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開始新生活
到場部來接我們的是二連幹事祝禪仁,他和我們一樣年輕。
槽子車,一種有四個木頭輪子、車廂像馬槽子一樣的運輸車輛,裝載著我們的行李,大家排著隊,唱著歌,齊步走在鵝卵石鋪就的大路上。
路的南邊是一望無際已泛黃的麥田。風吹來,麥浪像大海的波濤,一浪趕著一浪,消失在天山腳下。
路的北邊,是雜糧區,有豆子、包穀、菜地、麥田,隱隱約約看到伊犁河岸密密麻麻挺拔碧綠的蘆葦。
二連的駐地不遠,就在場部西邊約二三裏的地方。
連隊的幾排房子建在路的北邊,緊挨著路。
隊伍在駐地中間站住了,祝幹事指著西邊告訴我們:“在最西頭那兩間草皮壘牆,牛毛氈蓋頂的房間,是廚房。“我們看到廚房的煙囪正冒著白煙。“離廚房不遠的那排房子,是食堂的倉庫,炊事員的宿舍和連領導們的宿舍。往東的四排房子,每排八間,其中兩排就是你們支青的房間。一排男生宿舍,一排女生宿舍。在你們宿舍前邊的那排房子,最東頭的一間是我和指導員的辦公室,其餘是已成家老職工們的住處。好啦。現在拿上你們的行李,去你們的宿舍,八人一間,各小隊長分配。”
我們背著行李走進分配好的房間。房間裏空蕩蕩的,隻有靠牆攤放著一層麥草。我們把行李放在麥草上打開,找出褥子互相挨著鋪在麥草上,箱子靠牆放好,被子拿出來鋪上,一個簡易的床就鋪好了。我們的新家就這樣落成。
這兒沒有電燈,沒有桌椅板凳,隻有成群的蚊子。
我們把帶來墨水瓶裏的墨水倒掉,然後把被子的棉絮抽出來一些搓成芯,插在墨水瓶裏,找些柴油倒進去。一個簡易的燈就做好了。
當天晚上,我們趴在各自的箱子上,冒著黑煙的柴油燈下,給家裏寫信。
開始,大家一邊寫,一邊不停地擦眼淚。後來,有一個女孩子哭出了聲,很快,哭聲就連成一片。
我也在寫信,淚把信紙打濕了一行又一行。
我不放聲,也不嗚咽,任淚水滴落。
我寫路上的艱辛,我寫此地的荒涼,我寫想家的難過。
女生的哭聲招來同車來的男生。他們跑來勸說。勸著勸著,也跟著抹起眼淚。
這兒的一切和我們家鄉比,差距太大了。
家鄉雖說沒有樓上樓下,電梯電話,可有照明的電燈,有掛在牆角上的小喇叭,小喇叭每天報告著國家大事,本區新聞,還有快板相聲小故事。有平坦整潔的公路,四季長青公園,商店和電影院。這兒,除了成群的蚊子外,連個照明的燈都沒有。門外漆黑一團,黑黢黢的像個孤獨的島。
我們惶恐不安。
雖說有心裏已準備,可落差太大,一時接受不下來。
據說,這幾間房子還是指導員把單身老職工(那些在三年災害期間,逃到這兒討生活的人)趕到馬號裏,專為我們騰的住處。
我們這才發現,在平房的後邊有一片馬棚和幾處羊圈。
第一天晚上,我們都是在哽咽中進入夢鄉的。為了緩和我們的情緒,連隊決定放我們三天假,夥食由連隊供應。
這三天是哭啼的三天、是絕望的三天、是無法言說的三天。
沒有人出去遊玩,沒有人去欣賞近在眼前的麥海。隻是哭,醒來就哭。
在家鄉禮堂動員大會所投放的銀幕上,藍天白雲紅馬羊群,伴隨著“人人都說江南好,我說新疆賽江南······”悠揚的歌聲中, 一部分十五六歲年輕人的心被浪漫所征服,激動起來。豪情萬丈地報了名。
還有部分人為了工作,為了不在家裏吃閑飯,聽黨的召喚而報名。有些家庭成份不好的青年為了證明聽黨的話永遠跟黨走而報名······
不問什麽原因報名支邊,這兒的艱苦環境是我們沒有料到的。
在甘肅境內,火車跑了一天都沒有跑出荒涼之地時,我們的心就開始發沉,籠罩在“再也回不了家”的絕望中。
從烏魯木齊到天山果子溝,一路上不是沙堆就是戈壁。果子溝的險峻,天山山頭的皚皚白雪,都在告訴我們將在這種環境中生活一輩子。
我也難過,但不嚎啕。
我噙著淚去勸說安慰那些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我沒有恰當的語言可用,隻好反複使用“既來之,則安之。”之類的詞語。沒人理,仍是哭。
隻要女生宿舍的哭聲一起,男生肯定會出現在女生身旁。
兩天後,男生勸慰的目標基本定了下來。
飯送來了,一筐白麵饃,一盆菜,一桶羊奶。
姑娘們哽咽著,去打菜,去盛羊奶,去拿饃。
菜、饃和家鄉口味差不多。就是羊奶,絕大部分人隻喝了一口,就“噗”的一聲吐了出來。接著就把一缸子雪白的羊奶全潑到門外的地上。圍觀的老職工看到這裏,搖搖頭走開了。
我們沒喝過羊奶,受不了那股膻味。
第三天,情緒發泄的差不多了,小孩子脾氣冒了出來。
吃過晚飯,睡覺之前,無所事事之時,總會有一個女孩提出:“咱們哭吧。”說著,就高聲嚎起來:“娘啊。娘啊。我想你啊。嗚嗚嗚……”哭著哭著,假哭變成真哭。
哭,好像會傳染,不一會功夫,全宿舍都哭開了。於是,男生出場了。
也有以喜劇收場的。提議哭的人一張口:“娘啊。娘啊。……”有人慫對:“娘個頭你娘。”立即引起哄堂大笑。笑過之後,會有長時間的沉悶。
第四天一大早,祝幹事吹響了哨子,讓我們出來集合。個子不高,三十幾歲,精瘦的指導員開始講話。公布了幾條規章製度,注意事項後,就告訴我們:“從今天起,開始參加田間勞動,不勞動者沒有工資。先借一個月的飯菜票,月底發工資扣除。”也就是說,不勞動者不得食。
開完會,祝幹事帶著我們去麥地裏割草。
我們排著隊唱著歌,手拿從沒見過的、約有兩尺多長月牙形的大鐮刀向伊犁河畔的麥田走去。
奶牛場的土地北邊以伊犁河為界,南邊和察布查爾縣接壤,東邊和鞏留縣及尼勒克縣為鄰,西邊和蘇聯隔著國境線相望。
說是奶牛場,其實隻有一個連隊養牛,養一種黑白荷蘭花牛。母牛產的奶拉到伊寧市銷售。還有一個基建連和一個機耕連。其餘七八個連隊,都是以種地為主。百分之七十是小麥,還有包穀、豆子和水稻。大片的荒地供牛羊馬啃食野草。
奶牛場是地方國營,地處天山山穀,和伊寧市隔河相望。這條河就是有名的內流河伊犁河,由東向西流入蘇聯境內,天山雪水是它的發源地。
我們到麥地裏是割草,不是拔草。靠近河岸的麥地裏,蘆葦長得比麥子還高。我們隻要把蘆葦割掉就行。我們手拿大鐮刀,一人一行,順著麥隴,一邊走一邊割著高高低低參差不齊的蘆葦。
泛黃的麥芒把我們的手臂刮得一道道血印,臉也火辣辣地疼。我們走啊,割啊,割啊,走啊,割不完的蘆葦,走不到頭的麥地。我們被無邊無際的麥浪所淹沒。在太陽的蒸烤下,汗流浹背。
午飯的時間到了,麥地離連隊有半個小時的路程。我們像一群打敗的兵,東倒西歪地走在回連隊的路上。
下午,就有幾個人推說有病,留在連隊休息。
晚上收工回來,累得我們晚飯都不想吃。
有幾個女生看著手上的血泡,“嚶嚶”地哭了起來。從沒幹過農活的我們,在這廣闊天地裏,一時適應不了。
連隊會計給我們發飯、菜票,再次強調隻發到月底,月底領工資扣除後自己再購買。也就是說,你不去幹活就沒有工資,沒有工資你就沒有飯吃。
我腰酸背痛,手上打泡,但我沒哭,隻是“絲絲”地吸著氣,用針挑著手上的泡。
接下來的日子都是早晨排隊去麥地,中午東倒西歪地回連隊。每天晚上宿舍裏都有哭聲。
不知從何時起,女生啼哭時,男生有目標地前來勸慰。女生也主動地幫助心儀男孩拆被子洗衣服,在勞動中互相幫助。
不知是遠離家鄉的恐懼,還是異地的孤獨,抑或青春的萌動,反正到了奶牛場才兩三個月,就三三兩兩的開始了戀愛。支邊青年的生活進入了另一個階段。
在這群青年人中,除了幾個男生外,就數我的年齡大。其他人大都十五六歲、十七八歲。
男生中年齡在二十歲以上的,沒有幾個。
我性格內向,不愛講話,也沒有朋友。誠心想結交秦麗為友的想法以秦麗的不理不睬而告終。
日記成了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傾訴的對象。日記裏記滿了我對男友的思念和回憶,描述著花前月下的羞澀,記錄著兩手相碰時的驚悸與心慌······
我愛記日記,這是我的優點。
日記本隨便向枕頭底下一塞,這是我的缺點。
我的日記在烏魯木齊時被人偷看了。
這事直到祝幹事找我談話時才知道。
也解開了我分配生產任務時,總有那麽幾個人陰陽怪氣找茬之謎。
我曾想了好久沒想明白,法律不是保護個人隱私的嗎?怎麽偷看日記的人沒有事,有時甚至是有功之人,而憑日記內容去定罪、去宣揚、去嘲笑、去打擊、去……反而是合法的。不受任何譴責。叔叔在日記裏寫了一篇為彭德懷抱屈的話,結果被整成了精神病。我在日記裏寫了一些思念、回憶男友的詞語,被看做道德敗壞的人。
天理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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