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旗山
煤礦抓到一個曠工典型,自然要開全礦批判大會。
董旗山掛牌子,低著頭站在台子中央。
那個時候,工人常年每個星期上六天班。休息時間,要去理發店,擦腳踏車,逛街,看電影,再高級點的談對象。
董旗山工作不到兩年,談對象還早,隻能看那些放了八遍的倒頭電影,實在無趣。一天,電影院放映“藍色的多瑙河”,電影裏,男主人公抱起穿著連衣裙的女人動情地說:“我要把你扔到河裏去。”這時候,一隻黑手突然擋住了鏡頭,電影放映員接到指示,這個鏡頭有點黃。下麵滿堂年輕人噓聲四起,罵罵咧咧,口哨打得賊響。手拿掉了,可是令人激動的黃色鏡頭卻沒有了。盡管這樣,也已經夠意思了,有些年輕人就不厭其煩地看,萬一要是放映員忘記了捂住鏡頭呢。
董旗山工休的時候,一連看了三場。
晚間,突發奇想,外麵的世界是什麽樣子呢?
我都20歲了,從來沒有出過門。
那些在這兒工作的上海人個個洋氣,說話也聽不懂,他們講的上海黃浦江,南京路,大商場,洋房,大輪船,街上人擠人,全國任哪兒的都有。上海年輕人擠在一條石凳上談戀愛,太不可思議。還有那些好吃的糕點,大白兔奶糖。礦上有人出差,全國各地跑,我是井下工人,爹也是工人,沒有門路進機關,隻能自己瞅空,趁工休,你要知道,本地職工是沒有探親假的。可是,這一天休息不夠啊,醫院病假太難拿到,嗨,真是急死人。
下個星期,又換了電影,沒有上次那個多瑙河迷人。
這樣吧,我無論如何得請一天病假,然後輪到休息,之後曠工兩天,坐晚車去,晚車回。再多一天曠工,就開除,那不行,沒有工作不行。
主意已定,就跑到上海洋心去了。
鄉下人進城嘛都稀奇。
第一件事先去外灘。那車水馬龍,擁不動的人群,鱗次節比的高樓大廈讓他幾乎不能合上嘴,一雙眼睛直盯盯地看馬路對過大樓的旋轉門,往上看尖尖的錐形塔頂,寬闊明亮的窗玻璃無不讓他感慨萬千,我們煤礦哪裏有這麽好看的大樓啊。懵懵懂懂隨著人流跑到南京路,大商店裏各種商品簡直是要有盡有,而且還那麽多的店麵,每個店麵裏麵滿了撲騰全是人。喲,他斜眼快速地觀察售貨員,個個長得天仙般的,真白,比俺礦上最好看的宣傳隊的翠花俊死了。他不敢多看,多看是流氓。
然後再跟著人流到了城隍廟。中午餓了,這兒的小吃還是很多的,不舍得花大錢,買了一碗雪裏蕻肉絲麵,哇,鮮美可口,比老家又辣又鹹麵條子好吃多了。
夕陽西下,黃浦江邊長條石凳上開始依次坐滿了談戀愛的青年男女。他最驚訝的是,一條長凳坐兩對,幾乎肩膀挨肩膀,我的天,這怎麽說話,那還不得讓別人聽見。這個沒有談過戀愛的小夥子知道談戀愛應該躲在黑窟裏,別人看不見才對,你說這上海人多開放啊。按照他的想法,他一個單身大小夥子不宜久留,他得走開,不然人家問他你在這兒幹什麽,他無顏以對,得算流氓。
第二天,買了滿滿一旅行袋糕點糖果,去吃了當地一兩家本幫菜,算是沒有白來一趟。
按照預算好的日子,他乘車摸黑回到老家。
人回來了,工區這邊沒法交代,於是就來個“拿刀追屁,一路大砍空”,胡編亂造唄。工區本來睜隻眼閉隻眼,準備放一馬。可是他偏偏狗肚子裏盛不了四兩香油,不說上海這趟經曆,得憋死。於是,在井下休息時間就把上海這幾天的經曆,繪聲繪色地描述給工友聽。這不,我也開了眼,見了世麵。
三人行,必有一壞人。
領導接了小報告,捂不住了,得處理,礦上開批判會又有了新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