰之精,用為首飾,陽氣全克矣,何貴焉?”

而於破書殘畫反極珍惜:書之殘缺不全者,必搜集分門,匯訂成帙,統名之曰“繼簡殘

編”;字畫之破損者,必覓故紙粘補成幅,有破缺處,倩予全好而卷之,名門“棄餘集

賞”。於女紅、中饋之暇,終日瑣瑣,不憚煩倦。芸於破笥爛卷中,偶獲片紙可觀者,如得

異寶.舊鄰馮嫗每收亂卷賣之。



其癖好與餘同,且能察眼意,錘眉語,一舉一動,示之以色,無不頭頭是道。餘嚐曰:

“惜卿雌而伏,苟能化女為男,相與訪名山,搜勝跡,遨遊天下,不亦快哉!”芸曰:“此

何難,俟妾鬃斑之後,雖不能遠遊五嶽,而近地之虎阜、靈岩,南至西湖,北至平山,盡可

偕遊。”餘曰:“恐卿鬢斑之日,步履已艱。”芸曰,“今世不能,期以來世。”餘曰:

“來世卿當作男,我為女子相從。”芸曰:“必得不昧今生,方覺有情趣。”餘笑曰:“幼

時一粥猶談不了,若來世不昧今生,合巹之夕,細談隔世,更無合眼時矣。”芸曰:“世傳

月下老人專司人間婚姻事,今生夫婦已承牽合,來世姻緣亦須仰借神力,盍繪一像祀之?”

時有苕溪戚柳堤名遵,善寫人物。倩繪一像:一手挽紅絲,一手攜杖懸姻緣簿,童顏鶴發,

奔馳於非煙非霧中。此戚君得意筆也。友人石琢堂為題讚語於首,懸之內室,每逢朔望,餘

夫婦必焚香拜禱。後因家庭多故,此畫竟失所在,不知落在誰家矣。“他生未卜此生休”,

兩人癡情,果邀神鑒耶?



遷倉米巷,餘顏其臥樓曰“賓香閣”,蓋以芸名而取如賓意也。院窄牆高,一無可取。

後有廂談,通藏書處,開窗對陸氏廢園,但有荒涼之象。滄浪風景,時切芸懷。有老嫗居金

母橋之東、埂巷之北,繞屋皆菜圃,編籬為門,門外有池約畝許,花光樹影,錯雜籬邊,其

地即元末張士誠王府廢基也。屋西數武,瓦礫堆成土山,登其巔可遠眺,地曠人稀,頗饒野

趣。嫗偶言及,芸神往不置,謂餘曰:“自自別滄浪,夢魂常繞,每不得已而思其次,其老

嫗之居乎?”餘曰:“連朝秋暑灼人,正思得一清涼地以消長晝,卿若願往,我先觀其家可

居,即袱被而往,作一月盤桓何如?”勞曰:“恐堂上不許。”餘曰:“我自請之。”越日

至其地,屋僅二間,前後隔而為四,紙窗竹榻,頗有幽趣。老嫗知餘意,欣然出其臥室為

賃,四壁糊以白紙,頓覺改觀。於是稟知吾母,挈芸居焉。鄰僅老夫婦二人,灌園為業,知

餘夫婦避暑於此,先來通殷勤,並釣池魚、摘園蔬為饋,償其價,不受,芸作鞋報之,始謝

而受。時方七月,綠樹陰濃,水麵風來,蟬鳴聒耳。鄰老又為製魚竿,與芸垂釣於柳陰深

處。日落時登土山觀晚霞夕照,隨意聯吟,有“獸雲吞落日,弓月彈流星”之句。少焉月印

池中,蟲聲四起,設竹榻於籬下,老嫗報酒溫飯熟,遂就月光對酌,微醺而飯。浴罷則涼鞋

蕉扇,或坐或臥,聽鄰老談因果報應事。三鼓歸臥,周體清涼,幾不知身居城市矣。籬邊倩

鄰老購菊,遍植之。九月花開,又與芸居十日。吾母亦欣然來觀,持螯對菊,賞玩竟日。芸

喜曰:“他年當與君卜築於此,買繞屋菜園十畝,課仆嫗,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畫我繡,

以為持酒之需。布衣菜飯,可樂終身,不必作遠遊計也。”餘深然之。今即得有境地,預知

己淪亡,可勝浩歎!



離餘家中裏許,醋庫巷有洞庭君祠,俗呼水仙廟。回廊曲折,小有園亭.每逢神誕,眾

姓各認一落,密懸一式之玻璃燈,中設寶座,旁列瓶幾,插花陳設,以較勝負。日惟演戲,

夜則參差高下,插燭於瓶花間,名曰“花照”。花光好影,寶鼎香浮,若龍宮夜宴。司事者

或笙簫歌唱,或煮茗清談,觀者如蟻集,簷下皆設欄為限。餘為眾友邀去插花布置,因得躬

逢其盛。歸家向芸豔稱之,芸曰:“惜妾非男子,不能往。”餘曰:“冠我冠,衣我衣,亦

化女為男之法也。”於是易鬢為辮,添掃蛾眉;加餘冠,微露兩鬃,尚可掩飾;服餘衣,長

一寸又半;於腰間折而縫之,外加馬褂。芸曰:“腳下將奈何?”餘曰:“坊間有蝴蝶履,

大小由之,購亦極易,且早晚可代撤鞋之用,不亦善乎?”芸欣然。及晚餐後,裝束既畢,

效男子拱手闊步者良久,忽變卦曰:“妾不去矣,為人識出既不便,堂上聞之又不可。”餘

慫恿曰:“廟中司事者誰不知我,即識出亦不過付之一笑耳。吾母現在九妹丈家,密去密

來,焉得知之。”芸攬鏡自照,狂笑不已。餘強挽之,悄然徑去,遍遊廟中,無識出為女子

者。或問何人,以表弟對,拱手而已。最後至一處,有少婦幼女坐於所設寶座後,乃楊姓司

事者之眷屬也。芸忽趨彼通款曲,身一側,而不覺一按少婦之肩,旁有婢媼怒而起曰:“何

物狂生,不法乃爾!”餘試為措詞掩飾,芸見勢惡,即脫帽翹足示之曰:“我亦女子耳。”

相與愕然,轉怒為歡,留茶點,喚肩輿送歸。



吳江錢師竹病放,吾父信歸,命餘往吊。芸私調餘曰:“吳江必經太湖,妾欲偕往,一

寬跟界。”餘曰:“正慮獨行踽踽,得卿同行,固妙,但無可托詞耳。”芸曰,“托言歸

寧。君先登舟,妾當繼至。”餘曰:“若然,歸途當泊舟萬年橋下,與卿待月乘涼,以續滄

浪韻事。”時六月十八日也。是日早涼,攜一仆先至胥江渡口,登舟而待,芸果肩輿至。解

維出虎嘯橋,漸見風帆沙鳥,水天一色。芸曰:“此即所謂太湖耶?今得見天地之寬,不虛

此生矣!想閨中人有終身中能見此者!”閑話未幾,風搖岸柳,已抵江城。



餘登岸拜奠畢,歸視舟中洞然,急詢舟子。舟子指曰:“不見長橋柳陰下,觀魚鷹捕魚

者乎?”蓋芸已與船家女登岸矣。餘至其後,芸猶粉汗盈盈,倚女而出神焉。餘拍其肩口:

“羅衫汗透矣!”蕪回首曰:“恐錢家有人到舟,故暫避之。君何回來之速也?”餘笑曰:

“欲捕逃耳。”於是相挽登舟,返棹至萬年橋下,陽烏猶末落山。舟窗盡落,清風徐來,絨

扇羅衫,剖瓜解暑。少焉霞映橋紅,煙籠柳暗,銀瞻欲上,漁火滿江矣。命仆至船梢與舟子

同飲。船家女名素雲,與餘有杯酒交,人頗不俗,招之與芸同坐。船頭不張燈火,待月快

酌,射覆為令。素雲雙目閃閃,聽良久,曰:“觴政儂頗嫻習,從未聞有斯令,願受教。”

芸即譬其言而開導之,終茫然。餘笑曰:“女先生且罷論,我有一言作譬,即了然矣。”芸

曰:“君若何譬之?”餘曰:“鶴善舞而不能耕,牛善耕而不能舞,物性然也,先生欲反而

教之,無乃勞乎?”素雲笑捶餘肩曰:“汝罵我耶!”芸出令曰;“隻許動口,不許動手。

違者罰大觥。”素雲量豪,滿斟一觥,一吸而盡。餘曰:“動手但準摸索,不準捶人。”芸

笑挽素雲置餘懷,曰:“請君摸索暢懷。”餘笑曰:“卿非解人,摸索在有意無意間耳,擁

而狂探,田舍郎之所為也。”時四鬃所簪萊莉,為酒氣所蒸,雜以粉汗油香,芳馨透鼻,餘

戲曰:“小人臭味充滿船頭,令人作惡。”素雲不禁握拳連捶曰:“誰教汝狂嗅耶?”芸呼

曰:“違令,罰兩大觥!”素雲曰:“彼又以小人罵我,不應捶耶?”芸曰:“彼之所謂小

人,益有故也。請幹此,當告汝。”素雲乃連盡兩觥,芸乃告以滄浪舊居乘涼事。素雲曰:

“若然,真錯怪矣,當再罰。”又幹一觥。芸曰:“久聞素娘善歌,可一聆妙音否?”素即

以象箸擊小碟而歌。芸欣然暢飲,不覺酩酊,乃乘輿先歸。餘又與素雲茶話片刻,步月而

回。時餘寄居友人魯半舫家蕭爽樓中,越數日,魯夫人誤有所聞,私告芸曰:“前日聞若婿

挾兩妓飲於萬年橋舟中,子知之否?”薑口:“有之,其一即我也。”因以偕遊始末詳告

之,魯大笑,釋然而去。



乾隆甲寅七月,親自粵東歸。有同伴攜妾回者,曰徐秀峰,餘之表妹婿也。豔稱新人之

美,邀芸往觀。芸他日謂秀峰曰:“美則美矣,韻猶未也。”秀峰口:“然則若郎納妾,必

美而韻者?”芸口:“然。”從此癡心物色,而短於資。時有浙妓溫冷香者,寓於吳,有詠

柳絮四律,沸傳吳下,好事者多和之。餘友吳江張閑憨素賞冷香,攜柳絮詩索和。芸微其人

而置之,餘技癢而和其韻,中有“觸我春愁偏婉轉,撩他離緒更纏綿”之句,芸甚擊節。



明年乙卯秋八月五日,吾母將挈芸遊虎丘,閑憨忽至曰:“餘亦有虎丘之遊,今日特邀

君作探花使者。”因請吾母先行,期於虎丘半塘相晤,拉餘至冷香寓。見冷香已半老;有女

名憨園,瓜期未破,亭亭玉立,真“一泓秋水照人寒”者也,款接間,頗知文墨;有妹文

園,尚雛。餘此時初無癡想,且念一杯之敘,非寒士所能酬,而既入個中,私心忐忑,強為

酬答。因私謂閑憨曰:“餘貧士也,子以尤物玩我乎?”閑憨笑曰:“非也,今日有友人邀

憨園答我,席主為尊客拉去,我代客轉邀客,毋煩傾他慮也。”餘始釋然。



至半塘,兩舟相遇,令憨園過舟叩見吾母。芸、憨相見,歡同舊識,攜手登山,備覽名

勝。菩獨愛千頃雲高曠,坐賞良久。返至野芳濱,暢飲甚歡,並舟而泊。及解維,勞謂眾

出:“子陪張君,留憨陪妾可乎?”餘諾之。返棹至都中橋,始過船分袂。歸家已三鼓,芸

曰:“今日得見美麗韻者矣,頃已約憨園明日過我,當為於圖之。”餘駭曰:“此非金屋不

能貯,窮措大豈敢生此妄想哉?況我兩人伉儷正篤,何必外求?”芸笑曰:“我自愛之,子

姑待之。”



明午,憨果至。芸殷勤款接,縫中以猜枚贏吟輸飲為令,終席無一羅致語。及憨園歸,

芸曰:“頃又與密約,十八日來此結為姊妹,子宜備牲牢以待。”笑指臂上翡翠釧曰:“若

見此鍘屬於憨,事必諧矣,頃已吐意,未深結其心也。”餘姑聽之。十八日大雨,憨竟冒雨

至。入室良久,始挽手出,見餘有羞色,蓋翡翠鍘已在憨臂矣。焚香結盟後,擬再續前飲,

適憨有石湖之遊,即別去。芸欣然告餘曰:“麗人已得,君何以謝媒耶?”餘詢其詳,芸

曰:“向之秘言,恐憨意另有所屬也,頃探之無他,語之曰:‘妹知今日之意否?’憨曰:

‘蒙夫人抬舉,真蓬篙倚玉樹也,但吾母望我奢,恐難自主耳,願彼此緩圖之。’脫釧上臂

時,又語之曰:‘玉取其堅,且有團園不斷之意,妹試籠之以為先兆。’憨曰:‘聚合之權

總在夫人也。’即此觀之,憨心已得,所難必者冷香耳,當再圖之。”餘笑曰:“卿將效笠

翁之《憐香伴》耶?”芸曰:“然。”自此無日不談憨園矣。



後憨為有力者奪去,不果。芸竟以之死。


卷二 閑情記趣





餘憶童稚時,能張目對日,明察秋毫。盛藐小微物;必細察其紋理,故時有物外之趣。

夏蚊成雷,私擬作群鶴舞空,心之所向,則或千或百果然鶴也。昂首觀之,項為之強。又留

蚊於素帳中,徐噴以煙,使其衝煙飛鳴,作青雲白鶴觀,果如鶴唳雲端,怡然稱快。於土牆

凹凸處、花台小草叢雜處,常蹲其身,使與台齊,定神細視,以叢草為林,以蟲蟻為獸,以

土礫凸者為丘,凹者為塹,神遊其中,怡然自得。一日,見二蟲鬥草間,觀之正濃,忽有龐

然大物拔山倒樹而來,蓋一癩蛤蟆也,舌一吐而二蟲盡為所吞。餘年幼方出神,不覺呀然驚

恐,神定,捉蛤蟆,鞭數數十,驅之別院。年長思之,二蟲之鬥,蓋圖奸不從也,古語雲

“奸近殺”,蟲亦然耶?貪此生涯,卵為蚯蚓所哈(吳俗稱陽曰卵),腫不能便,捉鴨開口

哈之,婢嫗偶釋手,鴨顛其頸作吞噬狀,驚而大哭,傳為語柄。此皆幼時閑情也。



及長,愛花成癬,喜剪盆樹。識張蘭坡,始精剪枝養節之法,繼悟接花疊石之法。花以

蘭為最,取其幽香韻致也,而瓣品之稍堪入譜者不可多得。蘭坡臨終時,贈餘荷瓣素心春蘭

一盆,皆肩平心闊,莖細瓣淨,可以入譜者,餘珍如拱壁,值餘幕遊於外,芸能親為灌溉,

花葉頗茂,不二年,一旦忽萎死,起根視之,皆白如玉,且蘭芽勃然,初不可解,以為無福

消受,浩歎而已,事後始悉有人欲分不允,故用滾湯灌殺也。從此誓不植蘭。次取杜鵑,雖

無香而色可久玩,且易剪裁。以芸惜枝憐葉,不忍暢剪,故難成樹。其他盆玩皆然。



惟每年籬東菊綻,積興成癖。喜摘插瓶,不愛盆玩。非盆玩不足觀,以家無園圃,不能

自植,貨於市者,俱叢雜無致,故不取耳。其插花朵,數宜單,不宜雙,每瓶取一種不取二

色,瓶口取闊大不取窄小,闊大者舒展不拘。自五、七花至三、四十花,必於瓶口中一叢怒

起,以不散漫、不擠軋、不靠瓶口為妙,所謂“起把宜緊”也。或亭亭玉立,或飛舞橫斜。

花取參差,間以花蕊,以免飛鈸耍盤之病;況取不亂;梗取不強;用針宜藏,針長寧斷之,

毋令針針露粳,所謂“瓶口宜清”也。視桌之大小,一桌三瓶至七瓶而止,多則眉目不分,

即同市井之菊屏矣。幾之高低*自三四寸至二尺五六寸而止,必須參差高下互相照應,以氣

勢聯絡為上,若中高兩低,後高前低,成排對列,又犯俗所謂“錦灰堆”矣。或密或疏,或

進或出,全在會心者得畫意乃可。





若盆碗盤洗,用漂青鬆香榆皮麵和油,先熬以稻灰,收成膠,以銅片按釘向上,將膏火

化,粘銅片於盤碗盆洗中。俟冷,將花用鐵絲紮把,插於釘上,宜偏斜取勢不可居中,更宜

枝疏葉清,不可擁擠。然後加水,用碗沙少許掩銅片,使觀者疑叢花生於碗底方妙。



若以木本花果插瓶,剪裁之法(不能色色自覓,倩人攀折者每不合意),必先執在手

中,橫斜以觀*勢,反側以取其態;相定之後,剪去雜技,以疏瘦古怪為佳;再思其梗如何

入瓶,或折或曲,插入瓶口,方免背葉側花之患。若一枝到手,先拘定其梗之直者插瓶中,

勢必枝亂梗強,花側葉背,既難取態,更無韻致矣。折梗打曲之法,鋸其梗之半而嵌以磚

石。則直者曲矣,如患梗倒,敲一二釘以菀之。即楓葉竹枝,亂草荊棘,均堪入選。或綠竹

一竿配以枸杞數粒,幾莖細草伴以荊棘兩枝,苟位置得宜,另有世外之趣。若新栽花木,不

妨歪斜取勢,聽其葉側,一年後枝葉自能向上,如樹樹直栽,即難取勢矣。



至剪裁盆樹,先取根露雞爪者,左右剪成三節,然後起枝。—枝一節,七枝到頂,或九

枝到頂。枝忌對節如肩臂,節忌臃腫如鶴膝;須盤旋出枝,不可光留左右,以避赤胸露背之

病;又不可前後直出.有名雙起三起者,一根而起兩三樹也。如根無爪形,便成插樹,故不

取。然一樹剪成,至少得三四十年。餘生平僅見吾鄉萬翁名彩章者,一生剪成數樹。又在揚

州商家見有虞山遊客攜送黃楊翠柏各一盆,惜乎明珠暗投,餘未見其可也。若留枝盤如寶

塔,紮枝曲如蚯蚓者,便成匠氣矣。



點綴盆中花石,小景可以入畫,大景可以入神。一甌清茗,神能趨入其中,方可供幽齋

之玩。種水仙無靈壁石,餘嚐以炭之有石意者代之。黃芽菜心其白如玉,取大小五七枝,用

沙土植長方盤內,以炭代石,黑白分明,頗有意思。以此類推,幽趣無窮,難以枚舉。如石

葛蒲結子,用冷米湯同嚼噴炭上,置陰濕地,能長細菖蒲,隨意移養盆碗中,茸茸可愛。以

老蓬子磨薄兩頭,入蛋殼使雞翼之,俟雛成取出,用久中燕巢泥加天門冬十分之二,搞爛拌

勻,植於小器中,灌以河水,曬以朝陽,花發大如酒杯,縮縮如碗口,亭亭可愛。



若夫園亭樓閣,套室回廊,疊石成山,栽花取勢,又在大中見小,小中見大,虛中有

實,實中有虛,或藏或露,或淺或深。不僅在“周回曲折”四宇,又不在地廣石多徒煩工

費。或掘地堆土成山,間以塊石,雜以花草,籬用梅編,牆以藤引,則無山而成山矣。大中

見小者,散漫處植易長之竹,編易茂之梅以屏之。小中見大者,窄院之牆宜凹凸其形,飾以

綠色,引以藤蔓;嵌大石,鑿字作碑記形;推窗如臨石壁,便覺峻峭無窮。虛中有實者,或

山窮水盡處,一折而豁然開朗;或軒閣設廚處,一開而通別院。實中有虛者,開門於不通之

院,映以竹石,如有實無也;設矮欄於牆頭,如上有月台而實虛也。貧士屋少人多,當仿吾

鄉太平船後梢之位置,再加轉移。其間台級為床,前後借湊,可作三塌,間以板而裱以紙,

則前後上下皆越絕,譬之如行長路,即不覺其窄矣。餘夫婦喬寓揚州時,曾仿此法,屋僅兩

椽,上下臥室、廚灶、客座皆越絕而綽然有餘。芸曾笑曰:“位置雖精,終非富貴家氣象

也。”是誠然歟?



餘掃墓山中,檢有巒紋可觀之石,歸與芸商曰:“用油灰疊宣州石於白石盆,取色勻

也。本山黃石雖古樸,亦用油灰,則黃白相閱,鑿痕畢露,將奈何?”芸曰:“擇石之頑劣

者,搗末於灰痕處,乘濕糝之,幹或色同也。”乃如其言,用宜興窯長方盆疊起一峰:偏於

左而凸於右,背作橫方紋,如雲林石法,廛岩凹凸,若臨江石硯狀;虛一角,用河泥種千瓣

白萍;石上植蔦蘿,俗呼雲鬆。經營數日乃成。至深秋,蔦蘿蔓延滿山,如藤蘿之懸石壁,

花開正紅色,白萍亦透水大放,紅白相間。神遊其中,如登蓬島。置之簷下與芸品題:此處

宜設水閣,此處宜立茅亭,此處宜鑿六字曰“落花流水之間”,此可以居,此可以釣,此可

以眺。胸中丘壑,若將移居者然。一夕,貓奴爭食,自簷而墮,連盆與架頃刻碎之。餘歎

曰:“即此小經營,尚幹造物忌耶!”兩人不禁淚落。



靜室焚香,閑中雅趣。芸嚐以沉速等香,於飯钁蒸透,在爐上設一銅絲架,離火中寸

許,徐徐烘之,其香幽韻而無煙。佛手忌醉鼻嗅,嗅則易爛;木瓜忌出汗,汗出,用水洗

之;惟香圓無忌。佛手、木瓜亦有供法,不能筆宣。每有入將供妥者隨手取嗅,隨手置之,

即不知供法者也。



餘閑居,案頭瓶花不絕。芸曰:“子之插花能備風晴雨露,可謂精妙入神。而畫中有草

蟲一法,盍仿而效之。”餘曰;“蟲躑躅不受製,焉能仿效?”芸曰:“有一法,恐作俑罪

過耳。”餘曰:“試言之。”曰:“蟲死色不變,覓螳螂蟬蝶之屬,以針刺死,用細絲扣蟲

項係花草間,整其足,或抱梗,或踏葉,宛然如生,不亦善乎?”餘喜,如其法行之,見者

無不稱絕。求之閨中,今恐未必有此會心者矣。



餘與芸寄屆錫山華氏,時華夫人以兩女從芸識字。鄉居院曠,夏日逼人,勞教其家,作

活花屏法甚妙。每屏—扇,用木梢二枝約長四五寸作矮條凳式,虛其中,橫四擋,寬一尺

許,四角鑿圓眼,插竹編方眼,屏約高六七尺,用砂盆種扁豆置屏中,盤延屏上,兩人可移

動。多編數屏,隨意遮攔,恍如綠陰滿窗,透風蔽日,紆回曲折,隨時可更,故曰活花屏,

有此一法,即一切藤本香草隨地可用。此真鄉居之良法也。



友人魯半舫名璋,字春山,善寫鬆拍及梅菊,工隸書,兼工鐵筆。餘寄居其家之蕭爽樓

一年有半。樓共五椽,東向,餘後其三.晦明風雨,可以遠眺。庭中有木犀一株,清香撩

人。有廓有廂,地極幽靜。移居時,有一仆一嫗,並挈其小女來。仆能成衣,嫗能紡績,於

是芸繡、嫗績、仆則成衣,以供薪水.餘素愛客,小酌必行令。芸善不費之烹庖,瓜蔬魚

蝦,一經芸手,便有意外昧.同人知餘貧,每出杖頭錢,作竟日敘。餘又好潔,地無纖塵,

且無拘束,不嫌放縱。時有楊補凡名昌緒,善人物寫真;袁少迂名沛,工山水;王星瀾名

岩,工花卉翎毛,愛蕭爽樓幽雅,皆攜畫具來。餘則從之學畫,寫草篆,鐫圖章,加以潤

筆,交芸備茶酒供客,終日品詩論畫而已。更有夏淡安、揖山兩昆季,並繆山音、知白兩昆

季,及蔣韻香、陸橘香、周嘯霞、郭小愚,華杏帆、張閑酣諸君子,如梁上之燕,自去自

來。芸則拔釵沽酒,不動聲色,良辰美景,不放輕越。今則天各一方,風流雲散,兼之玉碎

香埋,不堪回首矣!非所謂“當日渾閑事,而今盡可憐”者乎!



蕭爽樓有四忌:談官宦升遷、公廨時事、八股時文、看牌擲色,有犯必罰酒五廳。有四

取:慷慨豪爽、風流蘊藉、落拓不羈、澄靜緘默。長夏無事,考對為會,每會八人,每人各

攜青蚨二百.先拈鬮,得第一者為主者,關防別座,第二者為謄錄,亦就座,餘作舉子,各

於謄錄處取紙一條,蓋用印章。主考出五七言各一句,刻香為限,行立構思,不準交頭私

語,對就後投入一匣,方許就座。各人交卷畢,謄錄啟匣,並錄一冊,轉呈主考,以杜徇

私。十六對中取七言三聯,五言三聯。六聯中取第一者即為後任主考,第二者為謄錄,每人

有兩聯不取者罰錢二十文,取一聯者免罰十文,過限者倍罰。一場,主考得香錢百文。一日

可十場,積錢千文,酒資大暢矣。惟芸議為官卷,準坐而構思。



楊補凡為餘夫婦寫載花小影,神情確肖。是夜月色頗佳,蘭影上粉牆,別有幽致,星瀾

醉後興發曰:“補凡能為君寫真,我能為花圖影。”餘笑曰:“花影能如入影否?”星瀾取

素紙鋪於牆,即就蘭影,用墨濃淡圖之。日間取視,雖不成畫,而花葉蕭疏,自有月下之

趣。芸寶之,各有題詠。



蘇城有南園、北園三處,菜花黃時,苦無酒家小飲。攜盒而往,對花冷飲,殊無意昧。

或議就近覓飲者,或議看花歸飲者,終不如對花熱飲為快。眾議末定。芸笑曰:“明日但各

出杖頭錢,我自擔爐火來。”眾笑曰:“諾。”眾去,餘問曰:“卿果自往乎?”芸曰:

“非也,妾見市中賣餛飩者,其擔鍋、灶無不備,盍雇之而往?妾先烹調端整,到彼處再一

下鍋,茶酒兩便。”餘曰:“酒菜固便矣,茶乏烹具。”芸曰:“攜一砂罐去,以鐵叉串串

罐柄,去其鍋,懸於行灶中,加柴火煎茶,不亦便乎?”餘鼓掌稱善。街頭有鮑姓者,賣餛

飩為業,以百錢雇其擔,約以明日午後,鮑欣然允議。明日看花者至,餘告以故,眾鹹歎

服。飯後同往,並帶席墊至南園,擇柳陰下團坐。先烹茗,飲畢,然後暖酒烹肴。是時風和

日麗,遍地黃金,青衫紅袖,越阡度陌,蝶蜂亂飛,令人不飲自醉。既而酒肴俱熟,坐地大

嚼,擔者頗不俗,拉與同飲。遊人見之莫不羨為奇想。杯盤狼籍,各已陶然,或坐或臥,或

歌或嘯。紅日將頹,餘思粥,但者即為買米煮之,果腹而歸。芸曰:“今日之遊樂乎?”眾

曰:“非夫人之力不及此。”大笑而散。貧士起居服食以及器皿房舍,宜省儉而雅潔,省儉

之法曰“就事論事”。餘愛小飲,不喜多菜.芸為置一梅花盒:用二寸白磁深碟六隻,中置

一隻,外置五隻,用灰漆就,其形如梅花,底蓋均起凹楞,蓋之上有柄如花蒂。置之案頭,

如一朵墨梅覆桌;啟盞視之,如菜裝於瓣中,一盒六色,二三知己可以隨意取食,食完再

添。另做矮遍圓盤一隻,以便放杯箸酒壺之類,隨處可擺,移掇亦便。即食物省儉之一端

也。餘之小帽領襪皆芸自做,衣之破者移東補西,必整必潔,色取瞄淡以免垢跡,既可出

客,又可家常。此又服飾省儉之一端也。初至蕭爽樓中,嫌其暗,以白紙糊壁,遂亮。夏月

樓下去窗,無闌幹,覺空洞無遮攔。芸曰:“有舊竹簾在,何不以簾代欄?”餘曰:“如

何?”薑曰:“用竹數根,黝黑色,一豎一橫,留*走路,截半簾搭在橫竹上,垂至地,高

與桌齊,中豎短竹四根,用麻線紮定,然後於橫竹搭簾處,尋舊黑布條,連橫竹裹縫之。偶

可遮攔飾觀,又不費錢。”此“就事論事”之一法也。以此推之,古人所謂竹頭木屑皆有

用,良有以也。夏月荷花初開時,晚含而曉放,芸用小紗囊撮條葉少許,置花心,明早取

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韻尤絕。

卷三 坎坷記愁





人生坎坷何為乎來哉?往往皆自作孽耳,餘則非也,多情重諾,爽直不羈,轉因之為

累。況吾父稼夫公慷慨豪俠,急人之難、成人之事、嫁人之女、撫人之兒,指不勝屈,揮金

如土,多為他人。餘夫婦居家,偶有需用,不免典質。始則移東補西,繼則左支右決絀。諺

雲:“處家人情,非錢不行。”先起小人之議,漸招同室之譏。“女子無才便是德”,真千

古至言也!餘雖居長而行三,故上下呼芸為“三娘”。後忽呼為“三太太”,始而戲呼,繼

成習慣,甚至尊卑長幼,皆以“三太太”呼之,此家庭之變機歟?



乾隆乙巳,隨侍吾父於海寧官舍。芸於吾家書中附寄小函,吾父曰:“媳婦既能筆墨,

汝母家信付彼司之。”後家庭偶有閑言,吾母疑其述事不當,仍不令代筆。吾父見信非芸手

筆,詢餘曰:“汝婦病耶?”餘即作劄問之,亦不答。久之,吾父怒曰:“想汝婦不屑代筆

耳!”迨餘歸,探知委曲,欲為婉剖,芸急止之曰:“寧受責於翁,勿失歡於姑也。”竟不

自白。



庚成之春,予又隨侍吾父於邗江幕中,有同事俞孚亭者挈眷居焉。吾父謂孚亭曰:“一

生辛苦,常在客中,欲覓一起居服役之人而不可得。兒輩果能仰體親意,當於家鄉覓一人

來,庶語音相合。”罕亭轉述於餘,密劄致芸,倩媒物色,得姚氏女.芸以成否未定,未即

稟知吾母。其來也,托言鄰女為嬉遊者,及吾父命餘接取至署,芸又聽旁人意見,托言吾父

素所合意者。吾母見之曰:“此鄰女之嬉遊者也,何娶之乎?”芸遂並失愛於姑矣。





壬子容,餘館真州。吾父病於邗江,餘往省,亦病焉。餘弟啟堂時亦隨待。芸來書曰:

“啟堂弟曾向鄰婦借貸,倩芸作保,現追索甚急。”餘詢啟堂,啟堂轉以嫂氏為多事,餘遂

批紙尾曰:“父子皆病,無錢可償,俟啟弟歸時,自行打算可也。”未幾病皆愈,餘仍往真

州。芸覆書來,吾父拆視之,中述啟弟鄰項事,且雲:“令堂以老人之病留由姚姬而起,翁

病稍痊,宜密矚姚托言思家,妾當令其家父母到揚接取。實彼此卸責之計也。”吾父見書怒

甚,詢啟堂以鄰項事,答言不知,遂劄飭餘曰:“汝婦背夫借債,讒謗小叔,且稱姑曰令

堂,翁曰老人,悖謬之甚!我已專人持劄回蘇斥逐,汝若稍有人心,亦當知過!”餘接此

劄,如聞青天霹靂,即肅書認罪,覓騎遄歸,恐芸之短見也。到家述其本末,而家人乃持逐

書至,曆斥多過,言甚決絕。芸泣曰:“妾固不合妄言,但阿翁當恕婦女無知耳。”越數

日,吾父又有手諭至,曰:“我不為已甚,汝攜婦別居,勿使我見,免我生氣足矣。”乃寄

芸於外家,而芸以母亡弟出,不願往依族中,幸友人魯半舫聞而憐之,招餘夫婦往居其家蕭

爽樓。



越兩載,吾父漸知始未,適餘自嶺南歸,吾父自至蕭爽樓謂芸曰:“前事我已盡知,汝

盍歸乎?”餘夫婦欣然,仍歸故宅,骨肉重圓。豈料又有憨園之孽障耶!



芸素有血疾,以其弟克昌出亡不返。母金氏複念子病沒,悲傷過甚所致,自識憨園,年

餘未發,餘方幸其得良藥。而憨為有力者奪去,以千金作聘,且許養其母。佳人已屬沙叱利

矣!餘知之而未敢言也,及芸往探始知之,歸而嗚咽,謂餘口:“初不料憨之薄情乃爾

也!”餘曰:“卿自情癡耳,此中人何情之有哉?況錦衣玉食者,未必能安於荊釵布裙也,

雨其後悔,莫若無成。”因撫慰之再三。而芸終以受愚為恨,血疾大發,床席支離,刀圭無

效,時發時止,骨瘦形銷。不數年而逋負曰增,物議日起,老親又以盟妓一端,憎惡日甚,

餘則調停中立。已非生人之境矣。



芸生一女名青君,時年十四,頗知書,且極賢能,質釵典服,幸賴辛勞。子名逢森,時

年十二,從師讀書。餘連年無館,設一書畫鋪於家門之內,三日所進,不敷一日所出,焦勞

困苦,竭蹶時形。隆冬無裘,挺身而過,青君亦衣中股栗,猶強曰“不寒”。因是芸誓不醫

藥。偶能起床,適餘有友人周春煦自福郡王幕中歸,倩人繡《心經》一部,芸念繡經可以消

災降福,且利其繡價之豐,竟繡焉。而春煦行色匆匆,不能久待,十日告成,弱者驟勞,致

增腰酸頭暈之疾。豈知命薄者,佛亦不能發慈悲也!



繡經之後,芸病轉增,喚水索湯,上下厭之。有西人賃屋於餘畫鋪之左,放利債為業,

時倩餘作畫,因識之。友人某間渠借五十金,乞餘作保,餘以情有難卻,允焉,而某竟挾資

遠遁。西人惟保是問,時來饒舌,初以筆墨為抵,漸至無物可償。歲底吾父家居,西人索

債,咆哮於門。吾父聞之,召餘訶責曰:“我輩衣冠之家,何得負此小人之債!”正剖訴

間,適芸有自幼同盟姊錫山華氏,知其病,遣人問訊。堂上誤以為憨園之使,因愈怒曰:

“汝婦不守閨訓,結盟娼妓;汝亦不思習上,濫伍小人。若置汝死地,情有不忍.姑寬三日

限,速自為計,退必首汝逆矣!”



芸聞而泣曰:“親怒如此,皆我罪孽。妾死君行,君必不忍;妾留君去,君必不舍。姑

密喚華家人來,我強起問之。”因令青君扶至房外,呼華使問曰:“汝主母特遺來耶?抑便

道來耶?”曰:“主母久聞夫人臥病,本欲親來探望,因從未登門,不敢造次,臨行囑咐:

“倘夫人不嫌鄉居簡褻,不妨到鄉調養,踐幼時燈下之言。”蓋芸與同繡日,曾有疾病相扶

之誓也。因囑之曰:“煩汝速歸,稟知主母,於兩日後放舟密來。”



其人既退,謂餘曰:“華家盟姊情逾骨肉,君若肯至其家,不妨同行,但兒女攜之同往

既不便,留之累親又不可,必於兩日內安頓之。”時餘有表兄王藎臣一子名韞石,願得青君

為媳婦。芸曰:“聞王郎懦弱無能,不過守成之子,而王又無成可守。幸詩禮之家,且又獨

子,許之可也。”餘謂藎臣曰:“吾父與君有渭陽之誼,欲媳青君,諒無不允。但待長而

嫁,勢所不能。餘夫婦往錫山後,君即稟知堂上,先為童熄;何如?”藎臣喜曰:“謹如

命”。逢森亦托友人夏揖山轉薦學貿易。



安頓已定,華舟適至,時庚申之臘二十五日也。芸曰:“孑然出門,不惟招鄰裏笑,且

西人之項無著,恐亦不放,必於明日五鼓悄然而去。”餘曰:“卿病中能冒曉寒耶?”芸

曰;“死生有命,無多慮也。”密稟吾父,辦以為然。是夜先將半肩行李挑下船,令逢森先

臥。青君泣於母側,芸囑曰:“汝母命苦,兼亦情癡,故遭此顛沛,幸汝父待我厚,此去可

無他慮。兩三年內,必當布置重圓。汝至汝家須盡婦道,勿似汝母。汝之翁姑以得汝為幸,

必善視汝。所留箱籠什物,盡付汝帶去。汝弟年幼,故未令知,臨行時托言就醫,數日即

歸,俟我去遠告知其故,稟聞祖父可也。”旁有舊嫗,即前卷中曾賃其家消暑者,願送至

鄉,故是時陪傍在側,拭淚不已。將交五鼓,暖粥共啜之。芸強顏笑曰:“昔一粥而聚,今

一粥而散,若作傳奇,可名《吃粥記》矣。”逢森聞聲亦起,呻曰:“母何為?”芸曰:

“將出門就醫耳。”逢森曰:“起何早?”曰:“路遠耳。汝與姊相安在家,毋討祖母嫌。

我與汝父同往,數日即歸。”雞聲三唱,芸含淚扶嫗,啟後門將出,逢森忽大哭曰:“噫,

我母不歸矣!”青君恐驚人,急掩其口而慰之.當是時,餘兩人寸腸已斷,不能複作一語,

但止以“匆哭”而已。青君閉們後,芸出巷十數步,已疲不能行,使嫗提燈,餘背負之而

行。將至舟次,幾為邏者所執,幸老嫗認芸為病女,餘為婿,且得舟子皆華氏工人,聞聲接

應,相扶下船。解維後,芸始放聲痛哭。是行也,其母子已成永訣矣!



華名大成,居無錫之東高山,麵山而居,躬耕為業,人極樸誠,其妻夏氏,即芸之盟姊

也。是日午未之交,始抵其家。華夫人已倚門而侍,率兩笑女至舟,相見甚歡,扶芸登岸,

款待殷勤。四鄰婦人孺子哄然入室,將芸環視,有相問訊者,有相憐惜者,交頭接耳,滿室

啾啾。芸謂華夫人曰:“今日真如漁父入桃源矣。”華曰:“妹莫笑,鄉人少所見多所怪

耳。”自此相安度歲。



至元宵,僅隔兩旬而芸漸能起步,是夜觀龍燈於打麥場中,神情態度漸可複元。餘乃心

安,與之私議曰:“我居此非計,欲他適而短於資,奈何?”芸曰:“妾亦籌之矣。君姊丈

範惠來現於靖江鹽公堂司會計,十年前曾借君十金,適數不敷,妾典釵湊之,君憶之耶?”

餘曰:“忘之矣。”芸曰:“聞靖江去此不遠,君盍一往?”餘如其言。



時天頗暖,織絨袍嘩嘰短褂猶覺其熱,此辛酉正月十六日也。是夜宿錫山客旅,賃被而

臥。晨起趁江陰航船,一路逆風,繼以微雨。夜至江陰江口,春寒徹骨,沽酒禦寒,囊為之

罄。躊躇終夜,擬卸襯衣質錢而渡。十九日北風更烈,雪勢猶濃,不禁慘然淚落,暗計房資

渡費,不敢再飲。正心寒股栗間,忽見一老翁草鞋氈笠負黃包,入店,以目視餘,似相識

者。餘曰:“翁非泰州曹姓耶?”答曰:“然。我非公,死填溝壑矣!今小女無恙,時誦公

德。不意今日相逢,何逗留於此?”蓋餘幕泰州時有曹姓,本微賤,一女有姿色,已許婿

家,有勢力者放債謀其女,致涉訟,餘從中調護,仍歸所許,曹即投入公們為隸,叩首作

謝,故識之。餘告以投親遇雪之由,曹曰:“明日天晴,我當順途相送。”出錢沽酒,備極

款洽。二十日曉鍾初動,即聞江口喚渡聲,餘驚起,呼曹同濟。曹曰:“勿急,宜飽食登

舟。”乃代償房飯錢,拉餘出沽。餘以連日逗留,急欲趕渡,食不下咽,強啖麻餅兩枚。及

登舟,江風如箭,四肢發戰。曹曰:“聞江陰有人縊於靖,其妻雇是舟而往,必俟雇者來始

渡耳。”枵腹忍寒,午始解纜。至靖,暮煙四合矣。曹曰:“靖有公堂兩處,所訪者城內

耶?城外耶?”餘踉蹌隨其後,且行且對曰:“實不知其內外也。”曹曰:“然則且止宿,

明日往訪耳。”進旅店,鞋襪已為泥淤濕透,索火烘之,草草飲食,疲極酣睡。晨起,襪燒

其半,曹又代償房飯錢。訪至城中,惠來尚未起,聞餘至,披衣出,見餘狀驚曰:“舅何狼

狽至此?”餘曰:“姑勿問,有銀乞借二金,先遣送我者。”惠來以香餅二圓授餘,即以贈

曹。曹力卻,受一圓而去。餘乃曆述所遭,並言來意。惠來曰:“郎舅至戚,即無宿逋,亦

應竭盡綿力,無如航海鹽船新被盜,正當盤帳之時,不能挪移豐贈,當勉描番銀二十圓以償

舊欠,何如?”餘本無奢望,遂諾之.



留住兩日,天已晴暖,即作歸計。二十五日仍回華宅。芸曰:“君遇雪乎?”餘告以所

苦。因慘然曰:“雪時,妾以君為抵靖,乃尚逗留江口。幸遇曹老,絕處逢生,亦可謂吉人

天相矣。”越數日,得青君信,知逢森已為揖山薦引入店,藎臣請命於吾父,擇正月二十四

日將伊接去。兒女之事粗能了了,但分離至此,令人終覺慘傷耳。



二月初,日暖風和,以靖江之項薄備行裝,訪故人胡肯堂於邗江鹽署,有貢局眾司事公

延入局,代司筆墨,身心稍定。至明年壬戌八月,接芸書曰:“病體全廖,惟寄食於非親非

友之家,終覺非久長之策了,願亦來邗,一睹平山之勝。”餘乃賃屋於邗江先春門外,臨河

兩椽,自至華氏接芸同行。華夫人贈一小奚奴曰阿雙,幫司炊爨,並訂他年結鄰之約。



時已十月,平山淒冷,期以春遊。滿望散心調攝,徐圖骨肉重圓。不滿月,而貢局司事

忽裁十有五人,餘係友中之友,遂亦散閑。芸始猶百計代餘籌畫,強顏慰藉,未嚐稍涉怨

尤。至癸亥仲春,血疾大發。餘欲再至靖江作將伯之呼,芸曰:“求親不如求友。”餘曰:

“此言雖是,親友雖關切,現皆閑處,自顧不遑。”芸曰:“幸天時已暖,前途可無阻雪之

慮,願君速去速回,勿以病人為念。君或體有不安,妾罪更重矣。”時已薪水不繼,餘佯為

雇騾以安其心,實則囊餅徒步,且食且行。向東南,兩渡叉河,約八九十裏,四望無村落。

至更許,但見黃沙漠漠,明星閃閃,得一土地祠,高約五尺許,環以短牆,植以雙柏,因向

神叩首,祝曰:“蘇州沈某投親失路至此,欲假神祠一宿,幸神憐佑。”於是移小石香爐於

旁,以身探之,僅容半體。以風帽反戴掩麵,坐半身於中,出膝於外,閉目靜聽,微風蕭蕭

而已。足疲神倦,昏然睡去。及醒,東方已白,短牆外忽有步語聲,急出探視,蓋土人趕集

經此也。問以途,曰;“南行十裏即泰興縣城,穿城向東南十裏一土墩,過八墩即靖江,皆

康莊也。”餘乃反身,移爐於原位,叩首作謝而行。過泰興,即有小車可附。申刻抵靖。投

刺焉。良久,司閽者曰:“範爺因公往常州去矣。”察其辭色,似有推托,餘詰之曰:“何

日可歸?”曰:“不知也。”餘曰:“雖一年亦將待之。”閽者會餘意,私問曰:“公與範

爺嫡郎舅耶?”餘曰:“苟非嫡者,不待其歸矣。”閽者曰:“公姑待之。”越三日,乃以

回靖告,共挪二十五金。



雇騾急返,芸正形容慘變,咻咻涕泣。見餘歸,卒然曰:“君知昨午阿雙卷逃乎?倩人

大索,今猶不得。失物小事,人係伊母臨行再三交托,今若逃歸,中有大江之阻,已覺堪

虞,倘其父母匿子圖詐,將奈之何?且有何顏見我盟姊?”餘曰:“請勿急,卿慮過深矣。

匿子圖詐,詐其富有也,我夫婦兩肩擔一口耳,況攜來半載,授衣分食,從未稍加撲責,鄰

裏鹹知。此實小奴喪良,乘危竊逃。華家盟姊贈以匪人,彼無顏見卿,卿何反謂無顏見彼

耶?今當一麵呈縣立案,以杜後患可也。”芸聞餘言,意似稍釋。然自此夢中囈語,時呼

“阿雙逃矣”,或呼“憨何負我”,病勢日以增矣。



餘欲延醫診治,芸阻曰;“妾病始因弟亡母喪,悲痛過甚,繼為情感,後由忿激,而平

素又多過慮,滿望努力做一好媳婦,而不能得,以至頭眩、怔忡諸症畢備,所謂病人膏盲,

良醫束手,請勿為無益之費。憶妾唱隨二十三中,蒙君錯愛,百凡體恤,不以頑劣見棄,知

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無憾!若布衣暖,菜飯飽,一室雍雍,優遊泉石,如滄浪亭、

蕭爽樓之處境,真成煙火神仙矣。神仙幾世才能修到,我輩何人,敢望神仙耶?強而求之,

致幹造物之忌,即有情魔之擾。總因君太多情,妾生薄命耳!”因又嗚咽而言曰:“人生百

年,終歸一死。今中道相離,忽焉長別,不能終奉箕帚、目睹逢森娶婦,此心實覺耿耿。”

言已,淚落如豆。餘勉強慰之曰:“卿病八年,懨懨欲絕者屢矣,今何忽作斷腸語耶?”芸

曰:“連日夢我父母放舟來接,閉目即飄然上下,如行雲霧中,殆魂離而軀殼存乎?”餘

曰:“此神不收舍,服以補劑,靜心調養,自能安痊。”芸又唏噓曰:“妾若稍有生機—

線,斷不敢驚君聽聞。今冥路已近,苟再不言,言無日矣.君之不得親心,流離顛沛,皆由

妾故,妾死則親心自可挽回,君亦可免牽掛。堂上春秋高矣,妾死,君宜早歸。如無力攜妾

骸骨歸,不妨暫居於此,待君將來可耳。願君另續德容兼備者,以奉雙親,撫我遺子,妾亦

瞑目矣。”言至此,痛腸欲裂,不覺慘然大慟。餘曰:“卿果中道相舍,斷無再續之理,況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耳。”芸乃執餘手而更欲有言,僅斷續疊言“來世”

二宇,忽發喘口噤,兩目瞪視,千呼萬喚已不能言。痛淚兩行,涔涔流溢.既而喘瀝微,淚

漸幹,一靈縹緲,竟爾長逝!時嘉慶癸亥三月三十日也。當是時,孤燈一盞,舉目無親,兩

手空拳,寸心欲碎。綿綿此恨,曷其有極!



承吾友胡省堂以十金為助,餘盡室中所有,變賣一空,親為成殮。嗚呼!芸一女流,具

男子之襟懷才識。歸吾門後,餘日奔走衣食,中饋缺乏,芸能纖悉不介意。及餘家居,惟以

文字相辯析而已。卒之疾病顛連,齎恨以沒,誰致之耶?餘有負閨中良友,又何可勝道

哉?!奉勸世間夫婦,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過於情篤。話雲“恩愛夫妻不到頭”,如餘

者,可作前車之鑒也。



回煞之期,俗傳是日魂必隨煞而歸,故居中鋪設一如生前,且須鋪生前舊衣於床上,置

舊鞋於床下,以待魂歸瞻顧,吳下相傳謂之“收眼光”。延羽士作法,先召於床而後遣之,

謂之“接眚”。邗江俗例,設酒肴於死者之室。一家盡出,調之“避眚”。以故有因避被竊

者。芸娘眚期,房東因同居而出避,鄰家囑餘亦設肴遠避。眾冀魄歸一見,姑漫應之。同鄉

張禹門諫餘曰:“因邪入邪,宜信其有,勿嚐試也。”餘曰:“所以不避而待之者,正信其

有也。”張曰:“回煞犯煞不利生人,夫人即或魂歸,業已陰陽有間,竊恐欲見者無形可

接,應避者反犯其鋒耳。”時餘癡心不昧,強對曰:“死生有命。君果關切,伴我何如?”

張口:“我當於門外守之,君有異見,一呼即入可也。”餘乃張燈入室,見鋪設宛然而音容

已杳,不禁心傷淚湧。又恐淚眼模糊失所欲見,忍淚睜目,坐床而待。撫其所遺舊服,香澤

猶存,不覺柔腸寸斷,冥然昏去。轉念待魂而來,何去遽睡耶?開目四現,見席上雙燭青焰

熒熒,縮光如豆,毛骨悚然,通體寒栗。因摩兩手擦額,細矚之,雙焰漸起,高至尺許,紙

裱頂格幾被所焚。餘正得借光四顧間,光忽又縮如前。此時心舂股栗,欲呼守者進觀,而轉

念柔魂弱魄,恐為盛陽所逼,悄呼芸名而祝之,滿室寂然,一無所見,既而燭焰複明,不複

騰起矣。出告禹門,服餘膽壯,不知餘實一時情癡耳。



芸沒後,憶和靖“妻梅子鶴”語,自號梅逸。權葬芸於揚州西門外之金桂山,俗呼郝家

寶塔。買一棺之地,從遺言寄於此。攜木主還鄉,吾母亦為悲悼,青君、逢森歸來,痛哭成

服。啟堂進言曰:“嚴君怒猶未息,兄宜仍往揚州,俟嚴君歸裏,婉言勸解,再當專劄相

招。”餘遂拜母別子女,痛哭一場,複至揚州,賣畫度日。因得常哭於芸娘之墓,影單形

隻,備極淒涼,且偶經故居,傷心慘目。重陽日,鄰塚皆黃,芸墓獨青,守墳者曰:“此好

穴場,故地氣旺也。”餘暗祝曰:“秋風已緊,身尚衣單,卿若有靈,佑我圖得一館,度此

殘年,以持家鄉信息。”未幾,江都幕客章馭庵先生欲回浙江葬親,倩餘代庖三月,得備禦

寒之具。封篆出署,張禹門招寓其家。張亦失館,度歲艱難,商於餘,即以餘資二十金傾囊

借之,且告曰:“此本留為亡荊扶柩之費,一俟得有鄉音,償我可也。”是年即寓張度歲,

晨占夕卜,鄉音殊杳。



至甲子三月,接青君信,知吾父有病。即欲歸蘇,又恐觸舊忿。正趑趄觀望間,複接青

君信,始痛悉吾父業已辭世。刺骨痛心,呼天莫及。無暇他計,即星夜馳歸,觸首靈前,哀

號流血。嗚呼!吾父一生辛苦,奔走於外。生餘不肖,既少承歡膝下,又未侍藥床前,不孝

之罪何可逭哉!吾母見餘哭,曰:“汝何此日始歸耶?”餘曰:“兒之歸,幸得青君孫女信

也。”吾母目餘弟婦,遂默然。餘入幕守靈至七,終無一人以家事告,以喪事商者。餘自問

人子之道已缺,故亦無顏詢問。



一日,忽有向餘索逋者登門饒舌,餘出應曰,“欠債不還,固應催索,然吾父骨肉未

寒,乘凶追呼,未免太甚。”中有一人私謂餘曰:“我等皆有人招之使來,公且避出,當向

招我者索償也。”餘曰:“我欠我償,公等速退!”皆唯唯而去。餘因呼啟堂諭之曰:“兄

雖不肖,並未作惡不端,若言出嗣降服,從未得過纖毫嗣產,此次奔喪歸來,本人子之道,

豈為產爭故耶?大丈夫貴乎自立,我既一身歸,仍以一身去耳!”言已,返身入幕,不覺大

慟。叩辭吾母,走告青君,行將出走深山,求赤鬆子於世外矣。



青君正勸阻間,友人夏南熏字淡安、夏逢泰字揖山兩昆季尋蹤而至,抗聲諫餘曰:“家

庭若此,固堪動忿,但足下父死而母尚存,妻喪而子未立,乃竟飄然出世,於心安乎。”餘

曰:“然則如之何?”淡安曰:“奉屈暫居寒舍,聞石琢堂殿撰有告假回籍之信,盍俟其歸

而往謁之?其必有以位置君也。”餘曰:“凶喪未滿百日,兄等有老親在堂,恐多未便。”

揖山曰:“愚兄弟之相邀,亦家君意也。足下如執以為不便,四鄰有禪寺,方丈僧與餘交最

善,足下設榻於寺中,何如?”餘諾之。青君曰:“祖父所遺房產,不下三四千金,既已分

毫不取。豈自己行囊亦舍去耶?我往取之,徑送禪寺父親處可也。”因是於行囊之外,轉得

吾父所遺圖書、硯台、筆筒數件。



寺僧安置予於大悲閣。閣南向,向東設神像,隔西首一間,設月窗,緊對佛龕,中為作

佛事者齋食之地。餘即設榻其中,臨門有關聖提刀立像,極威武。院中有銀杏一株,大三

抱,蔭覆滿閣,夜靜風聲如吼。揖山常攜酒果來對酌,曰:“足下一人獨處,夜深不寐,得

無畏怖耶?”餘口:“仆一生坦直,胸無穢念,何怖之有?”居未幾,大雨傾盆,連宵達旦

三十條天,時慮銀杏折枝,壓梁傾屋。賴神默佑,竟得無恙。而外之牆坍屋倒者不可勝計,

近處田禾俱被漂沒。餘則日與僧人作畫,不見不聞。七月初,天始霽,揖山尊人號幾蓴薌有

交易赴崇明,偕餘往,代筆書券得二十金。歸,值吾父將安葬,啟堂命逢森向餘曰:“叔因

葬事乏用,欲助一二十金。”餘擬傾囊與之,揖山不允,分幫其半。餘即攜青君先至墓所,

葬既畢,仍返大悲閣。九月杪,揖山有田在東海永寨沙,又偕餘往收其息。盤桓兩月,歸已

殘冬,移寓其家雪鴻草堂度歲。真異姓骨肉也。



乙醜七月,琢堂始自都門回籍。琢堂名韞玉,字執如,琢堂其號也,與餘為總角交。乾

隆庚戌殿元,出為四川重慶守。白蓮教之亂,三年戎馬,極著勞績。及歸,相見甚歡,旋於

重九日挈眷重赴四川重慶之任,邀餘同往。餘即四別吾母於九妹倩陸尚吾家,蓋先君故居已

屬他人矣。吾母囑曰“汝弟不足恃,汝行須努力。重振家聲,全望汝也!”逢森送餘至半

途,忽淚落不已,因囑勿送而返。舟出京口,琢堂有舊交王惕夫孝廉在淮揚鹽署,繞道往

晤,餘與偕往,又得一顧芸娘之墓。返舟由長江溯流而上,一路遊覽名勝。至湖北之荊州,

得升潼關觀察之信,遂留餘雨其嗣君敦夫眷屬等,暫寓荊州,琢堂輕騎減從至重慶度歲,遂

由成都曆棧道之任。丙寅二月,川眷始由水路往,至樊城登陸。途長費短,車重人多,斃馬

折輪,備嚐辛苦。抵潼關甫三月,琢堂又升山左廉訪,清風兩袖。眷屬不能偕行,暫借潼川

書院作寓。十月杪,始支山左廉俸,專人接眷。附有青君之書,駭悉逢森於四月間夭亡。始

憶前之送餘墮淚者,蓋父子永訣也。嗚呼!芸僅一子,不得延其嗣續耶!琢堂聞之,亦為之

浩歎,贈餘一妾,重入春夢。從此擾擾攘攘,又不知夢醒何時耳。


卷四 浪遊記快





餘遊幕三十年來,天下所未到者,蜀中、黔中與滇南耳。惜乎輪蹄征逐,處處隨人,山

水怡情,雲煙過眼,不道領略其大概,不能探僻尋幽也。餘凡事喜獨出己見,不屑隨人是

非,即論詩品畫,莫不存人珍我棄、人棄我取之意,故名勝所在,貴乎心得,有名勝而不覺

其佳者,有非名勝麵自以為妙者,聊以平生曆曆者記之。



餘年十五時,吾父稼夫公館於山陰趙明府幕中。有趙省齋先生名傳者,杭之宿儒也,趙

明府延教其子,吾父命餘亦拜投門下。暇日出遊,得至吼山,離城約十餘裏。不通陸路。近

山見一石洞,上有片石橫裂欲墮,即從其下蕩舟入。豁然空其中,四麵皆峭壁,俗名之曰

“水園”。臨流建石閣五椽,對麵石壁有“觀魚躍”三宇,水深不測,相傳有巨鱗潛伏,餘

投餌試之,僅見不盈尺者出而唼食焉。閣後有道通旱園,拳石亂矗,有橫闊如掌者,有柱石

平其頂而上加大石者,鑿痕猶在,一無可取。遊覽既畢,宴於水閣,命從者放爆竹,轟然一

響,萬山齊應,如聞霹靂生。此幼時快遊之始。惜乎蘭亭、禹陵未能一到,至今以為憾。



至山陰之明年,先生以親老不遠遊,設帳於家,餘遂從至杭,西湖之勝因得暢遊。結構

之妙,予以龍井為最,小有天園次之。石取天竺之飛來峰,城隍山之瑞石古洞。水取玉泉,

以水清多魚,有活潑趣也。大約至不堪者,葛嶺之瑪瑙寺。其餘湖心亭,六一泉諸景,各有

妙處,不能盡述,然皆不脫脂粉氣,反不如小靜室之幽僻,雅近天然。



蘇小墓在西泠橋側。土人指示,初僅半丘黃土而已,乾隆庚子聖駕南巡,曾一詢及,甲

辰春複舉南巡盛典,則蘇小墓已石築其墳,作八角形,上立一碑,大書曰:“錢塘蘇小小之

墓”。從此吊古騷人不須徘徊探訪矣。餘思古來烈魄忠魂堙沒不傳者,固不可勝數,即傳而

不久者亦不為少,小小一名妓耳,自南齊至今。盡人而知之,此殆靈氣所鍾,為湖山點綴

耶?





橋北數武有祟文書院,餘曾與同學趙緝之投考其中。時值長夏,起極早,出錢塘門,過

昭慶寺,上斷橋,坐石闌上。旭日將升,朝霞映於柳外,盡態極妍;白蓮香裏,清風徐來,

令人心骨皆清。步至書院,題猶未出也。午後交卷。



偕緝之納涼於紫雲洞,大可容數十人,石竅上透日光。有入設短幾矮凳,賣酒於此。解

衣小酌,嚐鹿脯甚妙,佐以鮮菱雪藕,微酣出洞。緝之曰:“上有朝陽台,頗高曠,盍往一

遊?”餘亦興發,奮勇登其巔,覺西湖如鏡,杭城如丸,錢塘江如帶,極目可數百裏。此生

平第一大觀也。坐良久,陽烏將落,相攜下山,南屏晚鍾動矣。韜光、雲棲路遠未到,其紅

門局之梅花,姑姑廟之鐵樹,不過爾爾。紫陽洞予以為必可觀,而訪尋得之,洞口僅容—

指,涓涓流水而已,相傳中有洞天,恨不能抉門而入。



清明日,先生春祭掃墓,挈餘同遊。墓在東嶽,是鄉多竹,墳丁掘未出土之毛筍,形如

梨而尖,作羹供客。餘甘之,盡其兩碗。先生曰:“噫!是雖味美而克心血,宜多食肉以解

之。”餘素不貪屠門之嚼,至是飯量且因筍而減,歸途覺煩躁,唇舌幾裂。過石屋洞,不甚

可觀。水樂洞峭壁多藤蘿,入洞如鬥室,有泉流甚急,其聲琅琅。池廣僅三尺,深五寸許,

不溢亦不竭。餘俯流就飲,煩躁頓解。洞外二小亭,坐其中可聽泉聲。衲子請觀萬年缸。缸

在香積廚,形甚巨,以竹引泉灌其內,聽其滿溢,年久結苔厚尺許,冬日不冰,故不損也。



辛醜秋八月吾父病瘧返裏,寒索火,熱索冰,餘諫不聽,竟轉傷寒,病勢日重。餘侍奉

湯藥,晝夜不交睫者幾一月。吾婦芸娘亦大病,懨懨在床。心境惡劣,莫可名狀。吾父呼餘

囑之曰:“我病恐不起,汝守數本書,終非糊口計,我托汝於盟弟蔣思齋,仍繼吾業可

耳。”越日思齋來,即於榻前命拜為師。未幾,得名醫徐觀蓮先生診治,父病漸痊。芸亦得

徐力起床。而餘則從此習幕矣。此非快事,何記於此?曰:此拋書浪遊之始,故記之。



思齋先生名襄,是年冬,即相隨習幕於奉賢宮舍。有同習幕者,顧姓名金鑒,宇鴻幹,

號紫霞,亦蘇州人也。為人慷慨剛毅,直諒不阿,長餘一歲,呼之為兄。鴻幹即毅然呼餘為

弟,傾心相交。此餘第一知己交也,惜以二十二歲卒,餘即落落寡交,今年且四十有六矣,

茫茫滄海,不知此生再遇知己如鴻幹者否?



憶與鴻幹訂交,襟懷高曠,時興山居之想。重九日,餘與鴻幹俱在蘇,有前輩王小俠與

吾父稼夫公喚女伶演劇,宴客吾家,餘患其擾,先一日約鴻幹赴寒山登高,借訪他日結廬之

地。芸為整理小酒(木盍)。



越日天將曉,鴻幹已登門相邀。遂攜(木盍)出胥門,入麵肆,各飽食。渡胥江,步至

橫塘棗市橋,雇一葉扁舟,到山日猶未午。舟子頗循良,令其糴米煮飯。餘兩人上岸,先至

中峰寺。寺在支硎古刹之南,循道而上,寺藏深樹,山門寂靜,地僻僧閑,見餘兩人不衫不

履,不甚接待,餘等誌不在此,未深入。歸舟,飯已熟。飯畢,舟子攜(木盍)相隨,矚其

子守船,由寒山至高義園之自雲精舍。軒臨峭壁,飛鑿小池,圍以石欄,一泓秋水,崖懸薜

荔,牆積莓苔。坐軒下,惟聞落葉蕭蕭,悄無人跡。出門有一亭,囑舟子坐此相候。餘兩人

從石罅中入,名“一線天”,循級盤旋,直造其巔,曰“上白雲”,有庵已坍頹,存一危

棧,僅可遠眺。小憩片刻,即相扶而下,舟子曰:“登高忘攜酒(木盍)矣。”鴻幹曰:

“我等之遊,欲覓偕隱地耳,非專為登高也。”舟子曰:“離此南行二三裏,有上沙村,多

人家,有隙地,我有表戚範姓居是村,盍往一遊?”餘喜曰:“此明末徐俟齋先生隱居處

也,有園聞極幽雅,從未一遊。”於是舟子導往。村在兩山夾道中。園依山而無石,老樹多

極紆回盤鬱之勢,亭榭窗欄盡從樸素,竹籬茆舍,不愧隱者之居。中有皂莢亭,樹大可兩

抱。餘所曆園亭,此為第一。園左有山,俗呼雞籠山,山峰直豎,上加大石,如杭城之瑞石

古洞,而不及其玲瓏。旁一青石加榻,鴻幹臥其上曰:“此處仰觀峰嶺,俯視園亭,既曠且

幽,可以開樽矣。”因拉舟子同飲,或歌或嘯,大暢胸懷。土人知餘等覓地而來,誤以為堪

輿,以某處有好風水相告。鴻幹曰:“但期合意,不論風水。”(豈意竟成讖語!)酒瓶既

罄,各采野菊插滿兩鬢。



歸舟,日已將沒。更許抵家,客猶未散。芸私告餘曰:“女伶中有蘭官者,端莊可

取。”餘假傳母命呼之入內,握其腕而睨之,果豐頤白膩。餘顧芸曰:“美則美矣,終嫌名

不稱實。”芸曰:“肥者有福相。”餘曰:“馬虧嵬之禍,玉環之福安在?”芸以他辭遣之

出。謂餘曰:“今日君又大醉耶?”餘乃曆述所遊,芸亦神往者久之。



癸卯春,餘從思齋先生就維揚之聘,始見金、焦麵目。金山宜遠觀,焦山宜近視,惜餘

往來其間未嚐登眺。渡江而北,漁洋所謂“綠楊城郭是揚州”一語已活現矣!平山堂離城約

三四裏,行其途有八九裏,雖全是人工,而奇思幻想,點綴天然,即閬苑瑤池、瓊樓玉宇,

諒不過此。其妙處在十餘家之園亭合而為一,聯絡至山,氣勢俱貫。其最難位置處,出城入

景,有一裏許緊沿城郭。夫城綴於曠遠重山間,方可入畫,園林有此,蠢笨絕倫。而觀其或

亭或台、或牆或石、或竹或樹,半隱半露間,使遊人不覺其觸目,此非胸有丘壑者斷難下

手。城盡,以虹園為首折麵向北,有石梁曰“虹橋”,不知園以橋名乎?橋以園名乎?蕩舟

過,曰“長堤春柳”,此景不綴城腳而綴於此,更見布置之妙。再折而西,壘土立廟,曰

“小金山”,有此一擋便覺氣勢緊湊,亦非俗筆。聞此地本沙土,屢築不成,用木排若幹,

層疊加土,費數萬金乃成,若非商家,烏能如是。過此有勝概樓,年年觀競渡於此。河麵較

寬,南北跨一蓮花橋,橋門通八麵,橋麵設五亭,揚人呼為“四盤一暖鍋”,此思窮力竭之

為,不甚可取。橋南有蓮心寺,寺中突起喇嘛白塔,金頂纓絡,商矗雲霄,殿角紅牆鬆柏掩

映,鍾磬時聞,此天下園亭所未有者。過橋見三層高閣,畫棟飛簷,五采絢爛,疊以太湖

石,圍以白石欄,名目“五雲多處”,如作文中間之大結構也。過此名“蜀岡朝陽”,平坦

無奇,且屬附會。將及山,河麵漸束,堆土植竹樹,作四五曲。似已山窮水盡,而忽豁然開

朗,平山之萬鬆林已列於前矣。“平山堂”為歐陽文忠公所書。所謂淮東第五泉,真者在假

山石洞中,不過一井耳,味與天泉同;其荷亭中之六孔鐵井欄者,乃係假設,水不堪飲。九

峰園另在南門幽靜處,別饒天趣,餘以為諸園之冠。康山未到,不識如何。此皆言其大概,

其工巧處、精美處,不能盡述,大約宜以豔妝美人目之,不可作浣紗溪上觀也。餘適恭逢南

巡盛典,各工告竣,敬演接駕點綴,因得暢其大觀,亦人生難遇者也。



甲辰之春,餘隨待吾父於吳江明府幕中,與山陰章蘋江、武林章映牧、苕溪頤藹泉諸公

同事,恭辦南鬥圩行宮,得第二次瞻仰天顏。一日,天將晚矣,忽動歸興。有辦差小快船,

雙艫兩漿,於太湖飛棹疾馳,吳俗呼為“出水轡頭”,轉瞬已至吳門橋。即跨鶴騰空,無此

神爽。抵家,晚餐未熟也。吾鄉素尚繁華,至此日之爭奇奪勝,較昔尤奢。燈彩眩眸,笙歌

聒耳,古人所謂“畫棟雕甍”、“珠簾繡幕”、“玉欄幹”、“錦步障”,不啻過之。餘為

友人東拉西扯,助其插花結彩,閑則呼朋引類,劇飲狂歌,暢懷遊覽,少年豪興,不倦不

疲。苟生於盛世而仍居僻壤,安得此遊觀哉?



是年,何明府因事被議,吾父即就海寧王明府之聘。嘉興有劉蕙階者,長齋佞佛,來拜

吾父。其家在煙雨樓側,一閣臨河,曰“水月居”,其湧經處也,潔靜如僧舍。煙雨樓在鏡

湖之中,四岸皆綠楊,惜無多竹。有平台可遠眺,漁舟星列,漠漠平波,似宜月夜。衲子備

素齋甚佳。至海寧,與白門史心月、山陰俞午橋同事。心月一子名燭衡,澄靜緘默,彬彬儒

雅,與餘莫逆,此生平第二知心交也。惜萍水相逢,聚首無多日耳。遊陳氏安瀾園,地占百

畝,重樓複閣,夾道回廊;池甚廣,橋作六曲形;石滿藤蘿,鑿痕全掩;古木千章,皆有參

天之勢;鳥啼花落,如人深山。此人工而歸於天然者。餘所曆平地之假石園亭,此為第一。

曾於桂花樓中張宴,諸味盡為花氣所奪,惟醬薑味不變。薑接之性老而愈辣,以喻忠節之

臣,洵不虛也。出南門即大海,一日兩潮,如萬丈銀堤破海而過。船有迎潮者,潮至,反棹

相向,於船頭設一木招,狀如長柄大刀,招一捺,潮即分破,船即隨招而入,俄頃始浮起,

撥轉船頭隨潮而去,頃刻百裏。塘上有塔院,中秋夜曾隨吾父觀潮於此。循塘東約三十裏,

名尖山,一峰突起,撲入海中,山頂有閣,匾曰“海闊天空”,一望無際,但見怒濤接天而

已。



餘年二十有五,應徽州績溪克明府之召,由武林下“江山船”,過富春山,登子陵釣

台。台在山腰,一峰突起,離水十餘丈。豈漢時之水競與峰齊耶?月夜泊界口,有巡檢署,

“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此景宛然。黃山僅見其腳,惜未一瞻麵目。績溪城處於萬山之

中,彈丸小邑,民情淳樸。近城有石鏡山,由山彎中曲折中裏許,懸崖急湍,濕翠欲滴;漸

高至山腰,有一方石亭,四麵皆陡壁;亭左石削如屏,青色光潤,可鑒人形,俗傳能照前

生。黃巢至此,照為猿猴形,縱火焚之,故不複現。離域十裏有火雲洞天,石紋盤結,凹凸

廛岩,如黃鶴山樵筆意,而雜亂無章,洞石皆深絳色。旁有一庵甚幽靜,鹽商程虛穀曾招遊

設宴於此。席中有肉饅頭,小沙彌眈眈旁視,授以四枚,臨行以番銀二圓為酬,山僧不識,

推不受。告以一枚可易青錢七百餘文,僧以近無易處,仍不受。乃攢湊青蚨六百文付之,始

欣然作謝。他日餘邀同人攜(木盍)再往,老僧囑曰:“曩者小徒不知食何物而腹瀉,今勿

再與。”可知藜藿之腹不受肉味,良可歎也。餘謂同人曰:“作和尚者,必用此等僻地,終

身不見不聞,或可修真養靜。若吾鄉之虎丘山,終日目所見者妖童豔妓,耳所聽者弦索笙

歌,鼻所聞者佳肴美酒,安得身如枯木、心如死灰哉?”



又去城三十裏,名曰仁裏,有花果會,十二年一舉,每舉各出盆花為賽。餘在績溪適逢

其會,欣然欲往,苦無轎馬,乃教以斷竹為杠,縛椅為轎,雇人肩之而去,同遊者惟同事許

策廷,見者無不訝笑。至其地,有廟,不知供何神。廟前曠處高搭戲台,畫梁方柱極其巍

煥,近視則紙紮彩畫,抹以油漆者。鑼聲忽至,四人抬對燭大如斷柱,八人抬一豬大若牯

牛,蓋公養十二年始宰以獻神。策廷笑曰:“豬固壽長,神亦齒利。我若為神,烏能享

此。”餘曰:“亦足見其愚誠也。”入廟,殿廊軒院所設花果盆玩,並不剪枝拗節,盡以蒼

老古怪為佳,大半皆黃山鬆。既而開場演劇,人如潮湧而至,餘與策廷遂避去。未兩載,餘

與同事不合,拂衣歸裏。



餘自績溪之遊,見熱鬧場中卑鄙之狀不堪入目,因易儒為賈。餘有姑丈袁萬九,在盤溪

之仙人塘作釀酒生涯,餘與施心耕附資合夥。袁酒本海販,不一載,值台灣林爽文之亂,海

道阻隔,貨積本折,不得已仍為馮婦。館江北四年,一無快遊可記。迨居蕭爽樓,正作煙火

神仙,有表妹倩徐秀峰自粵東歸,見餘閱居,慨然曰:“足下待露而爨,筆耕而炊,終非久

計,盍偕我作嶺南遊?當不僅獲蠅頭利也。”芸亦勸餘曰:“乘此老親尚健,子尚壯年,與

其商柴計米而尋歡,不如一勞永逸。”餘乃商諸交遊者,集資作本。芸會亦自辦繡貨及嶺南

所無之蘇酒醉蟹等物。稟知堂上,於小春十日,偕秀峰由東壩出蕪湖口。



長江初曆,大暢襟懷。每晚舟泊後,必小酌船頭。見捕魚者罾冪不滿三尺,孔大約有四

寸,鐵箍四角,似取易沉。餘笑曰:“聖人之教雖曰‘罟不用數’,而如此之大孔小罾,焉

能有獲?”秀峰曰;“此專為網(魚便)魚設也。”見其係以長綆,忽起忽落,似探魚之有

無。末幾,急挽出水,已有(魚便)魚枷罾孔而起矣。餘始喟然曰:“可知一己之見,未可

測其奧妙。”一日,見江心中一峰突起,四無依倚。秀峰曰:“此小孤山也。”霜林中,殿

閣參差。乘風徑過,惜未一遊。至滕王閣,猶吾蘇府學之尊經閣移於胥門之大馬頭,王子安

序中所雲不足信也。即於閣下換高尾昂首船,名“三板子”,由贛關至南安登陸。值餘三十

誕辰,秀峰備麵為壽。越日過大庾嶺,出巔一亭,匾曰“舉頭日近”,言其高也。山頭分為

二,兩邊峭壁,中留一道如石巷。口列兩碑,一曰“急流勇退”,一曰“得意不可再往”。

山頂有梅將軍祠,未考為何朝人。所謂嶺上梅花,並無一樹,意者以梅將軍得名梅嶺耶?餘

所帶送禮盆梅,至此將交臘月,已花落而葉黃矣。過嶺出口,山川風物便覺頓殊。嶺西一

山,石竅玲瓏,已忘其名,輿夫曰:“中有仙人床榻。”匆匆竟過,以未得遊為悵。至南

雄,雇老龍船,過佛山鎮,見人家牆頂多列盆花,葉如冬青,花如牡丹,有大紅、粉白、粉

紅三種,蓋山茶花也。



臘月望,始抵省城,寓靖海門內,賃王姓臨街樓屋三椽。秀峰貨物皆銷與當道,餘亦隨

其開單拜客,即有配禮者絡繹取貨,不旬日而餘物已盡。除夕蚊聲如雷。歲朝賀節,有棉袍

紗套者。不惟氣候迥別,即土著人物,同一五官而神情迥異。



正月既望,有署中園鄉三友拉餘遊河觀妓,名曰“打水圍”,妓名“老舉”。於是同出

靖海門,下小艇(如剖分之半蛋而加篷焉),先至沙麵。妓船名“花艇”,皆對頭分排,中

留水巷以通小艇往來。每幫約一二十號,橫木綁定,以防海風。兩船之間釘以木樁,套以藤

圈,以便隨潮長落。鴇兒呼為“梳頭婆”,頭用銀絲為架,高約四寸許,空其中而蟠發於

外,以長耳挖插一朵花於鬢,身披元青短襖,著元青長褲,管拖腳背,腰束汗巾,或紅或

綠,赤足撒鞋,式如梨園旦腳。登其艇,即躬身笑迎,搴幃入艙。旁列椅杌,中設大炕,一

門通艄後。婦呼有客,即聞履聲雜遝而出,有挽髻者,有盤辮者,傅粉如粉牆,搽脂如榴

火,或紅襖綠褲,或綠襖紅褲,有著短襪而撮繡花蝴蝶履者,有赤足而套銀腳鐲者,或蹲於

炕,或倚於門,雙瞳閃閃,一言不發。餘顧秀峰曰:“此何為者也?”秀峰曰:“目成之

後,招之始相就耳。”餘試招之,果即歡容至前,袖出檳榔為敬。入口大嚼,澀不可耐,急

吐之,以紙擦唇,其吐如血。合艇留大笑。又至軍工廠,妝束亦相等,惟長幼皆能琵琶而

已。與之言,對曰“(口迷)”,“(口迷)”者,“何”也。餘曰:“‘少不入廣’者,

以其銷魂耳,若此野妝蠻語,誰為動心哉?”一友曰:“潮幫妝束如仙,可往一遊。”至其

幫,排舟亦如沙麵。有著名鴇兒素娘者,妝束如花鼓婦。其粉頭衣皆長領,頸套項鎖,前發

齊眉,後發垂肩,中挽一鬏似丫髻,裹足者著裙,不裹足者短襪,亦著蝴蝶履,長拖褲管,

語音可辯。而餘終嫌為異服,興趣索然。秀峰曰:“靖海門對渡有揚幫,留吳妝,君往,必

有合意者。”一友曰:“所謂揚幫者,僅一鴇兒,呼曰邵寡婦,攜一媳日大姑,係來自揚

州,餘皆湖廣江西人也。”因至揚幫。對麵兩排僅十餘艇,其中人物皆雲鬟霧鬢,脂粉薄

施,闊袖長裙,語音了了,所謂邵寡婦者殷勤相接。遂有一友另喚酒船,大者曰“恒(舟

婁)”,小者曰“沙姑艇”,作東道相邀,請餘擇妓。餘擇一雛年者,身材狀貌有類餘婦芸

娘,而足極尖細,名喜兒。秀峰喚一統名翠姑。餘皆各有舊交。放艇中流,開懷暢飲。至更

許,餘恐不能自持,堅欲回寓,而城已下鑰久矣。蓋海疆之城,日落即閉,餘不知也。及終

席,有臥吃鴉片煙者,有擁妓而調笑者,使頭各送衾枕至,行將連床開鋪。餘暗詢喜兒:

“汝本艇可臥否?”對曰:“有寮可居,未知有客否也。”(寮者,船頂之樓。)餘曰:

“姑往探之。”招小艇渡至邵船,但見合幫燈火相對如長廊,寮適無客。鴇兒笑迎曰:“我

知今日貴客來,故留寮以相待也。”餘笑曰:“姥真荷葉下仙人哉!”遂有使頭移燭相引,

由艙後梯而登。宛如鬥室,旁一長榻,幾案俱備。揭簾再進,即在頭艙之頂,床亦旁設,中

間方窗嵌以玻璃,不火而光滿一室,蓋對船之燈光也。衾帳鏡奩,頗極華美。喜兒曰:“從

台可以望月。”即在梯門之上疊開一窗,蛇行而出,即後梢之頂也。三麵皆設短欄,一輪明

月,水闊天空。縱橫如亂葉浮水者,酒船也;閃爍如繁星列天者,酒船之燈也;更有小艇梳

織往來,笙歌弦索之聲雜以長潮之沸,令人情為之移。餘曰:“‘少不入廣’,當在斯

矣!”惜餘婦芸娘不能偕遊至此,回顧喜兒,月下依稀相似,因挽之下台,息燭而臥。天將

曉,秀峰等已哄然至,餘披衣起迎,皆責以昨晚之逃。餘曰:“無他,恐公等掀衾揭帳

耳!”遂同歸寓。



越數日,偕秀峰遊海珠寺。寺在水中,圍牆若城四周。離水五尺許有洞,設大炮以防海

寇,潮長潮落,隨水浮沉,不覺炮門之或高或下,亦物理之不可測者。十三洋行在幽蘭門之

西,結構與洋畫同。對渡名花地,花木甚繁,廣州賣花處也。餘自以為無花不識,至此僅識

十之六七,詢其名有《群芳譜》所未載者,或土音之不同欽?海珠寺規模極大,山門內植榕

樹,大可十餘抱,陰濃如蓋,秋冬不凋。柱檻窗欄皆以鐵梨木為之。有菩提樹,其葉似柿,

浸水去皮,肉筋細如蟬翼紗,可裱小冊寫經。



歸途訪喜兒於花艇,適翠、喜二妓俱無客。茶罷欲行,挽留再三。餘所屬意在寮,而其

媳大姑已有酒客在上,因渭邵鴇兒曰:“若可同往寓中,則不妨一敘。”邵曰:“可。”秀

峰先歸,囑從者整理酒肴。餘攜翠、喜至寓。正談笑間,適郡署王懋老不期來,挽之同飲。

酒將沾唇,忽聞樓下人聲嘈雜,似有上樓之勢,蓋房東一侄素無賴,知餘招妓,故引人圖詐

耳。秀蜂怨曰:“此皆三白一時高興,不合我亦從之。”餘曰:“事已至此,應速思退兵之

計,非鬥口時也。”懋老曰:“我當先下說之。”餘即喚仆速雇兩轎,先脫兩妓,再圖出城

之策。聞懋老說之不退,亦不上樓。兩轎已備,餘仆手足頗捷,令其向前開路,秀挽翠姑繼

之,餘挽喜兒於後,一哄而下。秀峰、翠姑得仆力已出門去,喜兒為橫手所拿,餘急起腿,

中其臂,手一鬆麵喜兒脫去,餘亦乘勢脫身出。餘仆猶守於門,以防追搶。急問之曰:“見

喜兒否?”仆曰:“翠姑已乘轎去,喜娘但見其出,未見其乘轎也。”餘急燃炬,見空轎猶

在路旁。急追至靖海門,見秀峰侍翠轎而立,又問之,對曰:“或應投東,而反奔西矣。”

急反身,過寓十餘家,聞暗處有喚餘者,燭之,喜兒也,遂納之轎,肩而行。秀峰亦奔至,

曰:“幽蘭門有水竇可出,已托人賄之啟鑰,翠姑去矣,喜兒速往!”餘曰:“君速回寓退

兵,翠、喜交我!”至水竇邊,果已肩鑰,翠先在。餘遂左掖喜,右挽翠,折腰鶴步,踉蹌

出竇。天適微雨,路滑如油,至河幹沙麵,笙歌正盛。小艇有識翠姑者,招呼登舟。始見喜

兒首如飛蓬,釵環俱無有。餘曰:“被搶去耶?”喜兒笑曰:“聞此皆赤金,阿母物也,妾

於下樓時已除去,藏於囊中。若被搶去,累君賠償耶。”餘聞言,心甚德之,令其重整釵

環,勿舍阿母,托言寓所人雜,故仍歸舟耳。翠姑如言告母,並曰:“酒菜已飽,備粥可

也。”時寮上酒客已去,邵鴇兒命翠亦陪餘登寮。見兩對繡鞋泥汙已透。三人共粥,聊以充

饑。剪燭絮談,始悉翠籍湖南,喜亦豫產,本姓歐陽,父亡母醮,為惡叔所賣。翠姑告以迎

新送舊之苦,心不歡必強笑,酒不勝必強飲,身不快必強陪,喉不爽必強歌。更有乖張其性

者,稍不合意,即擲酒翻案,大聲辱罵,假母不察,反言接待不周,又有惡客徹夜蹂躪,不

堪其擾。喜兒年輕初到,母猶惜之。不覺淚隨言落。喜兒亦嘿然涕泣。餘乃挽喜入杯,撫慰

之。矚翠姑臥於外榻,蓋因秀峰交也。



自此或十日或五日,必遣人來招,喜或自放小艇,親至河幹迎接。餘每去必邀秀峰,不

邀他客,不另放艇。一夕之歡,番銀四圓而已。秀峰今翠明紅,俗謂之跳槽,甚至一招兩

妓;餘則惟喜兒一人,偶獨往,或小酌於平台,或清談於寮內,不令唱歌,不強多欽,溫存

體恤,一艇怡然,鄰妓皆羨之。有空閑無客者,知餘在寮,必來相訪。合幫之妓無一不識,

每上其艇,呼餘聲不絕,餘亦左顧右盼,應接不暇,此雖揮霍萬金所不能致者。餘四月在彼

處,共費百餘金,得嚐荔枝鮮果,亦生平快事。後鴇兒欲索五百金強餘納喜,餘患其擾,遂

圖歸計。秀峰迷戀於此,因勸其購一妾,仍由原路返吳。明年,秀峰再往,吾父不準偕遊,

遂就青浦楊明府之聘。及秀峰歸,述及喜兒因餘不往,幾尋短見。噫!“半年一覺揚幫夢,

贏得花船薄幸名”矣!



餘自粵東歸來,館青浦兩載,無快遊可述。未幾,芸、憨相遇,物議沸騰,芸以激憤致

病。餘與程墨安設一書畫鋪於家門之側,聊佐湯藥之需。



中秋後二日,有吳雲客偕毛憶香、王屋燦邀餘遊西山小靜室,餘適腕底無閑,囑其先

往。吳曰:“子能出城,明午當在山前水踏橋之來鶴庵相候。”餘諾之。



越日,留程守鋪,餘獨步出閶門,至山前過水踏橋,循田塍而西。見一庵南向,門帶清

流,剝琢問之,應曰:“客何來?”餘告之。笑曰:“此‘得雲’也,客不見匾額乎?‘來

鶴’已過矣!”餘曰:“自橋至此,未見有庵。”其人回指曰:“客不見土牆中森森多竹

者,即是也。”餘乃返至牆下。小門深閉,門隙窺之,短籬曲徑,綠竹猗猗,寂不聞人語

聲,叩之亦無應者。一人過,曰:“牆穴有石,敲門具也。”餘試連擊,果有小沙彌出應。

餘即循徑入,過小石橋,向西一折,始見山門,懸黑漆額,粉書“來鶴”二字,後有長跋,

不暇細觀。入門經韋陀殿,上下光潔,纖塵不染,知為好靜室。忽見左廊又一小沙彌奉壺

出,餘大聲呼問,即聞室內星燦笑曰:“何如?我謂三白決不失信也!”旋見雲客出迎,

日:“候君早膳,何來之遲?”一僧繼其後,向餘稽首,問知為竹逸和尚。入其室,僅小屋

三椽,額曰“桂軒”,庭中雙桂盛開。星燦、憶香群起嚷曰:“來遲罰三杯!”席上葷素精

潔,酒則黃白俱備。餘問曰:“公等遊幾處矣?”雲客曰:“昨來已晚,今晨僅到得雲、河

亭耳。”歡飲良久。飯畢,仍自得雲、河亭共遊八九處,至華山而止。各有佳處,不能盡

述。華山之頂有蓮花峰,以時欲暮,期以後遊。桂花之盛至此為最,就花下飲清茗—甌,即

乘山輿,徑回來鶴。



桂軒之東另有臨潔小閣,已杯盤羅列。竹逸寡言靜坐而好客善飲。始則折桂催花,繼則

每人一令,二鼓始罷。餘曰:“今夜月色甚佳,即此酣臥,未免有負清光,何處得高曠地,

一玩月色,庶不虛此良夜也?”竹逸曰:“放鶴亭可登也。”雲客曰:“星燦抱得琴來,未

聞絕調,到彼一彈何如?”乃偕往.但見木犀香裏,一路霜林,月下長空,萬籟俱寂。星燦

彈《梅花三弄》,飄飄欲仙。憶香亦興發,袖出鐵笛,嗚嗚而吹之。雲客曰:“今夜石湖看

月者,誰能如吾輩之樂裁?”蓋吾蘇八月十八日石湖行春橋下有看串月勝會,遊船排擠,徹

夜笙歌,名雖看月,實則挾妓哄飲而已。未幾,月落霜寒,興圃歸臥。



明晨,雲客謂眾曰:“此地有無隱庵,極幽僻,君等有到過者否?”鹹對曰:“無論未

到,並未嚐聞也。”竹逸曰:“無隱四麵皆山,其地甚僻,僧不能久居。向年曾一至,已坍

廢,自尺木彭居士重修後,未嚐往焉,今猶依稀識之。如欲往遊,請為前導。”憶香曰:

“枵腹去耶?”竹逸笑曰:“已備素麵矣,再令道人攜酒盒相從也。”麵畢,步行而往。過

高義園,雲客欲往白雲精舍,入門就坐。一僧徐步出,向雲客拱手曰:“違教兩月,城中有

何新聞?撫軍在轅否?”憶香忽起曰:“禿!”拂袖徑出。餘與星燦忍笑隨之,雲客、竹逸

酬答數語,亦辭出。高義園即範文正公墓,白雲精舍在其旁。一軒麵壁,上懸藤蘿,下鑿一

潭,廣丈許,一泓清碧,有金鱗遊泳其中,名曰“缽盂泉”。竹爐茶灶,位置極幽。軒後於

萬綠叢中,可瞰範園之概。惜衲子俗,不堪久坐耳。是時由上沙村過雞籠山,即餘與鴻幹登

高處也。風物依然,鴻幹已死,不勝今昔之感。正惆悵間,忽流泉阻路不得進,有三五村童

掘菌子於亂草中,探頭而笑,似訝多人之至此者。詢以無隱路,對曰:“前途水大不可行,

請返數武,南有小徑,度嶺可達。”從其言。度嶺南行裏許,漸覺竹樹叢雜,四山環繞,徑

滿綠茵,已無人跡。竹逸徘徊四顧曰:“似在斯,而徑不可辨,奈何?”餘乃蹲身細矚,於

千竿竹中隱隱見亂石牆舍,徑撥叢竹間,橫穿入覓之,始得一門,曰“無隱禪院,某年月日

南園老人彭某重修”,眾喜曰:“非君則武陵源矣!”山門緊閉,敲良久,無應者。忽旁開

一門,呀然有聲,一鶉衣少年出,麵有菜色,足無完履,問曰:“客何為者?”竹逸稽首

曰:“慕此幽靜,特來瞻仰。”少年曰:“如此窮山,僧散無人接待,請覓他遊。”言已,

閉門欲進。雲客急止之,許以啟門放遊,必當酬謝。少年笑曰:“茶葉俱無,恐慢客耳,豈

望酬耶?”山門一啟,即見佛麵,金光與綠陰相映,庭階石礎苔積如繡,殿後台級如牆,石

欄繞之。循台而西,有石形如饅頭,高二丈許,細竹環其趾。再西折北,由斜廊躡級而登,

客堂三卷楹緊對大石。石下鑿一小月池,清泉一派,荇藻交橫。堂東即正殿,殿左西向為僧

房廚灶,殿後臨峭壁,樹雜陰濃,仰不見天。星燦力疲,就池邊小憩,餘從之。將啟盒小

酌,忽聞憶香音在樹杪,呼曰:“三白速來,此間有妙境!”仰而視之,不見其人,因與星

燦循聲覓之。由東廂出一小門,折北,有石蹬如梯,約數十級,於竹塢中瞥見一樓。又梯而

上,八窗洞然,額曰“飛雲閣”。四山抱列如城,缺西南一角,遙見一水浸天,風帆隱隱,

即太湖也。倚窗俯視,風動竹梢,如翻麥浪。憶香曰:“何如?”餘曰:“此妙境也。”忽

又聞雲客於樓西呼曰:“憶香速來,此地更有妙境!”因又下樓,折而西,十餘級,忽豁然

開朗,平坦如台。度其地,已在殿後峭壁之上,殘磚缺礎尚存,蓋亦昔日之殿基也。周望環

山,較閣更暢。憶香對太湖長嘯一聲,則群山齊應。乃席地開樽,忽愁枵腹,少年欲烹焦飯

代茶,隨令改茶為粥,邀與同啖。詢其何以冷落至此,曰:“四無居鄰,夜多暴客,積糧時

來強竊,即植蔬果,亦半為樵子所有。此為崇寧寺下院,長廚中月送飯幹一石、鹽菜一壇而

已。某為彭姓裔,暫居看守,行將歸去,不久當無人跡矣。”雲客謝以番銀一圓。



返至來鶴,買舟而歸。餘繪《無隱圖》一幅,以贈竹逸,誌快遊也。



是年冬,餘為友人作中保所累,家庭失歡,寄居錫山華氏。明年春,將之維揚而短於

資,有故人韓春泉在上洋幕府,因往訪焉。衣敝履穿,不堪入署,投劄約晤於郡廟園亭中。

及出見,知餘愁苦,概助十金。園為洋商捐施而成,極為闊大,惜點綴各景,雜亂無章,後

疊山石,亦無起伏照應。歸途忽思虞山之勝,適有便舟附之。時當春仲,桃李爭研,逆旅行

蹤,苦無伴侶,乃懷青銅三百,信步至虞山書院。牆外仰矚,見叢樹交花,嬌紅稚綠,傍水

依山,極饒幽趣。惜不得其門而入,問途以往,遇設篷瀹茗者,就之,烹碧羅春,飲之極

佳。詢虞山何處最勝,一遊者曰:“從此出西關,近劍門,亦虞山最佳處也,君欲往,請為

前導。”餘欣然從之。出西門,循山腳,高低約數裏,漸見山峰屹立,石作橫紋,至則一山

中分,兩壁凹凸,高數十仞,近而仰視,勢將傾墮。其人曰:“相傳上有洞府,多仙景,惜

無徑可登。”餘興發,挽袖卷衣,猿攀而上,直造其巔。所謂洞府者,深僅丈許,上有石

罅,洞然見天。俯首下視,腿軟欲墮。乃以腹麵壁,依藤附蔓而下。其人歎曰:“壯裁!遊

興之豪,未見有如君者。”餘口渴思飲,邀其人就野店沽飲三杯。陽烏將落,未得遍遊,拾

赭石十餘塊,懷之歸寓,負笈搭夜航至蘇,仍返錫山。此餘愁苦中之快遊也。



嘉慶甲子春,痛遭先君之變,行將棄家遠遁,友人夏揖山挽留其家。秋八月,邀餘同往

東海永泰沙勘收花息。沙隸崇明。出劉河口,航海百餘裏。新漲初辟,尚無街市。茫茫蘆

荻,絕少人煙,僅有同業丁氏倉庫數十椽,四麵掘溝河,築堤栽柳繞於外。丁字實初,家於

崇,為一沙之首戶;司會計者姓王。俱家爽好客,不拘禮節,與餘乍見即同故交。宰豬為

餉,傾甕為飲。令則拇戰,不知詩文;歌則號呶,不講音律。酒酣,揮工人舞拳相撲為戲。

蓄牯牛百餘頭,皆露宿堤上。養鵝為號,以防海盜。日則驅鷹犬獵於蘆叢沙渚間,所獲多飛

禽。餘亦從之馳逐,倦則臥。引至園田成熟處,每一字號圈築高堤,以防潮汛。堤中通有水

竇,用閘啟閉,旱則長潮時啟閘灌之,潦則落潮時開閘泄之。佃人皆散處如列星,一呼俱

集,稱業戶曰“產主”,唯唯聽命,樸誠可愛。而激之非義,則野橫過於狼虎;幸一言公

平,率然拜服。風雨晦明,恍同太古。臥床外矚即睹洪濤,枕畔潮聲如鳴金鼓。一夜,忽見

數十裏外有紅燈大如栲栳,浮於海中,又見紅光燭天,勢同失火,實初日:“此處起現神燈

神火,不久又將漲出沙田矣。”揖山興致素豪,至此益放。餘更肆無忌憚,牛背狂歌,沙頭

醉舞,隨其興之所至,真生平無拘之快遊也。事竣,十月始歸。



吾蘇虎丘之勝,餘取後山之千頃雲一處,次則劍池而已,餘皆半借人工,且為脂粉所

汙,已失山林本相。即新起之白公祠、塔影橋,不過留雅名耳。其冶坊濱,餘戲改為“野芳

濱”,更不過脂鄉粉隊,徒形其妖冶而已。其在城中最著名之獅子林,雖曰雲林手筆,且石

質玲瓏,中多古木,然以大勢觀之,竟同亂堆煤渣,積以苔蘚,穿以蟻災,全無山林氣勢。

以餘管窺所及,不知其抄。靈岩山,為吳王館娃宮故址,上有西施洞、響屜廊、采香徑諸

勝,麵其勢散漫,曠無收束,不及天平支硎之別饒幽趣。



鄧尉山一名元墓,西背太湖,東對錦峰,丹崖翠閣,望如圖畫,居人種梅為業,花開數

十裏,一望如積雪,故名“香雪海”。山之左有古柏四樹,名之曰“清、奇、古、怪”:清

者,一株挺直,茂如翠蓋;奇者,臥地三曲,形“之”字;古者,禿頂扁闊,半朽如掌;怪

者,體似旋螺,枝幹皆然。相傳漢以前物也。



乙醜孟春,揖山尊人蓴薌先生偕其弟介石,率子侄四人,往襆山家祠春祭,兼掃祖墓,

招餘同往。順道先至靈岩山,出虎山橋,由費家河進香雪海現梅。襆山祠宇即藏於香雪海

中,時花正盛,咳吐俱香,餘曾為介石畫《襆山風木國》十二冊。是年九月,餘從石琢堂殿

撰赴四川重慶府之任,溯長江而上,舟抵皖城。皖山之麓,有元季忠臣餘公之墓,墓側有堂

三楹,名曰“大觀亭”,麵臨南湖,背倚潛山。亭在山脊,眺遠頗暢。旁有深廊,北窗洞

開,時值霜時初紅,爛如桃李。同遊者為蔣壽朋、蔡子琴。南城外又有王氏園,其地長於東

西,短於南北,蓋北緊背城、南則臨湖故也。既限於地,頗難位置,而觀其結構,作重台疊

館之法。重台者,屋上作月台為庭院,疊石栽花於上,使遊人不知腳下有屋。蓋上疊石者則

下實,上庭院者則下虛,故花木仍得地氣而生也。疊館者,樓上作軒,軒上再作平台。上下

盤折,重疊四層,且有小池,水不漏泄,竟莫測其何虛何實。其立腳全用磚石為之,承重處

仿照西洋立柱法。幸麵對南湖,目無所阻,騁懷遊覽,勝於平園。真人工之奇絕者也。



武昌黃鶴樓在黃鵠磯上,後拖黃鵠山,俗呼為蛇山。樓有三層,畫棟飛簷,倚城屹峙,

麵臨漢江,與漢陽晴川閣相對。餘與琢堂冒雪登焉,俯視長空,瓊花飛舞,遙指銀山玉樹,

恍如身在瑤台。江中往來小艇,縱橫掀播,如浪卷殘葉,名利之心至此一冷。壁間題詠甚

多,不能記憶,但記楹對有雲:“何時黃鶴重來,且共倒金樽,澆洲渚千年芳草;但見白雲

飛去,更誰吹玉笛,落江城五月梅花。



黃州赤壁在府城漢川門外,屹立江濱,截然如壁。石皆絳色,故名焉。《水經》渭之赤

鼻山,東坡遊此作二賦,指為吳魏交兵處,則非也。壁下已成陸地,上有二賦亭。



是年仲冬抵荊州。琢堂得升潼關觀察之信,留餘住荊州,餘以未得見蜀中山水為悵。時

琢堂入川,而哲嗣敦夫眷屬及蔡子琴、席芝堂俱留於荊州,居劉氏廢園。餘記其廳額曰“紫

藤紅樹山房”。庭階圍以石欄,鑿方池一畝;池中建一亭,有石橋通焉;亭後築土壘石,雜

樹叢生;餘多曠地,樓閣俱傾頹矣。客中無事,或吟或嘯,或出遊,或聚談。歲暮雖資斧不

繼,而上下雍雍,典衣沽酒,且置鑼鼓敲之。每夜必酌,每酌必令。窘則四兩燒刀,亦必大

施觴政。遇同鄉蔡姓者,蔡子琴與敘宗係,乃其族子也,倩其導遊名勝。至府學前之曲江

樓,昔張九齡為長史時,賦詩其上,朱子亦有詩曰:“相思欲回首,但上曲江樓。”城上又

有雄楚摟,五代時高氏所建。規模雄峻,極目可數百裏。繞城傍水,盡植垂楊,小舟蕩漿往

來,頗有畫意。荊州府署即關壯繆帥府,儀門內有青石斷馬槽,相傳即赤兔馬食槽也。訪羅

含宅於城西小湖上,不遇。又訪宋玉故宅於城北。昔庾信遇侯景之亂,遁歸江陵,居宋玉故

宅,繼改為酒家,今則不可複識矣。



是年大除,雪後極寒,獻歲發春,無賀年之擾,日惟燃紙炮、放紙鳶、紮紙燈以為樂。

既而風傳花信,雨濯春塵,琢堂諸姬攜其少女幼子順川流而下,敦夫乃重整行裝,合幫而

走。由樊城登陸,直赴潼關。



由山南閿鄉縣西出函穀關,有“紫氣東來”四宇,即老子乘青牛所過之地。兩山夾道,

僅容二馬並行。約十裏即潼關,左背峭壁,右臨黃河,關在山河之間扼喉而起,重樓壘垛,

極其雄峻。而車馬寂然,人煙亦稀。昌黎詩曰:“日照潼關四扇開”,殆亦言其冷落耶?



城中觀察之下,僅一別駕。道署緊靠北城,後有園圃,橫長約三畝。東西鑿兩池,水從

西南牆外而入,東流至兩池間,支分三道:一向南至大廚房,以供日用;一向東入東池;一

向北折西、由石螭口中噴入西池,繞至西北,設閘泄瀉,由城腳轉北,穿竇而出,直下黃

河。日夜環流,殊清人耳。竹樹陰濃,仰不見天。西池中有亭,藕花繞左右。東有麵南書室

三間,庭有葡萄架,下設方石,可弈可飲,以外皆菊畦。西有麵東軒屋三間,坐其中可聽流

水聲。軒南有小門可通內室。軒北窗下另鑿小池,池之北有小廟,祀花神。園正中築三層樓

一座,緊靠北城,高與城齊,俯視城外即黃河也。河之北,山如屏列,已屬山西界。真洋洋

大觀也!餘居園南,屋如舟式,庭有土山,上有小亭,登之可覽園中之概,綠陰四合,夏無

暑氣。琢堂為餘顏其齋曰”不係之舟”。此餘幕遊以來第一好居室也。土山之間,藝菊數十

種,惜未及含葩,而琢堂調山左廉訪矣。眷屬移寓潼川書院,餘亦隨往院中居焉。



琢堂先赴任,餘與子琴、芝堂等無事,輒出遊。乘騎至華陰廟。過華封裏,即堯時三祝

處。廟內多秦槐漢柏,大皆三四抱,有槐中抱拍而生者,柏中抱槐而生者。殿廷古碑甚多,

內有陳希夷書“福”、“壽”字。華山之腳有玉泉院,即希夷先生化形骨蛻處。有石洞如鬥

室,塑先生臥像於石床。其地水淨沙明,草多絳色,泉流甚急,修竹繞之。洞外一方亭,額

曰“無憂亭”。旁有古樹三棟,紋如裂炭,葉似槐而色深,不知其名,土人即呼曰“無憂

樹”。太華之高不知幾千仞,惜未能裹糧往登焉。歸途見林柿正黃,就馬上摘食之,土人呼

止弗聽,嚼之澀甚,急吐去,下騎覓泉漱口,始能言,土人大笑。蓋柿須摘下煮一沸,始去

其澀,餘不知也。



十月初,琢堂自山東專人來接眷屬,遂出潼關,由河南入魯。山東濟南府城內,西有大

明湖,其中有曆下亭、水香亭諸勝。夏月柳陰濃處,菡萏香來,載酒泛舟,極有幽趣。餘冬

日往視,但見衰柳寒煙,一水茫茫而已。趵突泉為濟南七十二泉之冠,泉分三眼,從地底怒

湧突起,勢如騰沸。凡泉皆從上而下,此獨從下而上,亦一奇也。池上有樓,供呂祖像,遊

者多於此品茶焉。明年二月,餘就館萊陽。至丁卯秋,琢堂降官翰林,餘亦入都。所謂登州

海市,竟無從一見。



第五,六卷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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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複:哎喲媽啊看不懂啊這村長怎麽一進城 -CHIHUO- 給 CHIHUO 發送悄悄話 CHIHUO 的博客首頁 (37 bytes) () 05/15/2007 postreply 16:33:14

書記你真是幽默大師, 你咋這麽機靈呢...., 笑S俺了.... -開心豆豆- 給 開心豆豆 發送悄悄話 開心豆豆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5/15/2007 postreply 19:25:44

回複:豆豆辛苦拉顧問上來看一下就葫蘆去拉你們城裏人 -CHIHUO- 給 CHIHUO 發送悄悄話 CHIHUO 的博客首頁 (196 bytes) () 05/15/2007 postreply 21:32:32

謝俺書記唱個歌給你聽剛學的... -開心豆豆- 給 開心豆豆 發送悄悄話 開心豆豆 的博客首頁 (615 bytes) () 05/15/2007 postreply 21:51:03

你可不要變心哦............. -開心豆豆- 給 開心豆豆 發送悄悄話 開心豆豆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5/15/2007 postreply 21:54:21

回複:哎喲豆豆你唱的可真棒啊 -CHIHUO- 給 CHIHUO 發送悄悄話 CHIHUO 的博客首頁 (144 bytes) () 05/16/2007 postreply 08:47:40

啊哈哈哈辛苦了俺又笑掉牙去了幾顆(部分ZT) :-) -姑娘愛結網- 給 姑娘愛結網 發送悄悄話 姑娘愛結網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5/16/2007 postreply 11:51:22

回複:啊你掉的是不是金牙啊俺幫你滿地找牙去 -CHIHUO- 給 CHIHUO 發送悄悄話 CHIHUO 的博客首頁 (14 bytes) () 05/16/2007 postreply 13:38:42

信不信,掉的是佛牙?哈哈 -姑娘愛結網- 給 姑娘愛結網 發送悄悄話 姑娘愛結網 的博客首頁 (30 bytes) () 05/16/2007 postreply 16:51:28

謝謝姑娘問候.不辛苦. 笑不露齒話不高聲 -- 掉了也沒關係 :-- > -開心豆豆- 給 開心豆豆 發送悄悄話 開心豆豆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5/17/2007 postreply 04:50:53

熱烈歡迎村長來到書香, 還帶來了一個大禮物哎.....謝謝謝謝... -開心豆豆- 給 開心豆豆 發送悄悄話 開心豆豆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5/15/2007 postreply 19:16:31

這是《浮生六記》中的一記. 簡界如下: -開心豆豆- 給 開心豆豆 發送悄悄話 開心豆豆 的博客首頁 (1899 bytes) () 05/15/2007 postreply 19:21:28

俺們班長名下無虛,真是飽讀之姝。PFing!! -漁樵耕讀- 給 漁樵耕讀 發送悄悄話 漁樵耕讀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5/17/2007 postreply 13:58:38

村長的鄉下方言還真不好懂哎..... -開心豆豆- 給 開心豆豆 發送悄悄話 開心豆豆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5/16/2007 postreply 09:33:10

村長啊,俺在浮生十六記了,沒有哪記彼得上您的這一記那。精品。 -楊子- 給 楊子 發送悄悄話 楊子 的博客首頁 (67 bytes) () 05/16/2007 postreply 00:02:51

天光光,村長來書香,魅力不可當,咣鐺!~~~ :-) -姑娘愛結網- 給 姑娘愛結網 發送悄悄話 姑娘愛結網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5/16/2007 postreply 11:54:35

這書對俺影響頗深,於諸君共勉,謝謝! -老土他炕上的- 給 老土他炕上的 發送悄悄話 老土他炕上的 的博客首頁 (725 bytes) () 05/17/2007 postreply 03:29:34

力頂俺們文化土村村長!!!!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5/17/2007 postreply 14:09:26

玉珠MM好. -開心豆豆- 給 開心豆豆 發送悄悄話 開心豆豆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5/18/2007 postreply 06:09:20

回複:豆豆啊去看俺的留言啊就在這裏的剛開始 -CHIHUO- 給 CHIHUO 發送悄悄話 CHIHUO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5/18/2007 postreply 13:29:38

回複珠子妹也喜歡看書啊你好嗎開心在這裏看見你啊 -CHIHUO- 給 CHIHUO 發送悄悄話 CHIHUO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5/18/2007 postreply 13:3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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