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好九點北京飯店門前,差不多客人用過早點、喝完咖啡的時間。他左顧右盼,一遍一遍搜索長安街,賽過執勤的戰士。直到她出現,黑瀑布下套一件米色線衫,牛仔褲筆挺頎長,向他招手,朝他微笑,他才不再焦慮。
走進大廳,一家老外正要出門,一對夫婦帶兩個半大孩子。
要導遊嗎?一百元一天。
你倆,一人一百?
兩個人的服務,一個人的價格。她,本地人,熟門熟路。
老外夫婦相視一笑,行——啊(O-kay)。
去哪兒?隨你們(Wherever you guys lead us)。
春和景明,去景山北海吧。他看著她,帶——路吧。
希昂,你女朋友叫什麽呀?
我叫惠。普通朋友,不是女朋友。
喂(Way)?隻是普通朋友?喔,對不起。
差不多。沒關係,我倒希望她是(I wish she were. 傻丫頭,你聽懂了嗎?)。你們打哪兒來?
扭腰。
大地方呀。我們左手,是故宮,中國1420-1911年的皇宮。你們去過嗎?去過,好的。北京城貫穿南北中軸線的中心,在故宮。但中軸線的確定在故宮之前,元大都那會兒,1267年,就是今天所謂的景山。景,是高大的意思。景山,是皇城地表的製高點(vantage point)。在漢語裏,景又有風景的意思。在景山,可以俯視整個皇城,是最佳觀景點。1966年文化大革命,景山公園改名為紅衛兵(Red Guards)公園,北海公園改名工農兵公園。
喔——,紅衛兵,大衛說,我們在百老匯看過《毛夫人》的歌舞劇,知道紅衛兵。
對,毛夫人——江青被逮捕的當天下午,來過景山摘蘋果。哦——
沿途我們可以看到,一些曆史事件,尤其是義和團(Boxer War)和文革,對文物造成很大破壞。
1644年,李自成領導的農民起義軍(peasant rebel army)進入北京,明朝最後一個皇帝崇禎在這裏一棵歪脖子槐樹(locust tree)上自縊(suicide by hanging)。那樹被紅衛兵剝皮伐枝,死掉了。現在這棵小槐樹,是1981年才移過來的。這裏的碑文(epitaph),你們可以看看,因時代而變化,是中國政治曆史的晴雨表(barometer)。
山脊上有五座峰,每座峰上各有一個亭子(pavilion)。這是周賞亭。1900年義和團那會兒,裏麵佛像被八國聯軍(Eight-Nation Alliance)劫走。“美國是八國之一嗎?”是,但在其中不處領導地位。大衛長籲一口氣,“我心稍安。”
這是觀妙亭,佛像也被八國聯軍劫走。
這是萬春亭,製高點。故宮在南,北海在西,鍾鼓樓在北。眼前早春顏色,遠處帝王氣象。能在這兒幫我們照幾張相嗎?凱瑟琳遞過拍立得(instant camera)。惠站旁邊,“吐出來的照片還是帶彩兒的!”
拍完,凱瑟琳接過相機,後退幾步,哢嚓一聲,遞過照片,笑說,“對不起啊,沒有征求你們同意,我沒忍住。還不錯呢。我感覺,你倆會成為完美的一對(you two would make a wonderful couple)。”
“謝謝,”是針對照片,還是祝福?美國人時刻不忘幹涉內政、處處跟中國人民作對,辛把照片遞給惠。她也認為“挺好的,”你先收著吧。起碼在這相紙上,你永遠在我身邊,他這麽想,手一哆嗦,差點沒給掉下去。
本來,萬春亭裏麵也是有尊佛的。毀掉這尊佛的,不是八國聯軍,是紅衛兵。凱瑟琳不能理解,為什麽會有人這樣摧毀自己的文化?
你們看,這裏有棵樹,鄧小平前幾天剛栽的。“啊,最高領袖,”大衛打趣,“凱瑟琳,我們晚來了——就幾天。你要化妝快一點,我們就不會錯過他了。”
天高、雲淡、風清,新綠開始成蔭,枝頭正在吐蕾。在山脊上走,溫度正適宜,大人很享受,小孩也不調皮。走過富覽亭、輯芳亭,下山從西門出去,直達北海瓊島。
瓊島最早的曆史,要回到第十世紀,是遼朝的一個行宮(a Xanadu),比故宮早。今人對遼朝了解不多,實際上國泰航空(Cathay Pacific)名稱中Cathay的本意就是遼朝。
景山和北海,是自然景觀,還是人造景觀?都是人造的。北海是挖出來的,土堆哪兒去呢?景山,景山是堆起來的。“我有個問題,他們用挖土機嗎?”大衛的兒子舉手。那時沒有挖土機,都是人工開鑿、搬運。哇,那可真辛苦!“為什麽他們必須挖呢?”因為皇帝命令他們挖呀。
白塔威武莊嚴,是座佛塔。建於1651年,清初。不是漢傳佛教,而是藏傳佛教。西藏給人封閉的印象,但當時它的影響能傳到遙遠的北京。當時是四世達賴,現在是十四世達賴。
瓊島以南,過永安橋,就是團城了。再往南,就是中南海,中央政府所在地,相當於美國白宮。凱瑟琳嚷嚷,“孩子們,規矩點兒!”
大衛一家在附近用過午餐。小孩子喜歡,他們下午劃船。辛幫他們租好船。
留他倆在岸上,度日如年,相互考驗。我們也吃點東西吧,那兒有開水,我去衝方便麵。一起去。方便麵、榨菜、火腿腸,吃什麽都有股甜味。想笑,又不想讓對方看見,隻得咬緊牙關,共克時艱。看著對方,卻必須用最無辜的眼神,以示純潔。隻是呆在一起,連手都沒拉過,都讓人沉醉。
垂柳在湖邊輕舞,讓春水不能保持平靜。花蕾正開放,春光不讓它們繼續羞澀。步道在湖邊蜿蜒,他們的腳步漫不經心。
“我覺得吧,你是個不錯的導遊,”她不看他,但是真心的,自個兒北京人,很多東西都還不知道呢。
傻丫頭,我不好好表現,你瞧得起嗎?但他說的是,“我做了功課的。中國常見的事物,在英語裏不一定是常用詞,隻能提前準備。你能聽懂嗎?”
嗯,爺爺的好學生,她看著他,“你講的,基本能聽懂。老美講的,一開始很多聽不懂,後麵能聽懂接近一半。結合場景,我覺得特別有幫助。”
這不說我英語比老美…“還不錯,慢慢慢慢地,你能聽懂的會越來越多。你聽說過情景英語(Situational English)嗎?”
“沒。”
“什麽是情景英語呢?就是,一小夥子進公園,眼見一池春水,柳絮飛揚,桃花綻開,身邊一美麗的姑娘,他對她說——”他盯著她的眼,聲音低沉、加了蜜意,“I love you!”
她的頭垂得比湖邊的柳條還低,“別。我還年輕,不想過早戀愛、分散精力,想趁年輕多學本領…”
“爭取將來——為祖國的四個現代化建設多作貢獻!”
去你的,我讓你貧,讓你貧,讓你貧。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姑嗔擊之以掌,權也。二人折腰。
直起身,看著對方,忍不住又笑。他抓住她的手。人看見不好,她抽出來,給了手背最後一擊。他還高興,牽手似乎並不違背原則,隻是不想人瞧見。
時間到了,倆人走到船塢跟大衛他們會合,凱瑟琳說,“讓你們久等了,我們度過了一段快樂時光,真正地快樂!”一家子都很興奮。“接下來有什麽打算?”“回酒店,我們心滿意足。”他們一行從故宮西側回到長安街,握手告別。大衛遞過140元外匯券,“謝謝你們周末陪同我們,講解豐富的曆史!”凱瑟琳輕拍辛右肩,眨眨眼,“祝你倆好運!”
老美是不是傻呀,多給了呀?
這個數銅板的。多給的是貼補,英語裏叫tip。百分之四十的貼補,說明客人對服務非常滿意。走,我們去吃加州牛肉麵。
不去!我爸媽讓回家吃飯。你把錢省著,多給父母寄點吧。
不矛盾。現在才六點鍾,我們先一起吃,你呢回去少吃幾口不就得了。我們不光是為父母活,更是為自己活。
恨隻恨自己不爭氣,女大不中留。聽他的花言巧語,經受不住考驗,背叛了爸爸背叛了媽。
麵條是長的,代表著他對這份情緣的期望。
街燈亮了,“我送你回家吧。”不——行,被人瞧見不好。
“親愛的小妹妹,請你不要不要哭泣。你的家在哪裏,我會帶你帶你回去。”不——行!“…我會用我的愛溫暖你的你的心靈…哦,在這夜裏媽媽還在還在等你…”行了行了別唱了,不許進大院!她心說,不能讓你小子得意忘形,直接攻到家門口。
他們上公汽,多虧黨的政策好,車上竟然還有座兒。默默地,他的右臂攬過她的腰,握住她的右手,左手握住她的左手。他想親她的臉;她偏著頭頂著他,不讓他嘴靠近,像兩隻山羊在鬥角。車在行駛,她的頭發在他臉上摩挲,全身都在他懷中顫抖,讓他感到這份感情的嚴肅莊重。
他們下車,在學院路幽暗的人行道上,抱定這一姿勢,直到漢語學院門前,事先約定他止步的地點。他站在那裏,看著她走進校園、又回頭看他一眼,直到再也看不清。
那一回眸,讓他興味無窮。如果相愛,為什麽怕人瞧見?如果不在乎,為什麽又回頭看我一眼?夜風清涼,讓他頭腦更加清醒,但他想不透,為什麽自己在女兒國裏成長,事到臨頭,竟會被一個大三女生迷得神魂顛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