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期以來,失眠困擾著我。仔細想想,我的失眠大約是從四歲開始的。那時候我在寄宿幼兒園,幼兒園規定每天必須睡兩個小時的午覺。我經常睡不著,尤其是周三以後從家裏帶去的零食都吃光了,躺在床上特別想家。生活老師為了監督我,特意把我的床安排在緊挨著她的位置。每次老師來檢查時,我都趕緊假裝睡覺。緊閉的眼皮仍在微微抖動,總是被老師一眼識破。我的名字掛在不愛睡午覺的名單上,直到幼兒園畢業都沒有刪掉。
從小學一年級第二學期開始不住校了,直到一九六九年去幹校之前我的睡眠都挺好。初到幹校時,兩戶人家合住一間幹打壘的茅草屋,中間隔了一層塑料布。一排茅草屋被分隔成十五個小房間,梁柱上麵卻是貫通的。三十戶人家沒有秘密,盡管大家都不敢大聲說話,可是像咳嗽打嗝之類的生理動靜還是會無法控製地傳播開來。
我家住在靠門的外半間,從早到晚受到內半間的幹擾。鄰居是造反派,兼有監督我們的責任。四口人都是趾高氣揚的,從來不和我們客氣地說話。他們每天肆無忌憚地進進出出,劈裏啪啦的聲響要到很晚方能消停。於是我又失眠了,每天都要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才能慢慢地培養睡意。好不容易睡著了,又時常會被從梁柱上麵傳來的各種聲響吵醒。
好在時間不長,內半間的造反派夫婦調離幹校,走上了新的工作崗位。又過了一段時間,越來越多的幹部重返了工作崗位。幹校開始縮編和搬遷,我們的生活條件也隨之有所改善。不再與鄰居合住以後,我的睡眠逐漸地恢複了正常。
一九七二年春,在失學兩三年以後,我終於回到了教室,就讀於河南某縣立中學。我又住校了,六個人合住在一間大約十五平方米的寢室裏。睡在滿是臭蟲棲息的床板上,我的失眠症又複發了。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學校說這些臭蟲竟然是文革之前遺留下來的。在沒有住校生的五六年裏,臭蟲忍饑挨餓熬癟了軀殼,卻在我們入住後的一夜之間複活了。臭蟲在瘋狂地吸允了我們的血,立刻變得圓滾豐潤起來,密集地擠在蚊帳的四個角落裏非常恐怖。
我們采用了各種辦法,經過艱苦卓絕的努力最終消滅了臭蟲。與此同時宿舍裏也減員了,三個室友分別跟著父母離開了幹校。值得慶幸的是我們剩下的三個人都有不同程度的睡眠問題,作息時間不謀而合,大家都沒有再受到失眠的困擾。
三四個月之後我跟著父母回到了北京,重新享受在獨立的空間裏生活,每天都能保證充足的睡眠。高中畢業後,學徒期間曾在外單位的集體宿舍裏住過。本來是四個人一個房間,室友們友善地讓我搬了進去。我們五個人中除了我上正常班之外,其他人全是三班倒。她們每天早起晚睡非常辛苦,我也跟著難得能睡個囫圇覺。
熬過幾個月的集體生活,回到家裏後不久我上大學了,再次住進了集體宿舍。大學的集體宿舍是七個人一間,房間裏擺著四張雙層床。入住伊始,沒等我反應過來就隻剩下靠門口,對著門的那張床是空的。上鋪是用來放東西的,我就在靠門口的下鋪整整睡了四年。其間我們換了兩次房間,可是大家都默認了自己最初的選擇,以至於我始終都沒有能改變位置。
雖然學校會在規定的時間把宿舍和教室的燈熄滅,但是室友們卻總能找到不熄燈的地方熬夜苦讀。宿舍裏經常隻有我一個人按時上床,卻要永遠等到最後一個同學回來才能真正準備睡覺。熬夜苦讀的同學一沾枕頭就能呼呼大睡,而我則飽受失眠的困擾,尤其是難以入睡。
按照體育老師的建議,我一直堅持慢長跑,早飯前跑步大約半個小時。無論學習多麽緊張,每天下午四點鍾之後必定會扔下書本,到操場去參加各種體育活動。
我曾去學校醫院,接受過中西醫的治療。中醫大夫在我的雙耳幾個穴位上埋了油菜籽,可以隨時通過油菜籽按摩下麵的穴位。起初好像是有效的,可是過了一段時間,大概是穴位已經習慣了刺激就失效了。
西醫大夫給我開了三種藥,一種是具有鎮定催眠作用的安定,另外兩種分別是維生素B1和穀維素。三種藥都是白色的小藥片,外觀上看不出有啥區別。為了盡量少吃安定,我把三種藥片混合放在一個瓶子裏。失眠的時候隨便摸出一片,假裝吃的都是安定。用這些科學的和自欺欺人的辦法,我在失眠的困擾中讀完了大學。
大學畢業以後不再住集體宿舍了,總的來說我的睡眠情況良好。尤其是在結婚生子以後,忙忙碌碌的工作,學習和生活好像徹底治愈了我的失眠症。
退休了,我們搬到寧靜的鄉村享受晚年生活。周圍環繞著運河,湖泊和牧場,遠離交通噪聲,也沒有來自於工業和商業的影響。平時家裏隻有老兩口,我們分房而居互不幹擾。然而我卻又失眠了,入睡越來越困難。本來已經感覺很困了,躺在舒適的床上睡意反倒一點點兒地褪去了。翻來覆去睡不著時,大腦就異常活躍起來。往事浮想聯翩,無論如何努力都扯不斷自己的思緒…。
我去見了家庭醫生,醫生拒絕給我開藥,理由是吃藥會產生依賴性。我去藥店谘詢,藥劑師建議試試從植物中提取的傳統草藥。我試過了幾乎所有能買到的草藥,比如Kalms Night,Rescues Night和Mytol,可惜每一種草藥都無效。
我仍然堅持每天運動,慢跑改成了快走,散步,做操和模仿太極拳。我的作息時間還是規律的,晚上二十三點鍾之前熄燈休息。我也注重營養均衡,花費時間耐心地準備飯菜….。好像能做的我都做了,隻是至今仍然無法擺脫失眠的困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