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晴圓缺都是淚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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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豔見一計不成,便又生一計,裝腔作勢地問她:“你總不開口,難道是被陶繼明‘那個’了?說出來我們會替你保密,保證對你無絲毫影響,說不定你還會因敢於揭發而成為“左派”,免得象現在這樣為他背黑鍋。”

“放屁!不要臉!你這是侮辱我,往我幹幹淨淨的身體上潑汙水!”牛雲怒吼起來,平生第一次罵人,“虧你想得出,說得出這些話而不臉紅,你真是個不知道廉恥的家夥!”

“我是為你好。”姚豔沉住氣,耐心地說。

“不。”牛雲厲聲道,“你是要我抓屎糊臉,落井下石,陷害好人,把自己變成‘左派’。我做不到,永遠做不到!因為我的靈魂不允許。”

磨了半天牙,討了個沒趣,姚豔惱羞成怒,扔下一句威脅她的話:“咱們走著瞧吧!”鼻子一哼,揚長而去。

不久,她通知牛雲:“上麵要你在全班‘交心’,接受全班同學的批判,你先寫好自己的檢查,由我審定後才能在會上說給大家聽。”

牛雲想,寫就寫吧,我怕什麽呢,白的總說不成黑的吧,心中無冷病,不怕吃西瓜。她提起筆來,奮筆疾書,寫到中途卻擱淺了,她想起了姚豔的話,想起了與陶繼明最後一次相見的情景。

那天,太陽剛下山,天邊還抹著淡淡的晚霞,牛雲和陶繼明來到後山池塘邊。眼前是亭亭玉立的荷花,往來嬉戲的遊魚、但是兩人都無心觀賞。

陶繼明著一身已經洗得發白發毛的綠軍裝,神情十分憂鬱,坐在地上似一根被摧彎了的毛竹。牛雲一如平常,著一件白短衫和水綠波浪裙,兩條黑油油的長辮子垂在胸前,樸素而淡雅,心情也十分沉重。

陶繼明想對她說什麽,可又遲遲不能開口,他感到眼前的牛雲是那麽憂鬱,那麽悲愁,那麽難堪,而這些都是他一手造成的。他想為她解脫,卸下包袱、卻又擔心弄巧成拙。他想,過去我救過她的命,可現在又置她於死地,我算什麽東西?貓哭老鼠——假慈悲,偽君子而已。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於是鼓起勇氣對她說:“牛雲, 我求你揭發我吧!我已經是‘死’定的人了,隨便你說什麽,都不會使我罪加一等;即使是罪加一等,我也死而無憾,我這是最後一次求你了!”

“不!”她說,“我決不無中生有!決不造謠中傷!決不投井下石!說了違心的話,我會後悔一輩子,譴責自己一輩子,那時的壓力會比現在的壓力大十倍百倍。”

“啊!”陶繼明再次失望,頓感坐在他麵前的不是牛雲其人,而是一株美麗聖潔的白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亭亭玉立,不偏不依,並為之肅然起敬。於是自覺不自覺地向她靠近,跪在她麵前可憐巴巴地說:“請你寬恕我吧!我對不起你!”

牛雲“呼”地從坐著的石頭上站起來,生氣地說:“你瘋了!你給我起來!你沒有錯,你沒有對不起我。”。。。。。。

“喂!快寫‘交心’檢討,別讓我等得不耐煩了。”姚豔又來了,把她的思緒拉了回來。

苦想了三天三夜,寫了三十三張檢討,總算過了姚豔這關。

第二天,來到教室裏,站在講台上,牛雲向黨向全班同學“交心”。

台下,一雙雙眼睛望著她,是鄙視,是憤怒,是同情,是關心,應有盡有。

還未啟齒,牛雲的臉就嚇得蒼白,象一張白紙,淚水也滾滾流了出來,心“怦怦怦”跳個不停,發言稿在手上抖個不停,連說話的聲音都變了。

這時,台下有人悄悄地說:“算了吧,別難為她了,可憐的姑娘,都快嚇死了。”還不忍心地低下頭,不去看那眾矢之的任人宰割的羔羊。

唯聽牛雲細聲細氣,結結巴巴地說:“我----我這個人最。。。最大的毛病是。。。是太重感情,太講義氣,對人總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以前我生病而走投無路時,是陶繼明救了我的命。在人人都嫌棄我遠離我時,是陶繼明為我驅走了孤獨寂寞和苦悶。在我住醫院時,是陶繼明每天徒步二、三十裏,來幫我療傷-----”

“你還在為陶繼明評功擺好!”有人嚴厲地打斷她的話。

可她仍然按原來的準備接著說:“這一切的一切我總忘不了,忘不了。也看不出這些事有什麽不對。也許正是他在我麵前表現出來的關心柔情,軟化了我的鬥爭意誌,遮住了我的眼睛,使我成了睜眼瞎子,直到今天還看不清他是階級敵人----”

“小資產階級請調,”有人立即作出結論,“資產階級戀愛觀。”

牛雲繼續一字一頓地往下說,同學們一字一句地用心聽著,感到她的“交心”字字情,聲聲淚,不知不覺為之動容。有人歎氣,有人搖頭,有人唏噓,一掃會場上緊張嚴肅的氣氛。同時也有個別人摩拳擦掌,準備高呼“打倒----”的口號,但終於沒呼出來就被旁邊的人勸阻了。

牛雲又說:“我之所以與他劃不清界限,還因為我出身封建封閉的家庭,受封建文化的影響很深。我從小就知道‘知恩不報非君子’,‘士為知己者死’,‘受人之恩當湧泉相報’等腐朽的格言。小時候母親經常教育我們不要傷生害命,連螞蟻也不要踩死,花也不要摘,冬天連冷水也不要給花‘喝’,怕它們受涼生病,更不要整人害人。。。。。。”

“不要販賣這些封建糟粕!”有人大聲呼喊。

“打倒東郭先生!”有人喊。

“我不是販賣,是在批判它們。我不知道有時候恩人也會變成階級敵人,今天我終於明白了,所以----所以從今天起我要和陶繼明一刀兩斷,徹底決裂。他走他的陽光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不準打胡亂說!”一位男同學拍桌子瞪眼睛道。

“是。。。是。。。是我說錯了。”牛雲嚇得戰戰兢兢地說,“應該是他過獨木橋,我和大家一起走黨指引的康莊大道。”

聽到她軟綿綿的聲音,吐出如此強硬的話語,同學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抬頭看看站在台上的牛雲,仍然可憐兮兮,膽膽怯怯,毫無革命氣魄。

“現在,我把他過去送給我的禮物交給黨,以表決心。把他過去寫給我的信,我寫的日記也全部交給黨,以表我的忠心。”牛雲繼續說。

同學們齊刷刷地從座位上站起來,伸長脖子,好奇地想看清那些“贓物”。

隻見牛雲高舉起一枚抗美援朝紀念章,對大家說:“就是這勞什子騙了我,讓我把他當成最可愛的人。”說著,他把那紀念章往桌子上一扔,任它發出鏗鏘之聲。這聲音令大家震驚,於是齊刷刷地坐了下去,心潮難平。

“心”交完了,牛雲站在講台上,低著頭,等著人們的唇槍舌劍。

沉默啊,沉默。會場上死一般的沉默。人們在想:多麽幼稚的女孩,多麽單純的女孩,怎麽忍心去傷害她。多麽善良的女孩,多麽有人情味的女孩,誰不喜歡她。多麽膽大的女孩,多麽明理的女孩,誰不佩服她。這氣氛令主持會議的支書非常尷尬,束手無策。

為了給支書解圍,一位名叫胡朋的同學站起來說:“我說兩句,我認為牛雲太落後,太不覺悟。都什麽時候了,你還不曉得和他劃清界限,你太傻了。”

支書馬上順水推舟,說:“胡朋說得對,牛雲下去以後還要進一步提高思想,徹底批判你今天暴露出來的資產階級思想。”輕描淡寫,宣布散會。

會後,支書責備姚豔沒做好牛雲的工作,把一場嚴肅的批判會搞砸了。

更出乎意料的是:在這次“交心”會上,胡朋竟發現牛雲長得非常漂亮,一雙眼睛撲閃撲閃,似一對伏在鮮花上的黑蝴蝶,配上那高高的鼻梁,紅紅的櫻桃小口,瓜子型小臉,淡淡的哀愁,真讓人神魂顛倒,魂不守舍。他愛她,他覺得她的心靈比她的外表更美麗,她迫切地想解救她,接近她,幫助她,但此時此刻又怕眾人的眼睛,眾人的嘴巴而不敢造次,於是靈機一動,來了個明修棧道,暗送秋波,上演了剛才的一幕,成功地一箭雙雕。

從此,胡朋與牛雲結下了不解之緣。

牛雲的日記由姚豔審查,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逐字逐句地分析研究,企圖從字裏行間找到牛雲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蛛絲馬跡,以彌補她這次工作的損失。

然而她失望了。

《日記》的大部分記錄了牛雲的病情,病帶給她的苦痛煩惱,悲觀失望,治病的經過,以及治病的藥物和方法等,同時也記著陶繼明對她的關心,幫助和安慰。篇篇日記象一頁頁病曆,又象一封封未寄出的情書,文情並茂。

在一篇病愈出院的日記裏,她抒發了自己快樂的心情,寫道:“我好高興啊!我好幸福啊!我生長在新中國,沐浴在黨的陽光下。我感謝您啊,親愛的黨!如果沒有您,我國的科學就不可能這麽發達,就不可能有青黴素,我的病就不可能治好,我也就隻有病死。即使不病死,也會氣死。萬歲,我親愛的黨!我一定要努力學習,在醫學上做出貢獻,為您爭光添彩,以報答您給我的救命之恩。”

看到這裏,姚豔鼻子一哼,罵道:“‘狐狸精’,你才會騙人呢!我就不相信找不到對付你的‘子彈’。”於是更加貪婪地搜尋著,一個字也不漏掉,幾乎看穿了紙背。

“哇!找到了,找到了!”她突然興奮起來,忙把《日記》上的一句話指給支書看,並說,“你看她說什麽,她說‘是誰造成這人間的悲劇’,這不是明目張膽地反對反右派鬥爭,反對黨嗎?”

可惜,支書細心地看完這篇日記後卻說:“不要斷章取義,要全麵分析,才能得出正確的結論。從這篇日記的全文看,這句話隻說明她對陶繼明被送去勞教不理解。她已經找我談過這事,我批評了她,她是個糊塗蟲。”

姚豔不同意支書的看法,但又覺得不與他爭論為好,隻在心中暗暗罵支書“右傾,怕也是被‘狐狸精’迷住了”。

她一個人朝宿舍慢慢走去,一邊走一邊想:我這麽積極,這麽能幹,怎麽就沒有一個男人愛我呢?過去我喜歡陶繼明,陶繼明卻被她迷住了,對我不理不睬。現在好了,遭報應了。如今我喜歡胡朋,他唇紅齒白,目光炯炯,嘴靈舌辯,風流瀟灑,害得我寢食不寧,心神不定,曾對他多次暗示,他卻置若罔聞,今天居然還敢冒天下之大不違,在會上向“狐狸精“討好,“投之以木瓜”。阿彌陀佛,還要遭報應的。

她想:難道我就一文不值,討不到男人的歡心?她又氣又恨,無限悲哀,無限惆悵。她不願意服輸,更不服氣,她要使出渾身解數去達到自己的目的------

二、“回鍋肉”要炒幾次

缺吃少穿的年頭,陶繼明回到了生他養他的窮山溝,臉上添了許多滄桑,身上少了許多肉,少了一些書生氣,似一根被蟲蛀了些斑點,已經開始發黃的楠竹。在這裏他已經無家可尋,好心的鄉親挪出一間小屋,讓他棲身,分出一點土地給他耕種。

“春耕一粒粟,秋收萬顆籽。”一年的辛苦換來的收成。勉強能填飽陶繼明的肚子。為了感謝鄉親們的關懷,他毅然辦起了義學,免費教窮山溝的小孩識字,算算數。

孩子們喜歡他,有時候給他帶來一杯米,一棵青菜,甚至一隻用彈弓打下來的小麻雀,一隻在河溝裏捉來的小螃蟹----真乃“禮輕人義重”,給陶繼明極大的安慰,無限的溫暖。

孩子們有時候對他說:“老師,我們的爸爸媽媽都說您是好人,您的爺爺、爸爸、哥哥也都是好人。”

聽到這些話,陶繼明一邊點頭,一邊笑,一邊流淚,提醒孩子們不要到處“亂說”。孩子們不解地望著他問:“為什麽不可以說呢?”

“你們長大了就會明白的。”

春天,窮山溝來了一批城裏的大學生,三三兩兩被分配到苦大仇深的貧、下中農家中,與他們實行“三同”。

陶繼明喜歡他們,但沒有資格接納他們,有關方麵還明文規定,不準他這樣的人接近學生。陶繼明也怕接近他們,一怕“觸景生情”,引起自己回憶夭折了的大學生活,回憶起失去的牛雲。二怕與學生接近給自己帶來難以預料的麻煩。於是總是遠遠地看見他們就立即躲開。

冷風吹了幾天,冷雨下了幾天,太陽終於出來了。陶繼明坐在門前的矮凳上,靠著門框曬太陽,雙目微閉,默誦著《寒號鳥》:“得過且過,得過且過。。。。。。”

迷迷糊糊中,見一位姑娘向他走來,長相酷似牛雲,心裏不禁一驚,睜眼一看,原來是住在附近貧農家的那位女大學生站在他的麵前。

陶繼明慌忙站起來,欲躲進屋去,誰料這女學生卻上前一步阻攔他,而且恭恭敬敬地稱他為老師,並自我介紹說:“我是來這裏鍛煉的學生,我姓劉,名星,你就叫我劉星吧。”

“啊---啊---啊---”陶繼明後退著給她讓坐,不斷地點頭哈腰,不知說什麽好。

坐定以後,劉星才慢慢對他說:“老師,我想向您請教,您是怎麽揭了‘帽子’的?”聽他提出這個敏感的問題,陶繼明警惕地瞥她一眼,心想她打聽這幹什麽呢?

“我哥哥和你一樣是‘右派’,至今還戴著這頂不光彩的‘帽子’而沒有自由。我想向你取經,幫助他早日‘脫帽’,成為和你一樣的自由人。”

“啊!”陶繼明明白了,說,“這---這可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楚的事。”

他確實說不清楚,也不敢說清楚,因為他確實沒有那個水平,也沒有那個膽量,隻能令劉星失望而去。

俗話說“愛屋及烏”,“同病相憐”,劉星愛自己的哥哥,同情自己的哥哥,便因此而喜歡陶繼明,同情陶繼明。隻要有空閑時間,她就跑到陶繼明這裏來問這問那,要他講自己的經曆,自己的遭遇。有時還替他縫縫補補,洗洗刷刷,批改孩子們的作業。

她那女性才有的溫柔體貼,滋潤了陶繼明幾近幹涸的心田。他象枯木逢春,漸漸有了生氣,有了笑容,人的情與性也隨之複蘇。但是,他不敢有非份之想,更不敢向人表白,總是盡量壓抑自己,克製自己,不讓流露出丁點人的正常感情。

陶繼明怕犯“天規”,“初生牛犢”的劉星卻不怕。她找機會向陶繼明暗示了一次,兩次,見他毫無反應,劉星冒火了,逮住他質問:“你是不是人?你是真不懂還是裝糊塗?你拿我不當人看待。”

“不---不---不---不是,我---我---我----我怕。”陶繼明囁嚅道。

“怕什麽!有什麽好怕的!”說完,她轉身就走,氣衝衝的。

陶繼明慌了,衝到她麵前,張開雙臂,對她說:“你別走,別走!讓我想想。”

劉星抿嘴一笑,向他撲去,可惜他退縮了。

氣走了劉星,陶繼明“咚”的一聲落在矮凳上,氣呆了。

夜晚,躺在床上的陶繼明難以入眠,他問自己有資格愛和被愛嗎,有能力去愛和接受愛嗎。再說,從前為他受苦受難的牛雲在哪裏,還沒有弄清楚呢。這時他才意識到應該寫封信給牛雲了。

他披衣下床,點亮油燈,提起了筆。怎麽稱呼牛雲呢?稱“親愛的”自然不妥,稱“同誌”或直接稱呼全名,似乎太陌生太疏遠。想過來,想過去,始終定不下來。寫什麽內容呢?總不能劈頭就問“你結婚了嗎?”轉彎抹角吧,讓她去猜,又覺得不對,是對牛雲耍花招,要不得。

他在床上輾轉反側,想了很久很久,突然想起自己曾經送給牛雲一張照片,照片背麵還題了一首詩,於是茅塞頓開,在紙上寫起來:

“等著我吧,

我會回來的,

當黎明到來的時候。

等著我吧,

我會回來的,

當春風吹來的時候。

也許

在黃葉飛舞的暮秋,

也許

在寒梅怒放的隆冬,



回來了!”

一首詩便是一封永遠寫不盡讀不完的信,寄往哪裏呢?仔細算算,牛雲已經大學畢業幾年了,如今在哪裏工作呢?考慮再三,他決定將信寄到牛雲的老家,拜請伯父伯母轉給她。

信按陶繼明的想象送到了牛雲手裏,她捧著它,象捧著偷來的寶貝,又高興又害怕,一個人藏在家裏偷偷地看,偷偷地想,偷偷落淚。她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親了一次又一次,然後悄悄地藏起來,考慮如何給陶繼明回信。

她想,除了父母以外,丈夫就是最可靠的人了,於是把陶繼明來信告訴了丈夫,向他討主意。

誰知道,他很不愉快地說:“討厭!把信給他退回去,退回去!堅決地退回去!而且把信寄給組織,由組織去處理。另外附上你的聲明:第一,你已經結婚,有個幸福的家庭、叫他別來破壞。第二,請組織出麵幹涉,不準他再給你寫信。”

丈夫的話那麽硬,那麽冷,那麽令人傷心。牛雲對此既難過,也表示理解。但她不忍心按照丈夫說的辦,她怕傷害已經受了嚴重創傷的陶繼明,便自作主張給陶繼明寫了一封短信,告訴她自己已經結婚了,過著平常人的生活。

看了牛雲的來信,陶繼明對她絕望了,也輕鬆了。於是從一隻破木箱裏翻出隨他去過公安局、勞教營而保存至今的牛雲的照片,把它供在搖搖晃晃的飯桌上,然後走出門,從地裏采來一束金燦燦的油菜花,獻給“牛雲”,恭恭敬敬地對她三鞠躬,悄悄地對她說:“親愛的雲妹,我祝你幸福!你有了好的歸屬,我放心了。”照片上,牛雲對他微笑著,那麽單純,那麽天真,令陶繼明禁不住淚流滿麵。

“老師,你在做什麽?”劉星冒冒失失闖進來,把他嚇了一跳。

“我---我在祝福我的一位朋友,她---她結婚了。”陶繼明結結巴巴地說,指著桌上的照片。

“是你過去的女朋友吧?”她伸手拿過照片來看。

“別---別動!”

“看看都不可以嗎?”她眼睛盯著他問,把照片放了回去,話鋒一轉說,“你怎麽辦呢?”

“我---我不知道。”

“也該想想自己了。”劉星背過身去說。

“我---我可不想這些。”
“為什麽?”她轉身麵對著他。

“我---我---沒有資格,沒有這個權利,也沒有能力------”

“難道你不是人?不是和她,和我一樣的人?難道你還戴著那‘帽子’?”她又氣又急地說。

“是---不是。可是,可是-----”他吞吞吐吐。

“可是什麽?”她更急了。

“有些事不象你想的那麽簡單,實際上我已經是帶‘罪’字的奴隸了。”

“什麽叫帶‘罪’字的奴隸?”她不懂而問。

“就是說,我永遠是‘右派’,永遠不能與人平等了。”

“這有什麽關係,我哥哥現在還戴著‘帽子’,我仍然稱他為哥哥,和從前沒有兩樣。”

“那是他,不是我。”

“他怎麽樣?你怎麽樣?我隻曉得你們都是好人,我喜歡你們。”

“------”陶繼明無言以對,被她天真、單純,大膽的言行深深感動了。

陶繼明喜歡她,愛著她,卻希望她快快離開自己,走得越遠越好。他思忖了片刻,語重心長地對她說:“劉星,你還小,許多事你現在還不懂,以後你會明白的。”說罷,他拿過牛雲的小照,指著背麵的贈言:“歸來吧,親愛的你!我永遠永遠等著你。”讓她看,並說:“可是現在,她不得不------”

“無情鳥!鬼燈哥!”② 劉星罵起來,打斷了他的話。

“不許你胡說!”陶繼明怒喝道,把劉星給嚇懵了,本能地倒退了幾步。

陶繼明這才意識到自己態度過火,便不好意思地請劉星坐下,給她講了蘇聯衛國戰爭時期一段悲傷的故事。

故事是這樣的:

戰爭爆發了,丈夫將要上前線,與妻子惜別時,他吻著她,再三說:“等著我吧,我會回來的!等著我吧,我會回來的!”

妻子“嗚嗚”地答應著,已經泣不成聲。丈夫終於鬆開了她,走了。

戰爭終於結束了,丈夫卻遲遲未歸。望穿秋水的她天天想、夜夜盼,等來的卻是一封裝在三角形信封裏的蘇聯紅軍陣亡通知書。

後來,她嫁給了一位從前線歸來的傷兵,過著好不容易得來的和平生活。

一年以後,她的前夫突然回來了。

怎麽辦?

結局是前夫離開她走了。

聽完故事,劉星說:“我懂了。”想了想又說,“可那是戰爭啊!”

陶繼明沒有再作解釋,心想,劉星太年輕太天真,無法給她說清楚,而且也不宜對她說得太多。他還想,有位偉人說過:“戰爭是流血的政治,政治是不流血的戰爭。”此話有理。回憶起來,自己所經曆的確實不是流血的戰爭,而是一場由“整風”“反右”“交心”組成的不流血的政治(運動),其威力之大,破壞之猛,災難之深,流血之多,的的確確不亞於戰爭。

不久,陶繼明又被捕了,罪名是“抗拒改造”,罪證是他在屋邊種了兩棵桃樹,結了幾斤桃子,拿到街上去賣了幾元錢,走資本主義道路。時間大約在“四清”時。

陶繼明慶幸自己沒有接受劉星的愛情,沒有再害一位女大學生,赤條條孤身一人,好不自在。

第二天,窮山溝召開批判大會,陶繼明被押上批判台,主持會議的書記向群眾宣布:“陶“右派”走資本主義道路。。。。。。”

“注意,我已經揭了帽子。”陶繼明馬上提醒他,打斷了他的活。

“揭了帽子也不準搞資本主義!”

“請問,啥子是資本主義?啥子是社會主義?”陶繼明微笑著,向書記發問。

書記一時答不上來,於是惱羞成怒而吼道:“不許‘右派’翻天!不許你亂說!”台下便有人帶頭高喊:“打倒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右派’陶繼明!”“陶繼明不投降就叫他滅亡!”霎時,群情激昂,口號震天,對陶繼明怒不可遏。

陶繼明卻不慌不忙地對大家說:“鄉親們,請息怒!讓我把話說完再打倒也不遲。”

會場立即鴉雀無聲——奇怪嗎?奇怪。我也感到奇怪。隻聽陶繼明在問:“前幾年搞‘一大二公’,人民公社化,你們認為是進入了社會主義,共產主義,是不是?”

“是。”有幾個人回答。

“我不同意。”陶繼明說,準備著迎接他們的拳頭。可是,群眾中毫無動靜,氣得書記七竅冒煙,扇了陶繼明一記耳光。

這一耳光,扇紅了陶繼明的臉,扇出了陶繼明的勇氣,他雙目圓瞪,指著書記的鼻子說:“隻有你同意,隻有你喜歡,隻有你認為,那餓死了成千上萬人的做法是搞社會主義。因為那時候隻有你和你們這種人,才吃飽了,吃好了,長得肥頭大耳。”

聽罷,台下的群眾不斷地點頭,竊竊私語“是的,是的”,“就是,就是”;讚揚陶繼明“說得好,說得好”;為陶繼明今天說出了他們多年來想說,卻不敢說的心裏話而由衷地高興。

但聽陶繼明還在說:“如果說,實行‘三自一包’,包產到戶,讓鄉親們吃飽了;如果說,在田邊地角荒地種蔬菜,進一步改善了鄉親們的生活,就是搞資本主義,走資本主義道路的話,我心甘情願跟著走。我不考慮什麽主義,也不考慮是毛澤東,還是劉少奇,鄧小平主事,誰讓我們過上好日子,我就說他好。鄉親們,你們說,我的看法對不對?”

無人回答,也沒有人敢回答。隻有嚇破了膽的劉星問:“陶繼明咋個這麽膽大?”答曰:“他是破罐子破摔,不要命了,才敢說真話。”

到了監獄,看守問陶繼明:“你‘回鍋肉’要炒幾次?”

他冷澀地一笑說:“隨便。”

開飯時看守對陶繼明們說:“每天就這麽三、四兩飯,要你們這種人吃不飽也餓不死,斷子絕孫。”

陶繼明置之一笑,心想:“我才不要我的子孫來到這世界上呢。”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陶繼明被第二次釋放,同一位難友一起離開了勞教營。

當晚,兩人住在一家“雞毛店”裏。睡到半夜,被“砰砰砰”的敲門聲驚醒。開門一看,兩個全副武裝的警察手持短槍站在門口,命令他們:“舉起手來!你們被捕了!”

他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莫名其妙,卻習慣地舉起雙手,讓他們銬上帶走。

到了監獄,他倆被單獨隔離起來。

陶繼明忍不住問:“我剛出去,還沒有走多遠,就犯了什麽罪?”

“你包庇反革命,與反革命同罪。”

“我包庇誰了?”他搞不清楚。

“與你同行的那個人。”

“啊!”陶繼明恍然大悟,說,“可他---他是你們才釋放的呀!我怎麽知道---知道------”他感到冤枉。

“不許多說!”看守打斷他的話,嚴厲地說,“再說就罪加一等。”

他們把陶繼明關進了讓最反動的反革命分子“享受”的陽光屋,這房子全部用鋼化玻璃砌成,人住在裏麵,夏天被太陽灼得冒煙,冬天被冰雪凍得發硬。寒來暑往,陶繼明被熬盡了脂膏,隻剩下一副骨頭架子,已奄奄一息,可仍然不明白為什麽說他包庇了反革命。

苦難的日子漫無盡頭。一天,看守打開門喊:“陶繼明出來!看你還老實,送你去吃幾天營養夥食。”

陶繼明心頭一驚:“該不是去吃‘花生米’③ 吧?”轉而又想:“吃‘花生米’也好,一了百了,免得天天受活罪。”便從地上爬起來,跟著看守趔趔趄趄地走去。

一個月以後,陶繼明被第三次釋放,原來這次抓他純屬誤會——他根本不知道,更沒有參加什麽馬列主義‘右派’同盟,而且這個“同盟”根本就不存在。

回到窮山溝破屋裏的陶繼明,腦子裏空空如也,似一具行屍走肉,似一根長期壓倒在地上,開始腐爛的竹子,每天隻曉得吃,吃沒有吃飽也不清楚;隻曉得睡,一睡就起不來。好心的鄉親們給他送來吃的,穿的,用的,時時提醒他,事事記掛著他。過了一月又一月,陶繼明才慢慢恢複些元氣。

老人開導他說:“繼明,從此以後,你要乖乖聽話,不要再犯王法,免得受活罪。你的爸爸,哥哥都是犯了王法才遭不幸的。”

同輩人勸他:“兄弟,你以後就和我們一樣下地幹活,分糧吃飯,不要再自己種棵樹,栽根草,那資本主義道路是走不得的,是條死路呀!”

小青年說:“陶叔,你錯就錯在去上了大學,那大學盡搞些怪。你讀了大學,才成了反黨反社會主義分子,不成那東西,你就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坐牢。”

鄉親們語重心長的勸慰、給陶繼明無限溫暖,令他十分感動,可也讓他心酸,難過、悲哀,不禁問自己:難道爸爸參加地下黨,幹地下工作,打進敵人心髒,策反迎解放錯了?難道哥哥繼承父親遺誌,在剿匪中光榮犧牲也錯了?難道,難道隻有庸庸碌碌地過日子,作任人宰割的羔羊才對?想了半天,既得其解,又不得其解,疲倦得睡著了。

三、滴血鴛鴦

有道是“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且說一九六四年,窮山溝裏來了一批上山下鄉知識青年,其中有一名女知青,在姊妹中排行第九,大家便親熱地呼喚她九兒。

九兒本是川南小鎮一所護士學校的學生,大躍進時,她和同學們放下書本,背上背包,上山開礦,伐木煉鋼。她們幹得歡天喜地,廢寢忘食,曬黑了臉膛,熬紅了眼睛,瘦掉了一身肉,換來的卻是一堆堆不是鐵不是鋼的鐵渣。任務沒有完成,這些未來的護士們從各人家裏拿來鐵鍋、鐵鏟、鐵鉤----一股腦兒扔進“高爐”,變成鋼鐵,有位女同學還把家裏的一張鐵床也捐獻了出來,付之一炬,才算“大功告成”。完成任務後,準護士們載舞載舞、欣喜若狂,慶祝大煉鋼鐵勝利。

喜歡動腦筋的九兒想了想,悄悄地問坐在她身邊的同學:“你認為這是勝利嗎?”

“是的。”

“我卻認為是失敗,是在搞破壞。”九兒說。

“不要亂說!不要亂說!”那同學連忙製止她,同時站起來迅速離開。

為這一句話,九兒被全校批鬥多次以後,開除出校門,罪名是:“惡毒攻擊大躍進,大煉鋼鐵,三麵紅旗。”

從此,九兒走上了悲慘人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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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晴圓缺都是淚 (3) -unix- 給 unix 發送悄悄話 (21458 bytes) () 05/20/2009 postreply 00:03: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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