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晴圓缺都是淚 (3)

來源: unix 2009-05-20 00:03:32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1458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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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陰晴圓缺都是淚 (1)unix2009-05-20 00:01:06
“唉,受罪就受罪嘛!兩人在一起受罪總比一個人單獨受罪好。”老者歎一口氣說,“至少可以互相安慰幾句嘛!”

陶繼明覺得老人的話有道理,便順水推舟,同意了老人的建議。

在老人的撮合下,陶繼明把九兒接進了門。夫妻倆“同是天涯淪落人”,說話投機,心靈相通,生活得十分和諧。陶繼明稱九兒為愛妻,九兒則親親熱熱地叫他“繼明哥、繼明哥”。

雖然他們的生活一直很貧窮,但是這對患難夫妻的恩愛比誰的都深。兩人什麽都共同吃,讓著吃。飯桌上,陶繼明總是搶那碗最清的稀飯吃,把幹點的給九兒。九兒則推辭道:“我的胃不好,吃幹的不受。”把米飯從碗裏撈出來,倒到陶繼明的碗裏。家裏養的雞鴨產幾個蛋,陶繼明總是說:“九兒,你身體比我差,這蛋該你吃。”九兒則說:“你最該吃雞蛋,因為你擔負重勞動。”兩人常常為一個雞蛋,推來攘去,最後總是大笑著,你一口我一口地把個小小的雞蛋吃光。然後你擁著我,我擁著你親個夠,笑個夠,忘了一切煩惱和憂愁。

不知是窮山溝的人覺悟太低,還是長期來的階級鬥爭疲勞轟炸,窮山溝的人對“鬥爭”厭煩了,還是打倒的人太多太濫,讓人們已經分不清到底誰才是敵人。鄉親們有了空閑時間總愛到陶繼明家來,坐在門前的地壩裏,聽他講書上,報紙上寫的稀奇事,或天南地北的吹牛。

外麵的人來了信,鄉親們總是請陶繼明夫婦念給他們聽;他們要給外麵的人去信說說心裏話,也總是請陶繼明夫婦代筆。他倆樂意為鄉親們服務,從來不要報酬。可是淳樸的鄉親們總要找借口感謝他們,有時送點糖,送點雞蛋或蔬菜,表表心願。俗話說“盛情難卻”,他們有時隻好象征性地接受一點。

享受這些禮品時,陶繼明總是借口“糖太甜,我吃了泛酸”,“水果太酸,我吃了燒心”,“雞蛋女人比男人更需要”等,哄得九兒心甘情願,心安理得地吃下去。

陶繼明對九兒的愛,撫平了她臉上的皺紋,吹生了她一頭黑發,滋潤了她全身的肌膚,讓青春在九兒身上複活了。她悄悄地對繼明說:“繼明哥,我想給你生個兒子。”

“好啊!可是你承受得了嗎?”繼明挺高興,但又擔心地說。

“沒有問題。”

“不,不行啊。”繼明一把抱住她說,“你身體不好,懷孕、生育會讓你付出很多很多,我不忍心啊!再說,我今生今世擁有你,已經滿足了。”

九兒被他的話感動得滿眼含淚,把臉貼在他的胸膛上,不知道說什麽才好。她很久以來就想有一個象陶繼明那樣高,那樣清瘦、那樣和氣,那樣愛惜自己的孩子。而且認為隻有生個孩子,才對得起她的繼明哥。萬萬沒有想到,為了她的健康,繼明哥竟反對她生孩子。

可是,不久就傳出消息,說“陶繼明有兒子了”。這條新聞象春風一般迅速吹遍了窮山溝。老人們為他們祝福,年輕人為他們高興,女人們卻議論紛紛,說:“奇怪,奇怪。沒看見九兒的肚子挺起來,怎麽就有兒子了?”

她們三三兩兩相約,來到陶家,才弄清楚真相。原來,是陶繼明上山砍柴,從一個山洞裏檢回來的棄兒。他們看這孩子瘦得皮包骨頭,嘴唇和上齶都裂開了,哭的聲音似貓叫,心裏便涼了一半,估計難以養活,便善意地勸陶家夫婦把孩子放回山洞,免得自找苦吃,後患無窮。

陶繼明卻說:“我不忍心啊!這是一條人命呢!”

九兒也說:“好可憐啊!還是把他留下吧!”

他們給孩子取名為路遇。

他們用奶瓶給孩子喂米漿,糖水,他吮不進去。他們改用勺子喂,可是一喂進嘴裏,孩子就咳嗆起來,嗆得滿臉通紅,兩眼流淚,甚至連氣都喘不過來了。夫妻倆又著急又心疼,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左思右想,繼明突然說:“有了,我有辦法了。”

“什麽辦法?”九兒連忙問。
繼明找來一隻滴管,對九兒說:“我想用這試一試。”、

九兒把孩子從床上抱起來,放在自己的懷裏,將他的頭靠在自己的臂彎裏,哄著他說:“別哭,別哭,爸爸馬上就能讓你吃飽了。”

繼明用滴管吸起米漿,小心翼翼地往孩子嘴裏一滴一滴地喂,等著他慢慢吞下去。果然,孩子不嗆了。但是這樣喂完一管,又喂一管,喂飽一次,至少要花兩三個小時的時間。次數多了,累得不行。但他們堅持著,堅持著白天喂,晚上也喂。有時,喂著喂著,他們疲倦得睡著了。但是,隻要孩子稍微一動,他們就醒了。於是,再繼續喂下去。幾個月下來,孩子長胖了,他倆卻累成了隻有一層皮包著骨頭的人。

在他倆的精心喂養下,路遇慢慢能接受勺子喂食物了,長得也快些了。半歲左右能坐起來,一歲半就學會了走路,還會叫“娃娃(爸爸)窪窪(媽媽)”。陶繼明樂了,九兒也樂了,二人抱著擁著路遇,踏著節拍,唱起了自編的順口溜:

“你是受苦人,

我是受苦人,

我們三個人,

成了一家人。”

沉浸在無比的幸福中,忘了疲勞,忘了憂愁。

一年一年過去,路遇到了讀書的年齡,到哪裏去上學呢?窮山溝裏的 學校早已經垮了,書也被燒了,老師死的死,走的走了。

陶繼明想:總不能讓孩子成睜眼瞎子,教他識字,算算數,我和九兒還是可以的。可是書在哪裏呢?他想了想,第二天便挑上一擔籮筐,帶一杆老秤,越嶺翻山,走街穿巷,收廢書報去了。

那年頭“讀書無用”,“知識越多越反動”,知識分子為他們有知識傷透了心,便自覺不自覺地把書當燃料,當廢品處理掉,換幾個錢聊補無米之炊。因此陶繼明沒花多少錢,沒費多少時間,就收集到了成捆成堆的書。內容之豐富,可說是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古今中外,無所不有。

書有了,陶繼明便坐下來教路遇讀書。

好心的老人看見了,搖搖頭,問陶繼明:“繼明啊,你還沒吃夠讀書的苦嗎?為啥子還把孩子往這條死路上引呢?”

陶繼明說:“爺爺,你放心,我隻教他認幾個字,算簡單的數,免得他以後上街賣菜走錯路,算錯錢。”

老人說:“啊,啊,啊, 那麽,倒還可以。”拄著拐杖一步一步離去。

望著老人遠去的背影,陶繼明既感激又難過,無限惆悵,不禁自言自語:“難道這知識就永遠無用麽?”

九兒以為繼明在問她,就說:“管它有用無用,裝在肚子裏又不向我們要飯吃,也不會發臭。”

在九兒的思想指導下,陶繼明堅持每天教路遇讀書,從不懈怠。

聽老人說,小孩出生以後由誰撫養,就會長得象誰。路遇就是如此,他長得高瘦,細細的脖子上撐著個大腦袋,酷似陶繼明小時候的模樣。一雙藍晶晶的大眼睛,是九兒賦予他的慧眼。他像陶繼明會寫會算,像九兒會說愛唱。哪裏有一群孩子在一起玩,就一定是在聽路遇講故事;哪裏有一列小孩子邊走邊唱歌,就一定是路遇在指揮。路遇學得快,記得牢,講得清楚,還是一個“小好問”。他經常向父母提出疑問,有時弄得他倆也無法回答,挺尷尬的。

抬頭看見太陽,路遇就問:“爸爸,太陽為什麽那麽紅,那麽熱?”

陶繼明說:“因為太陽是一堆燃燒的火。”

“火要飄呀飄的呀!”路遇說,伸出一雙小手,左右擺動,做出火焰飄動的樣子。

陶繼明回答:“太陽離我們太遠太遠,我們無法看見它的火焰在動。”

九兒牽著路遇的手,從田邊經過,看見魚兒在水中遊來遊去,他就問:“媽媽,魚兒在水裏,怎麽不淹死呢?”

“魚兒用鰓呼吸,不是用鼻子呼吸。”九兒回答。

“我們也有腮,咋個掉進水裏就要淹死呢?”他摸著自己的腮幫子問。

“魚的鰓和人的腮不一樣。”

“哪點不一樣?”

“----”九兒答不上來。

“唉!”路遇失望地歎氣道,“我的腮變成魚的鰓就好了。”

陶繼明和九兒為自己不能解答路遇的問題而遺憾,也為孩子會動腦筋而高興,因此經常對他說:“遇兒,你要好好讀書識字,認的字多了,你就能看懂各種各樣的書,書能幫助你弄懂許許多多的問題,使你更加聰明。”

“啊!”路遇好像懂得了他們的意思,可又問:“爸爸、媽媽,你們小時候怎麽不多讀書呢?”

陶繼明和九兒麵麵相覷,不曉得如何回答這易解而又難答的問題。路遇發現自己又把爸爸媽媽問住了,便笑了笑說:“看你們又答不上來了,還是大人呢!”

“是的,是的。”陶繼明說,“我們不行,我們比不上我們的遇兒。你以後一定要弄清楚你提出來的問題,超過我們,超過我們。”

他倆走近孩子,激動得把他捧了起來,親了又親,鼓勵著他,心裏高高興興的,酸酸的。

磨來磨去。拚拚湊湊,陶繼明總算有了個幸福的家。盡管他的生活還非常貧窮,但是看看賢惠的妻子,活潑可愛的兒子,他不僅感到快樂,甚至有些滿足。有時不禁想:我那牛雲生活得怎樣?她的丈夫對她好嗎?她的孩子多大了?他想知道關於她的一切,想給她寫信,卻又怕寫。算起來他與牛雲已經十七、八年沒有來往了。

大約是唐山地震後的中秋之夜,陶繼明居住的窮山溝,皓月當空,月光如銀,鋪在他家門前的地壩上。鄉親和知青們照例坐在這裏吹牛,擺龍門陣,聽陶繼明講故事。

在知青們的要求下,陶繼明給他們講了安徒生童話《皇帝的新衣》,講了中國民間故事《孟薑女哭長城》。知青們聽得津津有味,陷入了沉思。沉思之後,便七嘴八舌的議論起來。 有人說:“這皇帝又愚蠢又專橫,聽不得真話,就像。。。。。。”

“不準亂想亂說!”陶繼明馬上製止他。

“彭德懷不是說了真話,被打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的嗎?”有人反問道。

“林彪不是說假話,被選為接班人嗎?”還有人反問道。

“就是!就是!”眾口一詞附和道。

“文化大革命不是燒了很多書,整死了很多知識分子嗎?”又有人反問道。

“就是!就是!”大家又同聲附和起來,而且補充了許多人人皆知的論據。

聽知青們你一言,我一語,“亂”說,“亂”聯係實際,陶繼明慌了,勸他們住嘴,離開,不要給他找麻煩。

知青們見陶繼明如此膽小,如此緊張,隻得站起來,說:“你怕,我們不怕。與其在這裏受愚蠢的再教育,不如聽你講故事。我們不就是讀了幾天書,才被發配到這窮鄉僻壤來變相勞改嗎?怕什麽!我們是照林彪說的,活學活用。”

知青們走了,給陶繼明留下了愉快,留下了不安。九兒對他說:“知青都很敏感,膽大,不像你我,又笨又膽小。”

陶繼明忍不住問九兒:“我為啥子給他們講故事呢?傻瓜。”



也許是上蒼的安排吧?正當陶繼明想知道牛雲的情況時,一次偶然的機會,陶繼明從一位名叫明俊的同學口中,知道了牛雲的一些情況。

明俊告訴他:“運動結束後,牛雲在同學們心目中大大降格。特別是男同學,認為她挑對象的標準一定會降低,便有幾個矮個子、小個子、胖子等平庸之輩向她擁去,想吃天鵝肉,滿以為牛雲會投入他們的懷抱。諸不知,倔強好勝的牛雲視自己如高樹上的檳榔,冰山上的雪蓮,根本不把他們放在眼裏。

心情好時,牛雲笑嘻嘻地對他們說,謝謝他們的好意,或者說自己配不上他們,或者說暫時不考慮個人問題等。心情不好時,牛雲則橫眉冷對,說她選擇對象寧缺勿濫,要他們滾遠點。如此碰釘子,一般人便不敢問津了。於是,馬上就有人造謠說,牛雲還在等你陶繼明,是個死硬派。”

“是嗎?”陶繼明無疑而問,心為之一顫。

聽明俊又說:“我個人認為牛雲懷念你是很自然的。從理論上講,初戀是最純潔,最感情,最甜蜜的,特別是你們這種逼得勞燕分飛的初戀,更讓人回味,更讓人刻骨銘心,更讓人永世難忘。雖然我沒有事實為根據,但至今認為,牛雲對你的愛情始終如一,她一直在盼望你歸來,回到她的身邊。”

“-------”陶繼明點點頭,不說話。

“牛雲不是傻瓜,她看得清形勢,卻又不願意隨波逐流。目睹一對對恩愛夫妻離婚,一雙雙情人分手,加之你音信杳無,她不願意相信,但必須相信,你們的生離,很可能成為死別。她的心冷了,但是,對周圍的男性毫無興趣。”話說到此處,明俊沉默了,陶繼明落淚了。

明俊話峰一轉,突然問:“陶繼明,你還記得我們班上那個叫胡朋的人嗎?”

“記得,就是那個體格健壯,尖嘴尖鼻,一臉絡腮胡的中等個子吧?”陶繼明說,不明白他為什麽提起這個人來。

“是的,是的,就是他。”明俊說,“運動結束後,他負責係上的治保工作,檢查同學們的來往信件,管理留校改造的“右派”。他,就是牛雲的丈夫。”

“啊!”陶繼明很震驚。

“你感到很奇怪吧?從右轉到了左,好一個大轉彎!其實,一點不奇怪,至少我是這麽認為。因為左和右,上和下,東和西,南和北,本來就是人定的,因此人也完全可以把它門顛倒過來。比如英國人就說他們在東方,我們在西方;阿根廷人則認為他們在北半球,我們在南半球。你以為他們搞錯了嗎?沒錯。”明俊滔滔不絕,想讓陶繼明很快理解。

“照你的說法,是非也可以顛倒了?”

“你現在還承認自己是‘右派’了?”

“這又當別論。”陶繼明說。

“哈哈------”明俊大笑,指著他問,“你可以例外,牛雲就不可以例外?”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我是說---說------”

“你是說胡朋這樣的人,就算是“左派”吧,不可能愛上牛雲?牛雲,‘右派’的同情者(姑且這麽說吧),更不可能喜歡他?他們的結合很蹊蹺,一定有深不可測的原因?”

“是的,我是這麽想的。”

“我也這麽想過。”明俊說,“具體情況我不太了解,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牛雲隻有嫁人,和胡朋這樣的人結婚也可以,才能粉碎謠言,才能讓組織和群眾相信她與你劃清了界限。”

“是的,她隻有嫁人,必須嫁人。”陶繼明說。

明俊馬上鄭重其事地說:“請聽清楚,剛才所言僅是我個人的分析,請你不要強加給牛雲。你我都知道,她是個既重感情,又明事理,不考慮政治影響的人。”

說了半天,明俊不但沒有把一些事情說清楚,反而把陶繼明和自己都弄糊塗了。

明俊不甘心,非把胡朋與牛雲結婚的原因探明不可,便對陶繼明說:“讓我再告訴你幾件事。”

“請講!”陶繼明說。

“你走以後不久,”他開始敘述,“牛雲寢室裏有個同學皮箱裏的錢不翼而飛,有人懷疑是牛雲偷了。理由是她政治上落後,品德肯定就不好。胡朋卻反對這樣推測,他說,牛雲雖然落後一點,但品德好,毫無虛榮心,她不會幹這種丟臉的事。

“為了證明他的判斷正確,為了不讓牛雲蒙冤,他走訪同學,調查取證,把案件弄了個水落石出。原來作案人竟是稀有動物姚豔,在事實麵前,她不得不承認了錯誤,交出了肮款。

“這件事令牛雲感動不已,沒想到胡朋這麽了解她,信任她,關心她,並聯想起‘交心’會上胡朋幫她下台的簡短發言------”。

“難得,難得。”陶繼明讚道。

“還有更難得的呢!”明俊說,“胡朋負責改造的‘右派’,最先摘帽,有的還成了他的好朋友。”

“這就更令人起敬了。”陶繼明說,“難怪牛雲------”

“接著,胡朋又破了幾個案,被評為治保先進分子,出席了市治保先進分子表彰大會。”明俊說到這裏,將話鋒一轉,問,“你知道‘美人難過英雄關’這句話吧?”

“唔。。。唔--- 不知道。”陶繼明支支吾吾地說。

“牛雲卻不是這種美人,她崇拜胡朋,覺得他能幹,僅此而已。可是載譽而歸的胡朋卻按捺不住,向她表白了愛情。她呢?先是激動、心跳,然後對他說自己有不治之症,打算終生不嫁。胡朋立即表示:有病就治,治不好也沒關係,他永遠永遠愛她。據說牛雲感到懷疑而沒有表態------”

“好,牛雲找到了好人,我放心了。”陶繼明不想再聽下去,打斷明俊的話。

兩人將分手時,明俊告訴他,牛雲畢業後分配在蜀南醫大附屬醫院工作,胡朋留校,在治保處任處長,他們已有一女一兒。

“啊!”陶繼明歎口氣,若有所失,不想再聽什麽,就說:“你以後見到他們,請代我向他們問聲好。”

一晃到了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同學們在蜀南醫大校園第一次聚會了。能來的都來了,成功的,不成功不失敗的,失敗的都來了,人人平等,個個相親。初見時你指著我,我指著你問:“你是誰?”大家都認不出來了。真乃翁嫗相見不相識,笑問君是哪一位。人群中沒有牛雲,也沒有陶繼明——他們沒有參加同學會。

會後,一本精裝的同學紀念冊寄到了窮山溝。翻開紀念冊,第二頁就是記的牛雲。陶繼明的眼睛在此停留下來,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牛雲的照片。“啊!你怎麽這麽老,這麽瘦,這麽憔悴,全然不是我印象中的你了!”陶繼明感歎起來。

“爸爸,吃飯了!爸爸,吃飯了!”路遇在喊。陶繼明沒有聽見,繼續想著,看著牛雲的照片。九兒看他出神的樣子,便走到他身邊,小心地問:“你怎麽了?”

“沒---沒什麽。”繼明被她問得不好意思,慌忙說,“我。。。我想一口氣把它看完。”

九兒伸手去拿紀念冊,說:“我也看看。”可是陶繼明不給她,馬上把紀念冊合上,說:“吃飯,吃飯。”

九兒發現他今天的表情有些異常,但沒有過問。

晚上,躺在床上的陶繼明久久不能入睡,聽著窗外秋蟲的奏鳴,伸手摸摸睡在身邊的遇兒,深深的歎口氣,下床點燃一支煙,抽將起來。

九兒被煙嗆醒了,翻了個身,問:“你怎麽還沒睡,還在抽煙?”

“我睡不著。”

“你又在想什麽了?”

“我在想是否給牛雲寫封信,請她幫我們把遇兒的嘴唇和上齶補好,但是我又怕------”

“怕什麽?”沒等他說完,九兒就搶著問。

“怕你,還怕她的丈夫不高興,惹出是非來。”

“你想到哪裏去了,我樂還來不及呢。水都流過九十九道彎了,還怕我吃醋,醋有什麽好吃的,我平生最不喜歡吃的就是醋,你還不知道嗎?”

“知道了,知道了,還是我的九兒乖。”繼明樂了,開起玩笑來。

“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人家胡朋還怕你不成?你還能把牛雲從他身邊奪走?”

“你不懂,我的小傻瓜。”繼明說,上床躺在她身邊,抱著她親了親,感到無比幸福,無限溫暖。

但是給牛雲寫信的事一直擱了下來,盡管九兒天天催他,繼明還是沒有寫——他怕給牛雲添麻煩,加苦惱,自己於心不安。

也許是老天爺可憐遇兒,也許是心靈感應,牛雲知道了陶繼明的一些情況,知道他有個唇齶缺損的養子需要治療。也許是醫生的天職,也許是善良的本性,促使牛雲“冒險”與丈夫商量,提出想給遇兒補缺。

胡朋說:“我和你一樣,很同情陶繼明和他的兒子,也覺得應該幫這個忙。但是---但是就怕影響不好。”

牛雲深知他心裏想的是什麽,但沒有追問,隻是輕輕地歎口氣說:“時光過得真快啊!不知不覺我們都老了。你已經謝頂,成了小老頭。我已經滿頭白發,皺紋密布,成了醜陋的老太婆。人老了,一切都看淡了,隻想在力所能及的時候做點好事,為兒孫積點德。”

胡朋沒有作答,向她投去懷疑的目光。聽她又說:“這事我非辦不可,不然,我良心上不好受。”

“良心,良心值多少錢?你要不要麵子?要不要這個家?”胡朋突然暴跳如雷,拿出對妻子一貫的態度。

牛雲不想理睬他,慢慢走進自己的臥室,關上房門,冷靜地思考起來。

不久,陶繼明就收到牛雲的信,要他帶著路遇,直接去蜀南醫大附屬醫院找她,醫療費由她承擔。並囑咐他,一定不要把自己的真實姓名告訴任何人,更不要講他與牛雲的關係。

陶繼明高興極了,但仔細想想,又覺得不妥——本來是光明正大的事,為什麽要偷偷摸摸的,我還是人嗎?於是將信放在一邊不提。

九兒急了,說:“你太多心了,這是牛雲的苦心啊!她是想,既辦了事。又不惹是非。你不要辜負了她的一番好心啊!”
“可---可是---”

九兒急了,連忙說:“你不要猶豫了,你要理解牛雲的苦衷。看在遇兒分上,想想他這麽活著多難過,你當爹的就受這一次委屈吧!我求求你了!”說罷,就跪在繼明麵前。

繼明慌了,連忙把她扶起來,說:“我去!我去!”

父子二人來到蜀南醫大附屬醫院,掛了號,等著看病。輪到遇兒時,陶繼明牽著遇兒進了診斷室。牛雲抬頭一看,出現在她麵前的陶繼明,已經麵目全非,似荒地裏的一棵枯樹。腰彎背駝,滿麵塵灰,兩頰深餡,一頭亂蓬蓬的花白頭發,隻有那一口鄉音尚存。令她又吃驚又難過,不禁低下頭。不忍再看。過了好一陣。牛雲才說:“你終於來了。”
“嗯。”他答應著,說,“為了孩子,也為了九兒,我不得不來。”

“啊!”牛雲應了一聲,不曉得再說什麽。兩人都哽咽了,眼睛開始發熱,淚水都快滾出來了,但他們不敢哭,隻許強顏歡笑,說路遇的病,說如何給路遇治病。直到路遇的缺陷修補好,出院前夕,他倆才坐下來談了一點各自的情況。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政府先後為陶繼明的父、兄平反,追認其父為老一輩革命者,其兄為烈士,並分別給他們修墓立碑。隨之而來的是陶繼明平反昭雪(從前他被打成“右派”的原因即是為“土匪、反革命”父親,哥哥翻案),恢複名譽,補發工資等等。

麵對父兄的墓碑,陶繼明默默祈禱:曆史的悲劇不再重演,階級鬥爭不要再來,讓子孫後代永享太平。

鑒於陶繼明的曆史和社會關係,政府打算安排他當政協委員。他婉言謝絕了,並說他希望回到蜀南醫大,讀完當年未讀完的大學,然後行醫。但是已經不可能了,隻補發了一張蜀南醫大畢業證書。麵對遲來的證書,陶繼明悲喜交加,嘲笑自己實不符名,覺得荒唐可笑。

不久,他的妻子九兒也收到一張護士學校的畢業證書。

為進一步落實政策,有關部門打算把他倆調到城裏一家醫院工作,陶繼明卻說:“不行啊,我們雖有了文憑,但沒有水平呢,那人命關天的事,我們怕不能勝任。”

“那就搞行政工作吧,比如當個副院長之類。”

“啊,豈敢!豈敢!”他搖著頭說,“我不是那塊料。”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有關人員感到為難了,便問他:“你自己想要什麽呢?”

“我想要的,你們無法給我。”陶繼明說。

“哪有辦不到的事,你盡管說,我們一定盡量滿足你的要求。”

“那我就說了。”陶繼明環顧在座的各位,站起來說:“我要求上完我的大學,我要求還我被浪費了的青春年華,我要求還我的愛情,還我的愛人——牛雲。”

他的話搞得四座皆驚,啞口無言。隻聽他還在說下去:“你們以為政治上平反,經濟上補發工資、給官做,給工作,就萬事大吉、問心無愧了麽?就讓我們滿足而感激涕零了麽?就我個人而言,青春、愛情、我的大學、我的牛雲,才是我最可寶貴的。但是,這些我都失去了,永遠,永遠,失去了。”

這段出自陶繼明肺腑的話讓人感動,幾個女同誌竟唏噓起來。但聽他繼續說:“我不是責怪誰,在座的誰也沒有責任。我是想說,我們應該總結曆史,找出產生錯誤的根源,鏟除造成悲劇的土壤,讓子孫後代不再蹈其覆轍。”
他的聲音在空間回響,他的話在人們心中產生了共鳴。

回到家裏,九兒問他:“繼明哥,你真的不願意去城裏工作嗎?”

“不是‘蒸’的,難道是‘煮’的?我什麽時候說過假話?”繼明詼諧地說。

“可是,我想離開這拉屎不生蛆的地方。”九兒說,抱住他的肩膀撒嬌。

繼明想,九兒是城裏人,來到窮山溝受夠了苦,受夠了罪,想回去是很自然的事。於是,對她說:“你去城裏工作吧!”

“你呢?”

“我?”繼明說,“我生在這裏,活在這裏,我舍不得這裏的山山水水,舍不得這裏的父老鄉親,我忘不了他們對我的恩情。我與故鄉,故鄉與我,已經是骨肉難分了。我生是窮山溝的人,死是窮山溝的鬼。城市生活的繁華舒適雖令人向往,但我更愛這情義深重,靜靜的山溝,這一片熱土。”

“這麽說你肯定不走了?”九兒失望地問。

“是的,我別無選擇。”

“那我隻好一個人走了,你舍得我嗎?”九兒試探道。

“有什麽辦法,魚與熊掌不能兼得嘛。”

“你太無情了!太無情了!”九兒邊哭邊說,抓住他的領口使勁地搖。陶繼明毫不反抗,任她發泄個夠。

待她慢慢平靜下來以後,繼明才抱著她說:“我的愛妻,我怎麽舍得讓你走,留下孤孤單單的一個我。再說,你也舍不得我——你的繼明哥呀!”

“你壞!”九兒被她哄笑了,一根指頭點著他的鼻子說:“真拿你沒辦法,恨也不是,愛也不是。”這時,陶繼明放開她,站起來,左手牽著九兒,右手牽著路遇,三個人圍成圓圈,踏著節拍,唱起了他們的順口溜,結尾加上了一句“永遠不分離”。

後來,他們選擇了去窮山溝的衛生院工作。他倆一邊工作,一邊上電大,陶繼明達到了大學本科,九兒達到了大學專科。前者是內科醫生,後者是婦產科醫生。

聽完陶繼明的敘述,牛雲感到他現在很幸福,仍然那麽倔強,那麽和氣,九兒是個很可愛的小妹妹。於是對陶繼明說:“我羨慕你倆恩恩愛愛,九兒對你柔情似水,我祝福你們永遠幸福!”


出院那天,大霧彌漫,屋頂上鋪著霜,玻璃窗上一層薄冰。牛雲與陶家父子在車站惜別。陶繼明向牛雲再三表示感謝,遇兒甜甜地說了聲:“阿姨,謝謝您!”

牛雲蹲下身,捧著孩子凍得紅紅的小臉,對他說:“不要謝我,應該謝謝你的爸爸,他是阿姨的救命恩人,沒有他,就沒有阿姨------”

“不要說這些了,不要說這些了。”陶繼明厭煩地打斷她的話,說,“我不願意聽你說這些難聽的話,一切均已煙消雲散,忘了它吧!”

車快啟動了,陶繼明伸手和牛雲握別,兩人都感到迷迷糊糊,似夢非夢。遠處傳來低沉,婉轉、哀怨的歌聲:“相見時難,別亦難,------”隱隱約約,飄飄渺渺,迷迷茫茫,催人淚下。但他們沒有流淚,他們的淚在二、三十年的風雨中早已經流盡了。

陶家父子走了,卻帶不走他們留下的足跡。“風”吹進了胡朋的耳朵。起初他並不在意,認為牛雲救助病人的善舉,已經不止一次兩次了,這次也很自然。後來,聽人越說越邪,越說越來勁,便坐不住了,於是發揮自己特有的專長,查了個“一清二楚”。

胡朋找到姚豔,說:“你在門診部上班,陶繼明來的事,你一定知道,為啥不告訴我?”

“我以為你知道,你願意幫助他。”

胡朋搖頭不語。

“牛雲沒有預先告訴你?”

“她對我說過,但我不同意。”

“那又何必呢,大家同學一場,這點小忙也。。。。。。”

“同學?你。。。你。。。難。。。難。。。。。。”胡朋著急起來,想說什麽,又說不出口。

姚豔見他吞吞吐吐,難以言表,馬上說:“我就曉得,你那牛雲怕你發現,把姓陶的父子倆藏在旅館裏,以為誰都不會知道。待孩子住院以後,她就天天去旅館,在房間裏與陶繼明說說笑笑,又哭又抱。。。。。。”

“胡說!造謠!”胡朋想自欺欺人而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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