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味俱全共調和
被稱為秀容詩人、北方文雄的金朝著名文學家、史學家、詩人元好問(又稱遺山先生)曾作詩一首:銀點和合翻玉屑,五味俱全共調和,此味隻應天上有,人間有此能多少。不知詩作出於何處,反正就這麽流傳了下來。
遺山先生詩中所描述的便是山西秀容美食 - 蒸肉。【忻州蒸肉,山西傳統特色小吃。創製於隋唐,盛行於明清】(來自百度)。山西忻州,古稱秀容,建城於北魏年間。城如其名,山川秀麗,兼容並蓄。蒸肉幾乎與古城的曆史同步,曆時千年,代代相承,流傳至今,成為飲食文化裏一道亮麗色彩。史料記載蒸肉初始為一道宮廷菜,明清年間才流入民間。蒸肉的食材普通,配方簡單,卻大張旗鼓耗時費力。大盆、大盤、大鍋、大籠屜,一應俱全。除了婚喪嫁娶,一年中隻在過年時做一次,隆重的儀式感,一層層、一步步無不渲染濃鬱的年味。
蒸肉的原料簡單,隻有五花肉、土豆和澱粉,佐料主要是花椒大料。最重要最關鍵的一步是慢火熬製花椒大料水,一大把花椒和大料放在深口鐵鍋裏,大火煮沸轉中小火熬煮兩個小時,濃鬱的味道,滿屋飄香。一大鍋水最後熬成一小盆湯,色澤如淺淡的紅茶。撈出花椒大料,晾涼備用。肥瘦適中的五花肉切成約一寸長的細絲,用醬油和胡麻油醃製過夜。粗糙的澱粉要在案板上用擀麵杖碾過,細膩綿軟。放入盆中待用。
到了第二天,把撈出來的花椒大料再加一鍋清水煮土豆,花椒大料的殘餘味道完全被土豆吸收。大概四十分鍾即可熟透,待不燙手時乘熱把皮撕掉。土豆擦絲、壓扁、揉碎成泥狀。材料齊備,把土豆泥、豬肉絲、鹽、花椒大料水倒進一隻大盆裏,最後倒入大量胡麻油。一切就緒,爸爸擼起袖子,右手入盆,下手和陷。一邊揉,一邊往盆裏倒澱粉。爸爸左翻右揉,前推後擠,直至原先各自為政鬆鬆散散的肉絲土豆澱粉調料水完全融合,分不清你我抱團成一,且軟硬適中。媽媽早已在旁邊碼好了一摞大盤子,爸爸用沾滿油的手依次把盤子抹一遍,媽媽把調好的餡料放入一隻隻大盤裏,壓瓷實、抹平整,放進三四層的大籠屜,在大鍋上大火蒸一個小時。出鍋,晾涼,切成薄片配以豆芽豆幹粉絲當涼菜吃。
一年做一次的蒸肉是個稀罕物。蒸肉切片後,紅色的肉絲點綴其間,色澤誘人。蒸肉一蒸年將到,五味調和數蒸肉。媽媽一邊壓平蒸肉的表麵,一邊念叨。耳濡目染,我從小便知道一做蒸肉就快過年了,但是卻不知五味調和為何物?媽媽回答蒸肉不膩不肥,不軟不硬,不上火不虛旺,味道溫和,鹹香醇厚,既可涼拌唇齒留香,又可熱吃綿軟潤口。五味調和,恰恰好,最後加一句,遺山先生有詩為證。
何為五味調和?《周禮·天官》記載“凡和,春多酸、夏多苦,秋多辛,冬多鹹,調以滑甘”。可見古人對於味道皆以“和”為準。秀容古城的五味也以當地的土壤、氣候、飲食為基礎條件衍生出一套適宜的養生之道。比如秀容人喜醋,那是因為黃土高原上多以雜糧為主,而醋的功效則可以幫助消化、緩解胃酸。兒時一到夏季,總愛生病,母親便說苦夏苦夏,要吃些帶苦味的以毒攻毒。秋冬季節則多以鹹香微辣為主,羊雜碎湯裏紅豔豔的辣椒,濃油赤醬的羊肉胡蘿卜餡餃子,成為寒冷冬季的暖身食物。
記得小時候家裏長輩也經常把五味調和一詞掛在嘴邊,小孩貪吃積食了,發高燒,舌苔黃厚,就說五味失調了,便開始戒肉戒葷,佐以小米粥、綠豆湯,名曰“打食”。類似於如今的輕斷食。清湯寡水兩三天後,通了便,舌苔淡了,高燒退了,大人會說五味調和了。彼時的五味早已不是單指酸甜苦辛鹹的味道了,而是直指身體內裏的調和平衡。
我在大約四歲的時候,吃了太多的紅腸導致積食嘔吐。這次生病的後果極其嚴重,至此以後不再吃紅腸,甚至連豬肉也不碰了。家人都說,是吃傷了。記得長輩們不止一次地教育小孩子,凡食物皆要細水長流,不可暴飲暴食。任何美味,吃過了,便會五味失和,適得其反。話畢用手指著我說,你看她。聽聞此話,羞愧難當,我成了五味失和的一個反麵教訓。
受我的影響,小我兩歲多的妹妹也潛移默化地吃起了素。一年臘月,又要做蒸肉了,我說蒸肉裏沒有肉該多好啊!媽媽靈機一動第一次做了素蒸肉。素蒸肉的味道更是全憑佐料了,所以那年的花椒大料放的更多,熬的更久,味道也更濃鬱。那一年,記憶裏第一次大快朵頤,過足了吃蒸肉的癮。
以後的年夜飯裏,素蒸肉堂而皇之地上了我們家的餐桌。一年又一年,爸媽做素蒸肉的廚藝日臻嫻熟,有口皆碑。記得當年和丈夫談戀愛時,去我們家第一次吃到素蒸肉,便不住地讚歎原來素蒸肉也可以如此好吃!由此可見,隻要愛,願意付出,素食也可以做出美味佳肴,粗茶淡飯亦能媲美大魚大肉。
那年冬季回國探親,走在古城的大街小巷,隨處可見賣蒸肉的餐館小店。曾經的宮廷菜,上世紀的年夜飯,如今隨處可見隨時可食。而且花樣翻新,做工精細,色澤漂亮,擺盤講究。品一口,滿口生香,濃鬱醇厚的味道不改,五味調和的精髓依舊。
吃過蒸肉的兒子,從此也喜歡上了蒸肉。有一年過年,憑著記憶,手忙腳亂做了一碟蒸肉,並且創新地用雞肉絲代替豬肉絲。結果用刀一切就碎,難以成片。一口下去,又脆又幹,粗糙如沙。媽媽在電話裏說土豆要搗成泥狀,澱粉須細膩無顆粒狀。看著蒸肉,嚼之難咽,丟之不忍,想來想去,別出心裁地把一半蒸肉籠屜裏蒸了,瞬即柔軟綿潤;另一半用油煎成金黃,外焦裏軟,滿口生香。我自嘲這是改良版的蒸肉,形不似卻神似,遺山先生五味調和的蒸肉精髓尚在。
到了第二年過年,決定再嚐試一次蒸肉,而且要做兒時爸爸做過的素蒸肉。提前一天熬好花椒大料水,準備好沒有顆粒細膩如棉的澱粉。第二天煮好土豆,最後把土豆、澱粉和調料水、油、鹽,攪拌均勻,又下手揉搓成綿軟的一團。最後蒸好出鍋,晾涼。屏住呼吸一刀下去,終於切成了片。雖然遠不及媽媽切的那麽薄,但總算有了蒸肉的模樣。小心翼翼地碼放在盤中,夾一片入口,熟悉的、濃鬱的味道透過舌尖跨越時光,恍然回到兒時。爸媽的味道,家的味道,年的味道,從久遠的記憶深處飄來,暖了心扉,亮了夜空。
“此味隻應天上有,人間有此能多少”的蒸肉,起源隋唐,盛行明清,成名於古城,悠悠歲月裏傳承,大浪淘沙中沉澱。最後飄洋過海,改頭換麵落地北美,成為我家餐桌上的一道佳肴。形相似,神相近,味覺和鄉思,親情和故園,盡在一碟蒸肉裏。而遺山先生五味調和的精髓經過千年、跨越大海,也依舊凝聚於這一碟蒸肉裏。
在異鄉,嚐試做的改良版雞肉蒸肉,味道調和,因為不想加太多的澱粉,所以比較鬆散。樣子也不漂亮。
這是回家時,表姐做的正宗蒸肉,比我做的好看一些,也是不敢多放澱粉,有點散。
下麵時來自網絡的蒸肉照片
每次探親,總是和表哥表姐們相聚,除了在飯店吃飯以外,我更喜歡在家中相聚,有時在靜表姐家,有時在娟表姐家,有時在英子表姐家,各自烹調傳統故鄉美食,一邊做飯,一邊聊天,總有聊不完的話題。每次在飯店吃飯,蒸肉都是必備的一道菜,隻是盡管色澤誘人,擺盤漂亮,卻總也難以品嚐到兒時的味道。反倒是每次在表姐家們相聚,每每驚豔不已。尤其是食素的靜表姐和英子表姐的素蒸肉,一口下去,便回到了兒時時光。談笑間,風卷殘雲,想起拍照時,也隻剩下了空空的盤子。
而我則一再顯擺我學到的各類美食,因為從小被視為不會做飯,在表姐們眼裏就是一個隻會吃不會做的主兒,經過每次回國相聚的曆次顯擺,終於擺脫了被扣在頭上多年的不會做飯的帽子。真應了那句話,缺啥想啥,沒什麽就喜歡顯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