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隻獎杯
作者 地中海阿明
世界杯足球賽已經結束兩個多星期了，但馬耳他的足球熱卻絲毫沒有減退；並且還有一隻比大力神杯小兩號的十八開鍍金的獎杯不知會花落誰家。
馬耳他的足球水平實在是不敢恭維，但馬耳他人對足球的熱愛程度，大概已經超過了中國人對乒乓球的熱情了。在這裏，每座城市有自己的球隊，每個街區有自己的球隊，甚至每個居住小區也有自己的球隊；大公司有自己的球隊，大商店有自己的球隊，甚至一個洗衣服的連鎖店都有自己的球隊。有一個賣服裝的老板，因欠債過多無力償還，想自殺；於是把庫存的一批足球運動衣拿出來大甩賣，準備帶點錢死在周遊世界的路上。沒想到，一下子就賣火了。老板自己在電視上說；“看到人們如此需要我的足球運動衣，我都不好意思去死了。”於是從中國組織了貨源，成為馬國內現在最大的體育服裝店。
為了鼓勵和獎勵人們對足球的熱情，馬國足協宣布；世界杯賽事結束後，將舉辦全國性的‘2014足球世界杯知識大獎賽’。大賽的冠軍得主將獲得那隻比大力神杯小兩號的十八開鍍金獎杯，外加獎金一萬歐元！
從德國隊拿到獎杯的轉天，整個馬耳他就投入到更為緊張激烈的大獎賽之中了；每個人都知道，這個比賽更具有現實性。
電視台臨時增加了兩個頻道，全天同時轉播南北兩大賽區的比賽實況。從小區到街道，從街道到街區，從街區到城市，從城市到地區，從地區到賽區，一律實行單淘汰製，各種各樣的喜怒哀樂之情，都被攝像頭傳送到全國的每一台電視屏幕上；一個著裝極為紳士的父親，連著答對了九道題，喜悅之情溢於言表，沒想到第十題受他兒子的幹擾做出了錯誤的選擇，遭到淘汰；下台後一巴掌就把他兒子打暈了。在物質和金錢麵前，人類貪婪醜陋的本性暴露無遺。
由於類似的醜行不斷被曝光，教會已經開始提醒大家；“不要在種種的誘惑麵前忘記了上帝的教誨。”
無論如何，經過兩周的搏命撕殺，總算熬到了今天南北大區的巔峰對決！
北區的選手是皮特.卡爾多那；男，四十二歲。馬耳他電視台首席記者兼體育節目主持人。這次巴西足球世界杯的比賽，小組賽結束後的所有比賽都是由他解說的。因為年輕時是一名芭蕾舞演員，所以其矯健的身形一直被眾多的女球迷所崇拜。而他那雙深藍色的眼睛據說一直是青年夫婦引起爭執的導火索。
南區的選手是麗莎.博治；女，六十七歲 ，退休前是服裝廠的一名繡花女工。她以冷靜的態度，平和的心態令評委和觀眾都十分地敬仰。她和皮特一樣，以全勝無敗跡的戰況進入決賽。
組委會為了增加決賽的火藥味兒，昨天，星期五特意停賽一天，讓觀眾們和選手都得以調整，以最佳狀態進入決賽。
周六，晚七點一刻，南北地區的巔峰對決即將展開。馬耳他國家電視台一號演播大廳是歐共體出資興建的；巨型的環繞屏幕和五百個帶有電子選票器的坐位，是它最典型的特征。為了保證比賽的公正，讚助商有十個坐位，評委會有十個坐位，南北兩大賽區的代表各兩百四十個坐位。
老百姓們或在家中，或在酒吧，或聚集到轉播球賽時設置在全國的十五個小型廣場上，關注著比賽的結果，享受著巨型屏幕，超級音響和零距離的歡呼聲浪。
一連串的廣告之後，比賽開始了。五十道快速問答題之後，兩位選手都是滿分，三十道隨機選題之後，兩個人平分秋色；十道快速搶答題本以為可以乾坤定位，沒想到兩人又戰成五比五平！
皮特，容光煥發，機智敏捷，口齒伶俐，談笑風生；他在屏幕上的形象，比他本人看上去至少要年輕八到十歲。這次世界杯足球賽，他是又當節目主持又做賽事解說，真是出盡了風頭。他那位滿頭金發的法國媳婦，帶著孩子坐在緊挨著比賽台下邊的家屬席上；這位法國女郎，今天穿了一件大紅色的長裙，後背的開氣兒一直露到後腰；皮特隻要答對一道題，她就和他們的那對雙胞胎兒女搖旗呐喊，歡呼助威！
麗莎，這個小老太太，還是那麽平靜和藹，不慌不忙地回答著每一道題。看上去她不像是在進行比賽，到像是在給兒孫們講著一個個有趣的故事。她每答對一道題時，總要很習慣地用右手在胸前畫一個十字；鏡頭推她的特寫時，我感覺在她的眉宇之間，似乎有一絲十分縹緲的憂傷美。她的家屬席上隻有兩隻空空的座椅。
兩位選手都是十分優秀的傑出人才。正是由於他們無懈可擊的表現，才把比賽推向了高潮，也使得比賽超出了預定的時間。看來，再這麽比下去，到紅日越出海麵的時候，也不一定能分出高下。組委會和裁判組緊急商議後決定；依照點球決定勝負的方法；雙方各問對方五道題，答對多者為冠軍。
一比一，二比二，三比三！四比四！五比四！麗莎先得到了五分！現在該由她向皮特提出最後一個問題了！如果皮特答不出來，那麽冠軍就是小老太太的了。
“尊敬的皮特先生，請問，烏拉圭隊的替補守門員，零號卡爾特先生，穿幾號球鞋？請回答。”老太太笑眯眯地望著對麵年輕的對手，按下了計時器；正是這種慈祥與謙和，反而讓皮特感到困惑和迷茫；這位馬耳他熒屏上的寵兒突然間目光顯得有些呆滯，大腦中可能是出現了空白，他的嘴唇動了兩下卻沒有發出聲音。上帝啊！他必須在十秒鍾之內回答問題，否則，即使答對了也依然與獎杯無緣。
電子計時鍾在無情地跳動著，五秒鍾了！皮特的媳婦和兒女已經緊張的站起來了；有些觀眾也緊張的幾乎快把下嘴唇咬出血來了！整個演播大廳靜的甚至可以聽到裁判長手中那塊金殼秒表的‘嗒嗒’聲。
不知是出於什麽原因，小老太太一直直視著皮特的那雙眼睛，突然低垂下來，掃了一眼皮特的鞋子，同時右眼眉向上輕輕挑了一下。
“九號半！卡爾特先生穿的是九號半的鞋子!”在九秒二七的時候，皮特用清晰洪亮的聲音鎖住了聲控電子表的跳動。
演播廳中觀眾們的情緒沸騰了；有驚喜有讚歎有敬佩有遺憾；歡呼聲呐喊聲口哨聲尖叫聲，匯成一股巨大的聲浪幾乎要衝破頂棚了。皮特的媳婦和孩子們高興得抱在一起，哭成一團。麗莎老太太也麵帶笑意地微微點頭。
滿頭白發的老裁判長，興奮的臉都紅了，費了好大的勁才穩定住觀眾的情緒。
“女士們先生們，令人尊敬的二位選手；今天的比賽真的是太精彩了！就我個人而言，您二位都應該是第一名。但是，畢竟這是一場與體育相關的比賽，冠軍隻能有一個。裁判組與評審團經過商議之後，我們決定；把最後的表決權交給我們可愛的觀眾，由大家用手中的選票器來決定誰是今天真正的冠軍！”
“請等一下！”觀眾的喝彩聲還沒來得及發出，皮特已經從比賽桌後邊走出來，“對不起，請等一下。”他說。
“噢，我們的冠軍候選人有話要說，請講。”老裁判長十分禮貌地讓皮特向前走了兩步。
“謝謝。我認為，我們今天的冠軍得主應該是我們尊敬的麗莎女士。”
全場鴉雀無聲。
“為什麽？”老裁判長也感到十分詫異。
“因為在賽事解說時我曾經這樣說過；‘這位英俊瀟灑的卡爾特先生是一名候補守門員，他穿九號半的鞋子，剛好與我相同。’剛才，我本來已經準備放棄了，但是在五秒鍾的時候，我注意到麗莎女士掃了一眼我的鞋子，一下子喚起了我的回憶。所以，雖然我是在規定的時間內說出了正確的答案，但畢竟還是受到了麗莎女士的提示。所以，……”
“尊敬的麗薩女士，是這樣麽？”老裁判長十分恭敬地詢問麗莎。
“對不起，實在是對不起。”麗莎顯得有些慌亂，“我隻是覺得既然是自己說過的話，怎麽可能會忘記呢？我可能是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您的鞋子，但決沒有絲毫羞辱的意思。希望您能夠理解我。”皮特和麗莎互相還要說些什麽，老裁判長製止了他們；
“噢，好了，好了。現在請兩位選手都回到個自的坐位上。好的，很好。剛剛導播台的總導演向我們提出了這樣一個建議；由電腦隨機為兩位選手各選取一分鍾的比賽畫麵，關掉解說詞，隻保留比賽現場的同期聲，你們各有十秒鍾的跟進時間，超過十秒鍾視為棄權。後五十秒的解說，要求生動，準確，流暢；當然，如果說錯了隊名，張冠李戴了，那麽解說的再漂亮也是徒勞。
兩位選手完成解說之後，親愛的觀眾朋友們就可以根據你們自己的判斷，投出寶貴的一票了；紅鍵代表我們的麗莎女士，白鍵代表我們的皮特先生。現在我們測試一下；白鍵，好，五百票；紅鍵，沒錯，五百票。選票器沒問題。女士們先生們，現在就讓我們開始今天最後一場，也是最精彩的大比拚吧！”
皮特首先出場，他真不愧是優秀的解說員；不到七秒鍾就進入了狀態。一分鍾結束時，北派的支持者們幾乎高興的都要發狂了，就連南派的代表們也都紛紛點頭，對這種原汁原味的優秀解說表示讚許。皮特自己也很激動，他走到台邊，與妻子和兒女相擁相親，相互抹去臉頰上激動的淚水。
麵對這樣的專業解說，現場所有的人——包括我在內，心裏都有結論了；冠軍應該是皮特的。因為一個退休的繡花女工，她決不可能在賽事解說上戰勝這麽優秀的體育節目主持人。麗莎的支持者們，有些人甚至把頭埋在了前排椅子背兒的下邊，他們不忍心看到自己賽區的代表，在實力如此懸殊的形勢下被人戲弄。除非，有奇跡產生。
人的一生中如果遇到了奇跡，哪怕隻遇到過一次，你都會覺得，生命似乎變得更有價值了。就在這個演播大廳中，我遇到奇跡了。
輪到麗莎解說了。她站在大屏幕前；不知是哪個工作人員還給她弄了一個眼罩（飛機上睡眠時用的那種）扣在前額上，看上去就像卡通片裏的大臉貓。觀眾席中已經有人發出了不太友好的‘噓噓’聲。
“請問，麗莎女士您準備好了麽？”滿頭白發的老裁判長語氣中充滿了憐憫。
“好了。”依舊是平靜的回答。
“計時開始！”老裁判長說完之後就把頭低下了；他可能是不忍心看到那種尷尬而又悲慘的失敗。
大屏幕上，一隻足球從綠色的草坪上空飛過，球還沒有完全落地，麗莎就開始解說了；“十號中鋒 接到守門員的傳球，單刀直入逼近對方的禁區……”奇跡就在這時出現了；從畫麵活動到開始解說，隻用了不到兩秒鍾的時間！這還不算，麗莎隻是似乎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大屏幕，就把額頭上的眼罩拉了下來，蒙著雙眼轉過身來，麵向觀眾背對屏幕，對屏幕上的球賽進行解說！她的語音語調與答題的時候完全不同；時而似飛流直下，時而如琴聲悠揚，快而不亂慢而不斷，關鍵是每句解說詞都與背後的畫麵內容同步到嚴絲合縫，決無超前或延遲的現象！
這其實就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我也曾在朋友的帶領下進過錄音棚，試著為電影和電視片配台詞配解說，從來也沒成功過。你看著外國人在電影裏麵說中國話說的那麽利索，可把翻譯好的句子往上錄的時候，費了大勁了；總也對不到口型上，用錄音師的話說‘您把那幾句話，全都糊在他腮幫子上了。’仗著我老爸跟導演的關係，又讓我給紀錄片配解說，結果，不是說完詞兒還有一大段畫麵，就是畫麵都放完了，我這還有好幾個字兒塞不進去。
像麗莎這樣蒙著眼背身做解說的，我看不可能再找出第二個人來。
一分鍾到了，“裁判員亮出了黃牌。”解說停止了，畫麵也剛好停定格在裁判員手中的黃牌上。麗莎摘下眼罩，轉身看了一眼大屏幕，她自己也十分高興地說了一聲“Yes!”隨後又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
沒有一個人說話；人們在遇到自己不理解的現象時，往往是目瞪口呆！
皮特到底還是比常人的智商要高一些；他猶如大夢初醒一般，張開雙臂走到麗莎跟前，把老人緊緊地擁抱在胸前，一邊搖著頭低聲說；“真是太不可思議了。”然後，他把老人的右手高舉起來，朝著所有的觀眾大聲說道；“讓我們為冠軍歡呼吧！”
演播廳內，人們發自內心的掌聲與歡呼聲經久不息。
歡慶的酒會開始了。我們幾個出租司機很習慣地端著軟飲料在大廳旁邊的休息室裏閑聊著。
“你們有誰可以送我一趟麽？”抱著金杯的小老太太麗莎，站在門口。
按照她說的地址，我一邊開著車一邊充滿好奇心地和她閑聊著 ；“看材料上介紹，您退休前是服裝廠的繡花工人吧？”
“沒錯，我還在你們中國的蘇州學習了半年的繡花呢。”老人看上去依然顯得很興奮。
“可是您怎麽就能夠把球賽解說的那麽好呢？”我問。
“還不是因為我丈夫；他不喜歡電視裏的解說，嫌他們太死板，偏要我試著為他解說。其實他是喜歡我的聲音；當初他就是因為先聽到我的聲音，才注意到我的。”老人的臉上依舊洋溢著幸福。
“但是您能做到不看畫麵來解說，這真的是了不起啊！”我由衷地佩服這位老人。
“我過去繡花時，不管多麽複雜的畫麵，我隻要看一次，就能照著原樣繡出來；後來我發現，隻要我用心，有些電視畫麵也同樣可以比較清晰的在我腦子裏重放。唔，算起來，我已經給我丈夫做了十九年的球賽解說了。比如剛才那段球賽，我在家裏是這樣解說的；‘十號中鋒接到守門員的傳球，單刀直入衝向對方的禁區，對方的十八號後衛像巨人一樣壓了過來，一個飛鏟，準備把十號連人帶球一起鏟出邊線，可惜，十號已經把球輕輕挑起，自己來了一個橫空出世，躲過了這致命的一擊；可憐的十八號，大球沒鏟著，估計自己的小球咯的不輕，但他突然一個怪蟒翻身，抓住了十號的褲衩，天啊，十號那充滿活力的東西兩半球赫然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主裁判已經羞得滿臉通紅，他大概是同性戀吧，一聲長哨，亮出了黃牌！’我丈夫就喜歡我這樣為他做解說。”老太太的臉上充滿了自豪感。
我已經被她那投入的神態和添油加醋的解說逗的要岔氣了，沒想到，那麽溫文爾雅的一個老太太，竟然會拿男人的球球和屁股開玩笑。“您老公怎麽不和您一起來領獎呢？”我笑著問。
“他和麗麗在家等我呢。他怕萬一我拿不到獎，會給他丟麵子。哎呀！他們怎麽出來了？停車吧，謝謝您送我。”老太太塞給我一張二十歐元的鈔票，“甭找了。”說完就抱著獎杯跳下車子，像一陣歡快的春風朝前跑去；腳下似乎都跳蕩著幸福的音符。
前麵是一條臨海住宅區的民用車道，寬敞又潔淨。夜間，淡淡的海霧彌漫在車道上，周圍住家種植的玫瑰花散發出濃鬱醉人的芬芳，路邊桔黃色的納光燈照射下來，從遠處看就像是用燈光織成了一張金色的大傘。在這瑰麗的燈傘中一位身材高大的老伯伯，站在燈杆旁，他穿了一身意大利隊比賽時的球衣，雖然有些駝背，但依舊頗具風采；特別是腳上的那雙熒光比賽球鞋，更顯出緊跟時尚的心態。讓我感到十分意外的是，他戴了一付墨鏡，身邊蹲著一隻體型碩大淺黃色的導盲犬。他是一個盲人！
“親愛的，我為你把獎杯贏來了！快摸摸吧，像不像那光滑的東西兩半球！”麗莎把丈夫的手放到獎杯上。老伯伯高興得仰天大笑，一邊說；“我，我都聽到了，你是今天的冠軍！真了不起啊！”他一邊說著，一邊把瘦小的麗莎摟在胸前；“親愛的，你就是我生命中的天使！”大狗麗麗仰著頭看看獎杯，看看主人，也顯出十分高興的樣子使勁地搖著尾巴。一家三口，在歡快的笑聲中，彼此相擁著，走向他們那幸福的小屋。這時，周圍玫瑰花的香氣好像更濃了。
一個繡花女工，為自己的盲人丈夫做了十九年的足球解說！我真的為那隻獎杯感到高興；因為，它找到了最值得擁有它的主人！
完
2014年10月1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