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源氏物語》的主旨,迄今為止一直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源氏物語》是一部內涵豐富的小說,具有多重性主題。因此,應該多側麵、立體地理解《源氏物語》的主旨。
從時代及作家世界觀看,作品似乎要表現“罪與罰”及向往“彼岸淨土”的?思想。?
日本平安朝時代,貴族普遍信奉佛教。紫式部作為貴族的一員,也接受了“厭離穢土、欣求淨土”的觀念。她在與友人“和歌贈答”中,常常流露出“因果報應”及 “無常”思想。《源氏物語》中,主人公源氏及許多重要人物,如朱雀帝、藤壺王妃、三公主等,都紛紛看破紅塵,遁入空門。源氏對秋好皇後說:“觀此人世無常之相,不由人意氣沮喪,難於安心。於是遁世出家之誌,日漸堅強起來。”這正是作家厭惡現世“穢土”、向往來世“淨土”思想的反映。當然,也可以理解為作家對現實世界的厭惡,對理想世界的向往。紫式部以女作家特有的敏銳,預感到平安王朝的式微。
《源氏物語》裏,有兩件事非常引人注目,有人把它稱為作品的“主眼”。一件是,源氏與父親的妃子——自己的繼母藤壺私通,生下兒子。但名義上這孩子是桐壺天皇的兒子。這一亂倫之罪使源氏和藤壺的良心備受折磨:“想起那件隱事,但覺痛心”。它像幽靈般盤踞在他們心頭,成為永遠無法逃脫的“原罪”。另一件事情是源氏的年輕妻子三公主與柏木私通,生下一子。然而名義上是源氏的兒子。事發後,柏木“痛悔罪愆深”,鬱鬱而死。三公主也被犯罪感壓得抬不起頭來,最後削發為尼。這兩件事之間有內在聯係:前者是源氏犯罪,後者是對源氏的懲罰。源氏說:“我一生犯了許多可怕的罪孽,這大約是報應吧。”紫式部本著佛教“因果報應”的思想,告誡宮廷貴族:犯亂倫之罪,要受懲罰。不要重蹈源氏覆轍。意在“把墜入愛河的王朝人從愛河中救出來”。
從日本獨特的美學觀念看,《源氏物語》的基本精神是“物哀”,即“對人生不如意的哀感”。日本學者本居宣長在《日本文學史》中說:“在人的種種感情中,隻有苦悶、憂愁、悲哀——即一切不能如意的事,才是使人感受最深的。”紫式部以極其細膩的筆觸,表現人在外部環境觸發下所產生的悲涼、淒楚之情。《源氏物語》第一回,桐壺天皇自美人更衣死後,“哭聲多似蟲鳴處,添得宮人淚萬行”。為小說奠定了悲劇基調。源氏被流放須磨前,“漸覺世路艱辛,不如意之事越來越多”,因此他想自動離開京都,避居須磨。到了須磨,“憂愁之事,不可勝數”。每當風和日麗之時,源氏追思種種往事,常是黯然淚下。當一輪明月升上天空時,他對月長歎,朗吟“二千裏外故人心”。不久,源氏時來運轉,榮華富貴達於絕頂。即便如此,源氏還是痛感人世之無常。他想:“試看古人前例,凡年華鼎盛、官位尊榮,出人頭地之人,大都不能長享富貴。我在當代,榮華已屬過分。全靠中間慘遭災禍,淪落多時,故得長生至今。今後倘再留戀高位,難保壽命不永。”平時,源氏“任情而動”。他那多情多愛的毛病,既苦了自己,又害了別人。他先為相思所苦,又害怕隱事被人發覺。因此他每得一個女人,就多一份哀愁。歡悅是短暫的,不安是長久的。源氏愛過的女人,幾乎沒有一個有好下場:有的暴死荒郊,有的精神失常,有的削發為尼,有的獨守空房。在《源氏物語》裏,無論是隆盛的宮廷宴會,還是淒涼的流放生活;無論是情場失意之時,還是封官晉爵時刻,都伴隨著人生的哀傷。作品籠罩在哀怨的悲劇氣氛中。
日本 “物語”分“昔物語”和“今物語”兩類。“昔物語”主要寫與現實生活無關的傳奇、鬼怪故事。“今物語”則寫現實社會中的人情。《源氏物語》屬於“今物語”,是一部表現社會人情的小說。紫式部在作品裏反複強調:“作者女流之輩,不敢侈談天下大事”,表示專寫宮廷裏風花雪月,兒女情長的風流韻事。《源氏物語》寫了4代人——桐壺天皇、源氏和頭中將、夕霧和柏木、薰君和*
從社會學角度看,《源氏物語》反映了日本平安王朝時代宮廷貴族窮奢極侈的生活、爭權奪利的鬥爭及貴族婦女不幸的命運。作品描繪了宮廷貴族豪華奢侈的生活。桐壺天皇舉行紅葉賀、櫻花宴時,“樂聲震耳,鼓聲驚天動地”。規模盛大,極盡人間繁華。冷泉帝行幸大原野時,“舉世騷動,萬人空巷”,“其排場之豪華令人目眩”。源氏興師動眾營造的六條院,極其豔麗精巧,耗盡民脂民膏。貴族們終日飲酒作樂、尋花問柳,過著驕奢淫逸的生活。其次,《源氏物語》從側麵表現了貴族間爭權奪利的鬥爭:左大臣與右大臣一向不和。桐壺天皇在世時,左大臣獨攬朝綱,任意行事。桐壺帝死後,右大臣外孫朱雀帝即位,女兒弘徽殿女禦當了太後。這麽一來,右大臣自然趾高氣揚。為了打擊左大臣一派的勢力,右大臣借口源氏與朱雀帝的尚侍朧月夜私通,逼他謫居須磨,並迫使左大臣辭職。“從此右大臣一族,壟斷朝政,榮華無可限量”。然而,時移世變,不久朱雀帝病重讓位。源氏私生子冷泉帝登上皇位。源氏一脈東山再起,退位多年的左大臣重新出山從政,“他家諸公子以前沉淪宦海,今日也都升官晉爵了”。此外,小說描寫了貴族婦女悲慘的命運。她們是政治聯姻的工具。在貴族社會裏,“結婚是一種政治行為,是一種借新的聯姻來擴大自己勢力的機會。起決定作用的是家世的利益,而絕不是個人的意願”。《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74頁。作品中,葵姬、三公主等女子便是這種政治交易的犧牲品。葵姬的父親左大臣料定源氏日後會發跡,就把女兒作為政治籌碼,嫁給了源氏。可是源氏不愛葵姬,常使她獨守空房。葵姬滿懷怨恨,終於“麗質化青煙,和雲上碧天”。朱雀帝退位後,出於政治上的考慮,執意將14歲的三公主嫁給源氏,結果釀成一幕悲劇。婦女們被置於一夫多妻製的煉獄之中。在一夫多妻製的社會裏,婦女失去人的權利,成了男性貴族的玩物和泄欲對象;夕顏先後遭受兩個貴公子的戲弄,最後暴死荒涼山莊;六條妃子由於源氏“始亂終棄”而精神失常;浮舟在兩個男人的糾纏下,不堪其苦,投入滾滾的宇治川裏;紫姬雖居正妻地位,也常常受到冷落。尤其是源氏與三公主結婚以後,紫姬更不勝孤寂。
綜上所述,《源氏物語》是一部深邃、雋永,具有多重主題的小說,經得起人們長久品味。
紫式部在《源氏物語》中精心塑造了源氏的形象。源氏才貌出眾、秉性仁慈、多情多愛、一生坎坷。他是整部作品的靈魂,是平安時期貴族的理想人物。源氏具有古代天子的姿色和才能。他一出世,便異常清秀可愛,“容華如玉,蓋世無雙”。稍後,“連見多識廣的人見了他都吃驚”:“這神仙似的人也會降臨到塵世間來!”桐壺天皇曾請高麗相士替源氏看過相。相士看了小皇子的相貌,不勝詫異。說道:“照這位公子的相貌看來,應該當一國之王,登至尊之位。”源氏求學期間,“聰明穎悟,絕世無雙”。規定學習的種種學問,自不必說,就是琴和笛,也都精通。源氏成年以後更加多才多藝。一次,朱雀帝舉行盛大宴會。源氏表演歌舞,“步態與表情異常優美,世無其比”,“歌詠尤為動聽,簡直像佛國裏的仙鳥迦陵頻伽的鳴聲”。源氏不僅容光照人、才華出眾,而且秉性仁慈。弘徽殿太後曾把源氏流放須磨,是源氏的政敵。然而源氏對她不是“以牙還牙”,而是以德報怨。當弘徽殿太後時運不濟時,源氏“每有機會必關懷弘徽殿太後,對她表示敬意”。世人對此還憤憤不平,認為“這太後不該受到這善報”。源氏身居高位,然而“絕不盛氣淩人”。“他對世間一般人普施
恩惠,無求不應”。他“扶窮救弱,拯災濟危,善舉不可勝數”,“許多女人就仰仗著他的好意,悠遊度日”。源氏複官以後的第一件急務,就是舉辦佛事,為父皇超度亡靈。那盛大的法會,令人“幾疑此乃現世的極樂淨土”,“源氏公子正是佛菩薩化身!”因此,“世間一切臣民”,對源氏無不稱善。當他獲赦,從須磨歸來時,“普天之下,歡呼之聲載道”。
為官者,一般都爭名於朝,爭利於市。但源氏與一般官吏不同,他是一個不“愛名尚利”的“仁者”。作品多次寫到源氏不願擔任高官厚爵。他任內大臣時,“應兼任攝政”,但源氏再三推辭說:“此乃繁重之職,我實在不能勝任”,便把攝政的職務讓給年邁的左大臣。冷泉帝知道自己與源氏是父子關係以後,“想援用前例,以源氏內大臣賢能為理由,讓位與他”,源氏堅決不肯接受。還有一次,皇上要源氏擔任權力極大的“太政大臣”職務,“源氏亦暫不受命”。可見源氏是個秉性仁慈的君子,而不是沽名釣譽、權欲薰心的小人。
在愛情方麵,源氏“任情而動”,對女子用情不專。他覺得空蟬風韻嫻雅,就半夜闖入她的閨房,強行非禮。源氏與六條妃子有私,“經常悄悄地到六條去訪問”。邂逅夕顏後,就與夕顏頻頻往來:“早晨分手不久,便已想念不置;晚間會麵之前,早就焦灼盼待”。一次,皇上舉行櫻花宴會,源氏見朦朧月下站著一位美女,就把她抱進房裏,成其好事。在須磨,源氏常與明石道人的女兒幽會。盡管如此,源氏一生中最愛的隻有兩個女人:藤壺和紫姬。藤壺死後,源氏仍念念不忘。“祈求往生極樂世界,與藤壺母後同坐蓮台”。源氏與紫姬的愛情“與日俱增,兩人之間絕無不快之事,也無一點隔閡”。源氏說:“其實我對她的愛情,絲毫不會變更”。紫姬死後,源氏覺得失去了存在的意義,不久便撒手西歸。
源氏貴為皇子,卻一生坎坷。他出生不久,母親便離開人世。小小年紀“在悲歎哭泣之中度日”。源氏本是帝王之後,由於沒有外戚後援,降為臣籍。成年以後,源氏和葵姬結婚。婚後,兩人性情總不投合,因為那是政治聯姻。源氏愛的是藤壺,他心裏想:“我能和這樣的一個人結婚才好,這真是世間少有的美人啊!”然而,藤壺是他的父親桐壺天皇的寵妃,“源氏公子這秘密的戀愛真是苦不堪言”。不久,源氏的妻子葵姬、父親桐壺天皇相繼去世。源氏連遭不幸,頓感人世可厭。朱雀帝上台後,他淒涼地謫居海邊,常常夜不能眠:“今生永伴愁和淚,悵望須磨浦上雲。”直到冷泉帝即位,源氏才返回京都,然而好景不長,紫姬患病去世,這對源氏是一個沉重的打擊。他“曉起夜眠,淚無幹時,兩眼模糊,昏沉度日”。不久便隱遁而去。源氏一生,無論婚事、家事、政事,諸事不順。他一生坎坷,是個悲劇人物。
《源氏物語》是近千年前的小說。然而其藝術魅力經久不衰,至今仍熠熠生輝。
《源氏物語》規模宏大,內容豐富,猶如美妙的多聲部交響樂曲。從縱向看,作品寫了4代人的愛情悲劇:桐壺天皇獨寵更衣,可是這更衣不久病逝,桐壺覺得“此恨綿綿無絕期”。源氏一生坎坷。後來看破紅塵,出家當了和尚,在無聲無息中死去;柏木對三公主有情,可是在“政治聯姻”的貴族社會裏,有情人難成眷屬;薰君愛大女公子,可是大女公子卻無意成親。作品以纏綿、哀怨的樂曲,奏出了4代人相同的主旋律:悲劇性戀愛。從橫向看,作品寫了一個又一個婦女的不幸遭遇:藤壺自從與源氏發生了不該發生的事情之後,一生在不安中度過;空蟬雖有閉月羞花之貌,卻嫁給了又老又醜的地方官,且不斷有人對她非禮,隻得削發為尼;六條妃子被源氏“始亂終棄”,痛苦萬分,精神失常;未摘花父母雙亡,孤苦伶仃,且容貌醜陋,遭人取笑;葵姬是“政治聯姻”的犧牲品,婚後常空房獨守、珠淚暗彈。此外,還有紫姬、三公主、明石女、浮舟等人生聚死散、悲歡離合的故事,似一曲曲低沉、哀傷的歌,令人潸然淚下。
作品對人物複雜隱微的心理活動,作了細膩而又深刻的描繪。如藤壺與源氏私通之後,藤壺分娩前後的心態極其複雜:過了分娩的日期,但胎兒毫無動靜。這時“藤壺妃子憂心忡忡,生怕因此泄露隱事,以致身敗名裂,心中痛苦萬狀”。幸而不久平安地產下一個男孩。然而這嬰兒相貌酷肖源氏,她又受良心苛責,心想:“別人隻消一看這小皇子的相貌,便會察知我那荒誕的過失,豈有不加譴責者?”她反複思量,“但覺自身乃世間最不幸之人”。藤壺的擔憂、恐懼、羞愧、負罪感等心態,一一展現在讀者麵前,使人仿佛能觸摸到藤壺的思想流程。再如作者對紫姬表麵上裝作若無其事、內心裏愁歎不已的心態也刻畫得惟妙惟肖。源氏與三公主結婚後,怕紫姬不高興,告訴她: “我愛你的心決不改變,請你不要介意”。紫姬滿不在乎地說:“我哪裏會介意呢!”可是當她見到三公主“姿色既豔,年紀又輕”時,她便不能放心了:“紫姬多年以來不曾嚐過獨眠滋味,如今雖然竭力忍受,還是不勝孤寂之感”。又如柏木的夢,可以說作者借夢巧妙地表現了柏木的潛意識。柏木“夢見他所養馴的那隻中國貓,嬌聲地叫著向他走來。……忽然驚醒。”貓是柏木與三公主相識的信物。柏木夢見貓,既是他對過去的甜蜜回憶,又是對未來的一種預感。他預感到三公主已經妊娠了。這個夢把柏木一瞬間的深層思想活動表現得活靈活現。
《源氏物語》中,景物描寫如詩如畫,且常常因風花雪月,引起人物感情波動。情景交融,出神入化。如更衣死後,桐壺天皇經常望著明月,緬懷往事:“往日每逢花晨月夕,也有絲竹管弦之興,那時這更衣有時彈琴,清脆之音,沁人肺腑;有時吟詩,婉轉悠揚,迥非凡響。她的聲音笑貌,現在成了幻影。”“深秋有一天黃昏,朔風乍起,頓感寒風侵膚。皇上追思往事,倍覺傷心”。觸景生情,情景相映。桐壺天皇死後,源氏赴北山拜謁父皇陵墓時,寫道:“墓道上蔓草繁茂。踏草而行,曉露沾衣。雲遮月暗,樹影陰森,有淒涼慘栗之感。”景中見情,情寓於景,輝映成趣。夕顏暴亡時,作品著力渲染荒涼山莊的陰森怪異氛圍:“四壁發出回聲,光景異常淒慘”,“時候已過夜半,風漸漸緊起來。茂密的鬆林發出淒慘的嘯聲,怪鳥發出枯嘎的叫聲。”源氏流放須磨時,作品以蕭瑟秋風、驚濤駭浪、冷月、冬雪來襯托源氏悲涼心情:“須磨浦風吹來的波濤聲,夜夜近在耳邊,淒涼無比”,“但聞四麵秋風猛厲,那波濤聲越來越高,仿佛就在枕邊。眼淚不知不覺地湧出,幾乎教枕頭浮了起來”。《源氏物語》中,此類融情入景、情景契合的描寫,俯拾?皆是。?
《源氏物語》詩文合璧,交相映輝。《源氏物語》卷首,作者用《長恨歌》詩句,突出桐壺天皇與更衣的真摯愛情,以及失去這種愛情的悲哀:“以前晨夕相處,慣說‘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之句,共交盟誓。如今都變成了空花泡影。天命如此,抱恨無窮!”源氏被貶謫須磨,與紫姬依依惜別。他傷心而又深情地吟道:“此身遠戍須磨浦,鏡影隨君永不離。”紫姬邊流淚邊答道;“鏡中倩影若長在,對此菱花即慰心。”到了須磨,源氏每念及故鄉與親人,眼淚就像漿水一般滴下來,難於抑止。他情不自禁地吟詩道:“故鄉雖有雲山隔,仰望長空共此天。”這些詩歌,把主人公纏綿悱惻的情態,表現得淋漓盡致。《源氏物語》融入了數百首詩歌。詩文合璧,增強了藝術感染力,並擴大了作品容量,給讀者留下無限想象的餘地。
總之,《源氏物語》是一部內涵豐富、人物栩栩如生、藝術技巧高超的不朽名著。尤其是出色的心理描寫和自然描寫,成為後世日本文學的楷模。
非常統一樓上的觀點。
本文內容已被 [ 英國醋魚 ] 在 2008-10-21 07:58:34 編輯過。如有問題,請報告版主或論壇管理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