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後,錢多多給我寫了一份長長的電郵:
親愛的Beth,
原諒我最近心不在焉。可是請相信我,你在我心裏一直是非常重要的。我經常會問自己,我這麽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怎麽有福氣和Beth這樣的可愛女生談戀愛呢?她看上了我什麽?
通過這一年多的交往,我相信你是看上了我這個人。說實在的,我對主動和我示好的女生都不怎麽信任,我覺得她們看上的是我的錢,或者說是我賺錢的能力。而你,沒有主動示好,另外,你對錢似乎不那麽有熱情。這讓我萌生了要一輩子給你好好賺錢的念頭。
錦上添花的是,你是我的福星,是我的招財貓,是我的小財神。和你在一起以後我的人就和我的名字合一了,真的是名符其實啊。我那時候真的是誌得意滿,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運最幸福的人。我就像是個有江山也有美人的君王一樣。
俗話說“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真是一點兒都沒錯。我最近隨著股市裏的高科技板塊一起陷落了。估計你早就知道了現實,因為我想你媽媽也一樣陷落了。那可真是都怪我。
陷落以後我就老實了,資金套牢,我隻能上班拿工資,重新做回普通卑微的自己。這兩年,像是一場夢。而你,是唯一尚存的美好。可惜,我覺得自己沒有資格再擁有你的美好了。
我近來睡眠不佳,也出現了一係列心理問題。我覺得自己沒有力氣也沒有能力來談戀愛。說出這一句,就讓我力氣全無,甚至沒有力氣傷心了。
對不起,Beth,咱們好合好分吧。也請向你媽媽說一聲“對不起”。
不過,就算再沒有力氣,我也要用盡全力對你說:祝你幸福!
錢多多
讀著錢多多的電郵,我可以想象出他半夜裏獨自坐在床上,靠著枕頭出神的樣子:沒戴眼鏡,雙眼失神,嘴角下垂,頭發亂蓬蓬的......
錢多多愛做夢。很多時候是噩夢。他告訴過我,自己的父母是中國普通小鎮的普通人。他們生了這麽一個聰明兒子,卻沒錢好好培養他。幸好錢多多爭氣,掙得獎學金,才得以一路學霸,到美國留學並且找到好工作。很多時候,他覺得自己的幸運是場夢。
錢多多的父母從來沒來看過他。他出國以後也就回去過一次,買了一個電話和傳真機,給家裏拉了電話線。他給父母的信就可以很快地、安全地到達了。他說寫信傳真過去,比打電話要效率高,要說的東西比較係統,不會哼哼哈哈地浪費電話費。這點我完全相信。錢多多腦子靈活,凡事都會計算一下。
這次他“計算”了一下,覺得自己沒有實力繼續戀愛了,於是決定鬆手。我的感覺很奇怪,很複雜,很矛盾。首先,我居然不是那麽傷心。失戀了,而且是對方提出來的,不是應該很傷心很無奈嗎?不是應該去掰扯一下嗎?那麽,我的平靜是不是說明了我早就意識到我們會走到這一天的?再者,我覺得他鬆手了,卻沒走遠。尤其是在網上,我看到他偶爾的出沒,覺得他應該就是為了我才冒泡兒的。最後,我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我是應該甩甩頭,和過去一刀兩斷?還是...... 還能怎樣呢?
所以,我也是很沒力氣地安於現狀。我沒有回他的電郵。每次在深夜想起和他在一起的時光,我命令自己把記憶的水龍頭關上。每次在市中心金融區看到和他差不多身材,戴著圓框眼鏡的中國男生,我馬上跑開。那家提供高科技股票代號漢堡的餐館,我再也不想去了。我也再也沒去看過電影。我把過去的記憶濃縮到那粒小小的鑽石上,收進了抽屜深層,不再撫摸察看。
生活平靜而輕快,輕得讓我無著無落,有點頭重腳輕的感覺。直到有一天,我終於在家裏昏了過去。爸爸媽媽急忙叫了救護車,到了醫院,發現我中度貧血。進一步檢查下來,我居然有地中海式貧血。這是一種基因缺陷引起的貧血症。好在我的是輕症。我父母也做了檢查,他們倆都攜帶這種基因,屬於輕症或者沒有症狀的人。
我症狀很輕,所以休息了一段時間,補充鐵劑,倒也沒影響生活。但是,我不開心的是,我是基因攜帶者,那麽我的後代也完全有可能出問題。唉,我的後代?我會有後代嗎?我這樣的人,估計在婚戀市場上要退後一級了吧?算是次品。估計像錢多多這種把投入產出奉為神明的,應該不會選擇我了。
他當初的放棄是冥冥之中保護了他呀。這麽一想,我就真的放下了。
就在我真的放下的時候,錢多多又在網上出現了。他又給我寫了一份電郵:
親愛的Beth,
從朋友那裏得知你生病了。或者精確一點說,是你發現了將來可能生病的基因。我可以想象你肯定可以從驚慌失措中恢複鎮定,那是我認識的Beth。但是我也知道,你的內心會有說不出的難過,那是一種你不願意示人的難過。我真的希望在這樣的時候,我能夠在你身邊。
在過去的幾個月中,我接受了心理輔導,有了很大的進步。加上我開始有規律的鍛煉和作息時間,我的失眠問題得以緩解。我不再炒作股票了。現在我不用每天盯著電視和電腦看新聞,不用一大早起來看開市之前的動態,不怕忽然一個電話,告訴我有assignment(記得嗎?大早上的電話,那種通知我必須吃進sell put的股票的?我總是如驚弓之鳥,生怕吃進以後出問題。)
我現在覺得自己看待周遭世界的角度都有點不同了。少了很多計算,多了有層次的體驗。生活變得輕鬆很多,是那種錢買不來的輕鬆。
但是今天我要給你算一算:你帶有地中海貧血症的基因,但是你是輕症或者不發病的類型,那麽未來你的伴侶如果沒有這種問題的基因的話,你的後代50%幾率為正常人,50%為基因攜帶者;如果你將來的伴侶也有這樣的基因的話,你的後代50%是基因攜帶者,25%為病人,25%為正常人。
情況比想象得要好對吧?我知道你早就明白了這套理論和計算,我就是想告訴你,你不會因為這個問題而降低“質量”的。你還是你,你還是美好的一個人。
起碼對我來講,你是一如既往的美好。
Beth,咱們能從新開始嗎?
等著你的錢多多
這份電郵是在2001年9月10日夜裏十點鍾發到我的郵箱裏的。我沒有馬上回複。我有點不清楚該如何回複。我們能從新開始嗎?我們其實沒有什麽矛盾啊,怎麽就分手了呢?
那一夜我輾轉難眠,早上六點的時候電話響了,我迷迷糊糊地抓起來,看到是錢多多打來的。我猛地坐起來,甩了甩頭,希望自己清醒一點。
“Beth!”電話裏一片嘈雜,錢多多大聲叫喊。我嚇出來一頭冷汗。
“怎麽啦?你那邊怎麽啦?”我也喊了起來。
“我們被攻擊了。大樓被撞了。Beth,我愛你!”
爆裂聲和驚叫聲中,錢多多的電話斷了。再打過去幾次都無法接通。我馬上爬起來去開電視,看到了飛機撞進紐約世貿中心的鏡頭。我一時迷茫,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費了好大力氣,才驚覺錢多多最後的電話是和我告別。天呐,他現在跑出去沒有?他還活著嗎?
我知道他在39層,應該來得及跑出去對吧?他倒是給我報個平安啊!我坐在電視機前,握著遙控器,和成千上萬的美國人一起痛哭流涕。
在焦躁不安中,我看到了更多的攻擊,我的心好像被鉛灌注,跳不動了。我多麽希望這是一個噩夢,或者是一個恐怖片,隻要我輕輕一按遙控器上的小紅鍵,那世界末日一般的畫麵就會消失。
可惜,如果我按下那個小紅鍵,電視畫麵是會恢複平靜,但是那慘烈的劇本還在活生生地上演。而錢多多就是其中一個角色,他會被上天安排撿回一條命嗎?
終於在下午的時候,我接到一個陌生號碼的電話,是錢多多借別人的手機打過來的。
“Beth,我沒事。可是救我的人死了。Beth,我想再和你說一遍,我愛你。等著我。”
一直到年底之前,錢多多都在尋找那個救他命的消防員留在身後的家庭。他說要不是那個年輕人把他護在身下,被砸死的就是他。他一定要找到那個消防員的遺屬。
終於在感恩節前夕,那個年輕英雄的遺孀被錢多多找到了。他發現他們有兩個年幼的孩子,一個兩歲,一個才六個月。錢多多為孩子成立了一份信托基金。他說自己其實早就是個窮光蛋了,所以他把三千股Amazon都留給了那兩個孩子。
2001年Amazon的股票平均價格為$12.20。最近Amazon分股,一股分20股,最高點應該超過每股$180。也就是說當年市值大約三萬多的股票,如果放到今天,一股分二十股,就是六萬股,應該價值最高到過...... 我算不清了,但我知道是很大一筆錢。大得我們這輩子都掙不出來。不知道他們是如何處理這些股票的,但是對於錢多多來講,是稍微心安了一點點。
我媽當年聽取錢多多的推薦,也買了三百股Amazon。她咬牙切齒地守了很久,但是還是給賣了,換了潰不成軍的Lucent。如今她經常捶胸頓足地心疼那灰飛煙滅的六千股,那數都數不清的錢。但是我媽也很會安慰自己,她說是“破財免災”,能換來一家人的健康平安,多少錢都值了。
錢多多在2002年辭職來到舊金山,找了一份新工作,回國探親,接父母來美國觀光旅遊。我們的感情發展順利,在第二年春節喜結連理,並且很快晉升為父母。我們有兩個孩子,一兒一女,錢多多給他們起名為:錢寬和錢裕,如今都是大學生了。因為錢多多沒有地中海貧血的基因,兩個孩子都與這個疾病無緣,十分健康。
有時候我會開錢多多的玩笑:“你還做發財大夢嗎?”
“當然啊。有錢多好。有夢多好!”
“有多好?發大財了幹什麽?”
“發大財就和自己愛的人好好過日子。”
我心想,難道不發大財就不好好過日子啦?
頭發開始花白的錢多多調皮地一笑,道:“所以我不急著發大財,因為現在天天都在和自己愛的人好好過日子。但是,人總是要有一點夢想的。不過總發不了大財也沒關係。感謝爸媽,起碼給我一個好名字。”
我哈哈笑了起來。
他摟著我說:“你嫁了一個好老公,錢多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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