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加陌生的日本
《財經網》 2011年08月30日 孫驍驥
距離國民黨元老戴季陶撰寫《日本論》已過去八十餘載。期間,中國對於日本的了解,諸多方麵取得了進展,但不得不承認,在某些關鍵的層麵,中國卻有著顯著的退化,尤其是普羅大眾對日本的了解,可以說已入歧途。假設一位不通日文的中國讀者,想要通過中文書籍對日本作深入了解。那麽,他的選擇看上去是頗多的。書店裏關於日本話題的書籍涵蓋了日本的衣、食、住、行,乃至流行文化的方方麵麵,看似內容豐盛,卻鮮有深入討論日本民族性以及其強盛的曆史成因。
當然,筆者並不否認在純學術領域中日之間的交流。但凡中國頗具規模的學術機構,哪一家不設立“日本研究所”,又有哪一個日本研究機構不下設相關期刊?學者王錦思幾年前就在一篇文章中談過,“新中國成立後,日本研究機構大大小小200多家,職業學人三代幾萬人。”然而,“人雲亦雲”的現象非常嚴重,有建樹的日本研究也無從談起。究其根本原因,還在於中國學術不獨立,思想受到政治捆綁。在民間層麵,情況略好,不少體製外的民間學者——如旅日作家李長聲先生——憑借個人才學,寓居日本,窺其文化之內蘊,為中國讀者了解今日之日本提供了可貴的借鑒。
然而,偌大的中國,繁雜的日本,僅憑李長聲這樣獨自耕耘的民間學者,要想改變日本研究的整個大環境,恐怕隻是枉然。不少中國民眾對於日本,言必稱“立場”,既以“反日愛國”自居,又以“親日賣國”辱人,不容分說,實為顢頇。戴季陶在《日本論》裏麵,曾提到有一部分中國人認為日本不值得研究,甚至不屑研究。這是將近一個世紀前的事情,今天的中國民眾,在對於日本的“不值得”和“不屑”之外,又增添了一層民粹主義式的蒙昧。
這或許能夠解釋為何戴季陶的《日本論》在時隔多年以後依然有出版價值。無論官方或民間,今天中國對日本的了解,幾近貧瘠,因此,這本篇幅不長的《日本論》被不少人視為觀察日本的必讀之書,近幾年在中國大陸由不同的出版社進行了多次再版,而讀者的反饋與評論,也是褒揚居多。
坦白說,戴季陶的《日本論》本身並無什麽驚世駭俗的高論。作者隻是原原本本,將自己親身觀察到的日本如實記錄下來,而著筆之重點則放在民治維新以後至侵華戰爭之前的日本社會。恰如梁啟超所言,“日本人之稱我中國也,一則曰老大帝國,再則曰老大帝國。”明治維新之後的日本國力強盛,在日俄海戰中挫敗俄國,並積極推行大陸政策,堪稱“東方的德意誌”,而常以中央大國自居的中國卻日益衰頹。因此,在20世紀初期,中國人對於探究日本民治維新後國家強盛的原因,也就興趣濃鬱。戴季陶此作,亦有探求日本強盛的動機。
戴季陶十分推崇明治維新,但他的目光沒有僅僅停留在明治維新。例如,戴季陶認為,明治維新之後日本國民的精誠團結,源於這個國家的武士道精神和神道教信仰,而日本的迅速崛起,實有賴於幕府時代打下的社會基礎,“日本人所以有今日,全靠這四五百年的努力”。不過,台灣中央研究院的黃福慶研究員也指出,這種“曆史主義”的論調並不新鮮,學者齋藤斐章在《日本國民》中就提出過幕府與明治維新的傳承關係。戴季陶或許是受到齋藤斐章的影響。
另外,戴季陶作為國民黨高官,此書的寫作時間又在1928年濟南事件前夕,其論述就不可能不受到當時政局和自身身份的局限。例如他在書中對桂太郎、田中義一等日本政壇人物的評價就頗為主觀。不過,就展現日本政治與社會的深度而言,此書至今仍屬佳作。遺憾之處在於,這麽多年過去,中國大陸學人並未寫出影響力與可讀性均能超越此書的作品,也足見中日之間某些方麵的裹足不前。
日本是一個處於變化中的國家,尤其是近半個世紀,其變化之速更是令人神迷目眩。但這半個世紀恰恰是中國疏於對日本理解的半個世紀。相反,日本對中國的研究的熱情,卻是一刻未減。戴季陶寫道:“‘中國’這個題目,日本人也不曉得放在解剖台上,解剖了幾千次,裝在實驗管裏化驗了幾千次。我們中國人卻隻是一味的排斥反對,再不肯做研究功夫”。日本人早就不是當年的日本人了,中國人卻還是當年的中國人。兩相對比,實在發人深省。
有人或曰,2010年中國赴日旅行的遊客超過百萬,日本文化通過影視、網絡等諸多途徑傳遞至中國,相較於過去信息的閉塞,這難道不是一種進步?但筆者想說的是,如今中國人赴日旅遊者人數雖眾,但大多抱著純粹消費的目的前往,亦談不上對日本文化抱有親近與學習的態度,而充斥於中國大陸的粗濫影視劇,動輒把日本人描繪為無腦而野蠻的侵略者形象,從而徹底否定了任何交流與了解的可能。相較於從前中國人更願意去傾聽、嚐試理解日本這位近鄰的時代,這難道不是一種退步?
For 第一財經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