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足球教練岡田武史談在華執教感受
在價值觀存在差異、兩國關係圍繞尖閣諸島(中國稱釣魚島)問題持續緊張的背景下,岡田武史在中國足球超級聯賽杭州綠城俱樂部執教。鄰國中國的國民給他留下了怎樣的印象?體育到底能帶來何種可能性?2013年11月,曾在中超聯賽杭州綠城隊擔任主教練的岡田武史宣布離職。朝日新聞記者就此采訪了岡田教練。
問:來中國後,對中國的印象有什麽改變嗎?
岡田:以前聽說中國球員喜歡“齊心協力”地偷懶,不會拚命地練習,可事實完全不是如此。中國球員比日本球員更拚命練球。雖然常被說成是個人主義,但是其實中國人比日本的孩子更會表達自己的想法。我沒覺得中國球員有什麽不好的。
問:聽說您常跟隊員們進行一對一交流?
岡田:確實如此,我覺得不跟球員交流的話很多事情就無法了解,實際交流了之後我確實了解到了很多問題。比如說有一名隊員說左腳用不出力,我追問了才知道,原來6年前他做過手術,但因為不知道方法,就沒有做恢複訓練。現在他的左大腿比右大腿細了4公分,檢測後發現左右腿肌肉力量相差了36%。
如果是在日本,他不可能上場比賽,上場一般就會受重傷。在中國,球員受傷後絕大多數都是自己做恢複訓練。我意識到對傷員的管理將成為重中之重,所以馬上從日本召來了教練員。
問:在中國,教練一般會將來自自己家鄉的隊員帶入球隊,拉幫結派。您剛上任就一舉掃除了這種靠人際關係進入首發陣容的惡習,這樣做的原因是什麽呢?
岡田:中國是人際關係社會,人和人的關係決定了很多東西。中國那麽大,我也不可能到處去招募人才,我能做的隻是認清這一現實。另一方麵,我執教之後就沒有人能靠人際關係獲得首發位置了,球員們也認清了這一現實。
問:您追求以傳球為主的攻擊性足球,並從青年隊上調了7名隊員。為何沒有將擅於長傳的巴西前鋒匯集到球隊中,那樣不是更便捷麽?
岡田:雖然立刻做出成績最好最便捷,但那樣的話球隊就得不到成長。當然,“為了球隊成長”也不能成為不做出成績的借口。我正在考慮從何處開始著手做出改變。
問:您掛帥杭州綠城被認為是嚴峻而巨大的挑戰,您有那樣的體會嗎?
岡田:完全沒有。我隻會用足球來維持和別人的關係。我喜歡足球,能從事足球的工作我感到很幸福。我並沒有想過要改變中國足球,如果能起到推動作用我就很高興了。
問:您從日本帶來了包括1998年法國世界杯時的搭檔小野剛教練在內的教練組。現在,您和奮戰在日本職業足球聯賽(J. LEAGUE)的外籍主教練們站在了相同的立場,有什麽體會嗎?
岡田:跟預想不同,我反倒是覺得“原來外籍教練這麽好當”。球員們一開始就對我很尊重,有時我自己都覺得在換人上出現了失誤,大家卻相信我的決定,認為我有什麽深意。
問:您是否把執教杭州綠城當成是執教生涯中集大成的機會?
岡田:我率日本隊參加了世界杯,在日本職業足球聯賽的甲組和乙組中也都奪冠了。我曾自大地以為自己該經曆的都經曆了,足球的事情也都懂了。可是前年的世界杯之後有一場比賽,巴塞羅那以5比0戰勝了皇家馬德裏,在那場比賽中我看到了完全無法理解的足球世界。
巴薩的足球完全超越了我的常識與想法,他們首先做到的就是不丟球,即使丟球也馬上就搶回來,這樣就不用組織防守了。我也想挑戰像那樣的新足球,足球漸漸變得越來越有趣了。如果沒有那場比賽,我就不會來綠城執教。已經攀登過的高山我不想再攀登,可是在這裏我發現了應該攀登的新高峰。
問:您執教杭州綠城,給人的感覺就是在一張白紙上作畫。您怎麽認為呢?
岡田: 1999年在劄幌執教時也是麵對著一張白紙,可這兩張白紙也有所不同。因為劄幌的那支隊伍很年輕,所以沒有球員轉會,在這方麵是一片空白,然而杭州綠城則是在足球方麵一片空白。可以說,隨著我不斷上色,綠城的足球會不斷變化。
即使球員們進行的是相同的練習,兩個月後和兩個月前也截然不同,我甚至驚歎為什麽球員們能有這麽大的進步。我覺得他們潛力十足。讓我覺得可怕的反而是,就算我塗上了錯誤的顏色,這張白紙上仍能浮現出美麗的畫麵。執教這支隊伍讓我樂在其中,又覺得很有價值。
與中國足球同行
問:雖然中國人和日本人同為亞洲人,但聽聞還是有很多不同的地方。您在指導隊伍時強調什麽呢?
岡田:我沒法對全體中國人進行概括。我在隊員麵前不斷強調的是自我管理、對自己負責,還有就是擁有為球隊爭勝的忠誠心。
中國教練告訴我,“中國球員不管不行”。過去教練會在夜晚門禁時間後巡視球員宿舍,我上任後叫停了這一做法。就結果而言,確實出現了問題,有人因此“犧牲”。但每次問題發生後,隊員們都逐漸意識到問題並有所改善。
問:“犧牲”是指?
岡田:有傳言隊員在比賽前夜擅自溜出住宿的酒店。“我覺得不可原諒,因為他們辜負了我對他們的信任,不過我決定再給一次機會,讓溜出去的隊員來一趟。”當時我這麽說道。
中國教練認定絕對不會有人來承認,最後有5名隊員主動認錯,我表示“如果下次再犯絕不姑息”。後來仍有一名隊員不知悔改,又犯了同樣的錯誤,於是我解雇了他。雖然這位隊員挺可憐的,但這對於教練來說是必要的抉擇。
問:據說您在決定續約2年的過程中,曾和球隊老板發生過衝突,真的是這樣嗎?
岡田:發生過兩次衝突,2012年我還一度想辭職。7月時老板要讓一名曾在國家隊踢後衛的球員轉會。雖然我不理解為什麽要趕走他,但是我表示希望用轉會費來添置新外援增強實力。當時老板表示知道我的想法了,但是我物色好選手並回到杭州後,老板的下屬、管理俱樂部的經理卻告訴我“不能花這筆錢”。
當時我忍了,但不久後又有情況了。當時贏了一場球,我在比賽中啟用了一名年輕球員。老板要求我讓這名球員在下一場比賽中首發上場。我把包括他在內的4名年輕球員留在了杭州,帶隊前往客場。後來從中國教練處得知老板讓4人趕來,我非常生氣。我告訴老板,我不會續約,1年期滿就不幹了。
問:介入現場指揮如此之深,這很罕見吧?
岡田:老板是個好人,也沒有惡意。教練應該這樣,選手應該那樣——可能他的想法就像在遊戲中組建球隊一樣。估計他當時沒有理解我生氣的原因,但通過不斷溝通,我們現在已經磨合得很好了。話說回來,日本也差不多,過去我在日本也發生過類似摩擦。
問:即便如此,您還是沒有辭職,是什麽促使你作出這個決定的?
岡田:8月25日是我的生日。24日我們出發前往客場比賽,在杭州機場內,球迷們唱著生日快樂歌歡送我們,還高呼希望我“不要辭職”。
我在飛機中思考了兩個小時,想起來到這裏的初衷:不是為了自身,而是希望為隊員、工作人員、球迷帶去喜悅。這裏聚集了有才華的年輕選手,能夠踢我理想的足球,懷著“大不了回日本重新來過”的心情,我來到這裏追求夢想。球迷的熱情讓我明白,我不可以“大不了就回日本”。
但我又有些不甘心,於是作為延長合同的條件,我要求老板在第2年補強球隊,並且不再幹預我的現場指揮。雖然他全都答應了,但到時候還是會“插嘴”吧。這跟在日本有點不同。
問:聽說中國人非常注重麵子,您有什麽親身體驗嗎?
岡田:我讓青年隊練習時會讓他們玩小遊戲,輸的人就要接受“懲罰”,要跪地說一句,“我服輸了”。大家為了不被“羞辱”,都竭盡全力。不過最後即使輸了,他們也絕對不會下跪。
麵子、自尊和年齡沒有關係,必須要讓對方有麵子,能挺直腰板。在尖閣諸島的問題上也是一樣,我聽說在這次國有化的問題上,日中關係惡化的決定性因素是當時日本方麵不給胡錦濤麵子。
問:在尖閣諸島問題上杭州當時也爆發了遊行示威,緊接著的那場比賽也被中止了。您當時感受到自身處於危險的環境中嗎?
岡田:在正常的生活中並我沒有留下任何不好的回憶。比賽中止的原因也並非因為杭州綠城的主教練是日本人,而是因為比賽場地的警備力量不足。那段期間杭州的確發生了嚴重的暴動,但是我認為新聞報道中也存在誤解之處。
問:不過如果沒有相當程度的反日情緒,也不會發生如此嚴重的騷動吧?
岡田:不喜歡日本的人可能不少,但也不至於想把自己的孩子送上戰場吧。從政治層麵來說,兩國都有各自的立場,所以無法解決問題。此時隻有依靠人與人之間的牽 絆以及信賴了,文化和體育就是切入口。我不是政治家,我能做的就是作為日本人,和中國選手們齊心協力,踢出好的比賽。當比賽被中止時,我反而更想比賽,也因此我不能“逃回”日本。
問:在中國,會讓您更深刻地意識到自己是日本人吧?
岡田:沒有吧。沒錯,我熱愛日本,身份上來說是日本人,也曾作為國家隊主教練“背負著日之丸而戰”。但是從本質上來看,糾結這些其實很傻,尖閣諸島問題也是一樣。雙方都主張尖閣諸島是“固有領土”,但什 麽時候它就“固有”了呢?如果將地球的46億年曆史比喻成460米長的道路,那麽人類曆史即便有20萬年,那也就相當於其中的兩公分罷了。
上幼兒園的時候,我在沙坑中玩耍,不讓朋友進來。當時老師訓斥:“想想怎麽才能大家一起好好玩。”尖閣諸島問題也是這樣,要麽“打架”,要麽協商。那麽要選擇戰爭嗎?我不要,僅此而已。
去中國的時候,我就預想到可能會發生尖閣那樣的問題了。發生問題時,我要拯救地球,我要拯救人類——我沒有想那麽遠。我隻是希望自己的3個孩子能夠享受和平,社會能和諧,世界能安定。為了下一代,不管遇到什麽問題,答案都會變得簡單,隻要考慮什麽是有利於後人的。核電站等問題也是如此。
問:那麽應該如何與中國人相處呢?
岡田:我對中國人沒有先入為主的概念,所以沒有什麽需要防備的,也沒有什麽一定要遵守的規則。有人有成見,認為“中國人很懶惰”,但其實不是;也有人說中國人不守約,但也有日本人是不守約的,民主黨和自民黨不就完全不守約嗎?
雖然很多人討厭中國,但是實際來過中國、在中國居住過的人又有多少呢?明明不了解對方卻有厭惡之情不是很奇怪嗎?我回國時看日本的報紙,也產生過“中國非常自私、令人厭惡”的想法。但是我回到杭州後,遇到的大多數中國人都不會讓我有這樣的情緒。
問:我們習慣對一個現象下某一種定論。比如說,中國的選手無法自立,是因為中國的計劃生育政策。您怎麽看?
岡田:是這樣嗎?我們的隊員現在在中場休息時也能夠和隊友們充分交流了。最初他們在中場休息時一味希望教練能夠作指導,不過後來他們可能理解了,事關保級,不能什麽都靠教練。看到球員的變化後,中國教練的作法也開始有所轉變。
日本選手在大約20年前也曾被詬病,認為他們無法自己做出判斷是因為學校教育的均一化。不過在足球中,這一點能夠發生改變,現在已經有很多日本選手活躍在世界舞台上。將中國選手的問題歸咎於計劃生育,這隻是借口。不敢說社會能改變,但足球無疑能夠改變。在現實中,杭州綠城的球員們已經自己開始轉變了。
問:在中國執教時,正值日中因尖閣諸島(中國稱釣魚島)問題對立,中國爆發了反日遊行,您當時看到的具體情況是怎樣的?
答:我沒有感到人身安全受到威脅,隻是在一次客場比賽中被罵“混蛋”。在外麵,有時會被要求簽名、合影,也有人跟我打招呼說“加油”。示威砸毀日本車、襲擊日係超市的隻是一部分中國人。
對我來說,無論如何都不想把自己的孩子送到戰場,中國的父母們也是一樣吧。答案很簡單,隻有相互對話。如果國家和國家、文化和文化之間對立,那麽隻有尋找契合點。政治家應該很明白這一點,但卻不妥協。因為(如果妥協),在日本會導致支持率下降,在中國則會導致政變。結果,國民隻有自己來考慮什麽是重要的。就像足球選手不等教練的指示,必須自己考慮一樣。
不過呢,我說這樣的話,有可能會被一些人質疑“那個家夥怎麽了,叛國了嗎?”現在日本彌漫著這樣的空氣。
問:什麽空氣?
答:變得不能開口說話的空氣啊。老百姓即使有感觸,也不能說“不合時宜”的話。這非常危險。
我也曾作為日本國家隊的教練,披著太陽旗滿懷強烈的自尊心和驕傲去“作戰”。但是,對方也同樣全力以赴比賽,我很尊重這一點的。民族主義不僅是我們自己的東西。必須的理解,無論哪個國家的人都懷有一顆愛國之心。
問:第1年在中超聯賽的16個隊伍中排11名,第2年12名,說實話成績不是很理想。但是,不管引退記者會的氣氛,還是充斥著有關日本壞話的中國網絡上,都明顯可以看到對於岡田先生友善的發言,這讓人很意外。您對此怎麽看?
答:在日本已經習慣被批評了,原本以為在中國也會這樣,誰知卻沒有。我很開心自己想做的事能得到大家認可。
問:聽說您從杭州出發回日本的當天,支持者們到機場來送行,用日式鞠躬向您道別並表示感謝。
答:我在中國也沒做什麽特別的事,隻是強調了自立和紀律。雖然都說中國人很鬆懈必須嚴加管理,但我把門禁取消了。我尊重選手個人的意願,但是盡管如此也有球員兩次違反紀律,被我開出了。
讓我印象深刻的是第二年夏天。當時我開除了一名球員。那是一個老球員,跟球隊經營者方麵關係很深,作為核心球員卻說出擾亂隊伍和諧的話,並壓製年輕隊員的發展。事後,剩下的球員們表情發生了變化,我能感受到他們內心的喜悅。在之後的比賽中,我們打敗了強於自己的對手,在更衣室內相擁歡呼。以前不管輸贏,比完賽後大家都馬上各自回去。我很高興大家作為一個團隊能有這樣的變化。
曾經有日本來的教練說“這些人(球員)不行啊”,我有時候嘴裏也會冒出這句話。但是,不能這樣說。雖然他們可能跟日本的球員不同,但這樣說的話就像在說,自己這個領導者也不行。
問:雖說如此,畢竟曆史和習慣都不同,還是很辛苦吧。
答:當然了,還是有很多無法改變的東西。比如,中國的足球沒有開放的轉會市場,球員都是靠送禮或者喝酒來跟有權力的人構築關係,給自己留好後路,即使被球隊開除了也能找到下家球隊。所以大家對所屬球隊的忠誠度很低。還有人跟我說過這樣的事:“我明白教練的意思,按教練說的去做的確會有所提高,但是一旦我被開除了,教練也不會幫忙找下家球隊。那我就隻能去建築工地上每月掙個千把塊錢了”。
這一點跟日本人不同。在日本,如果不行的話回去也有立足之地。在中國社會生活的人應該會這樣想吧,即使獲得理解,也有些事情是無法改變的。在中國,隻能妥協。
問:一般認為目前是日中關係最差的時候,但足球的交流還是很活躍,您認為這是什麽原因?
答:中國對日本足球抱著憧憬和尊敬的心情。雖然中國人討厭日本,但也有人說喜歡我或者是不討厭日本哦。日本人也一樣,與其對於一個模糊概念的中國喜歡或者討厭,倒不如去了解真實的中國,如果有了喜歡的東西和人,想法也可能發生巨大改變。
現在,中國希望借助外部力量培養青年球員。如果與J聯賽(日本足球職業聯賽)合作,讓教練去日本研修的話,我打算去幫忙。
問:日本的年輕人今後能麵對正迅速崛起的中國嗎?比較擔憂日本年輕人的“內向”。
答:到底會不會這樣?如果足球的話應該不會。中國自然不用說了,在泰國、羅馬尼亞、保加利亞、烏克蘭和印度等隊伍中也不乏努力的(日本)年輕人哦。那是一群在J聯賽以外赤手空拳去戰鬥的選手,是很勇猛的哦。他們有著與我們那一代不同的感性。說年輕人“內向”的老人們還是別在這礙手礙腳啦,最好趕快退下去休息吧。
前中國足球超級聯賽杭州綠城俱樂部的主教練岡田武史,生於1956年,畢業於早稻田大學,曾效力於古河電工(現在的千葉電工),作為日本國家隊成員出戰過24場,1998年首次在世界杯中擔任日本國家隊主教練,在2010年的世界杯中帶領日本隊打入16強。
采訪後記:
岡田每天在自家和位於杭州郊區的練習場之間兩點一線。他的漢語水平隻有打出租車的程度,即便如此他也擁有非常熱情的粉絲。看來語言以及國別的壁壘也是能被跨越的吧。“即便同為日本人,其內部也是形態各異”,因此糾結於日中的不同到底有什麽意義呢?采訪後筆者也覺得能夠正視這一問題了。
關鍵詞:中超
俱樂部的老板大多是擁有房地產的資本家,他們用巨資招攬選手以及教練。在上賽季,16支球隊中有13支聘請了外籍教練,其中成功衛冕的廣州恒大每年的預算據說高達70億日元。另一方麵中國男子國足狀態低迷,在去年的奧運會以及2014年世界杯中都止步預選賽。
朝日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