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食節要到了,今天來聊聊我曾經體驗過的關於饑餓的感受。
父親經曆過饑餓。那是在一九六零年,他正讀大學,專業方向是純數學。他給我講這段經曆的時候,我剛七八歲,正在長身體,整天想的都是吃。最饞的當然是回鍋肉,那香噴噴,油晃晃的肉片,用紅辣椒爆炒,這一出鍋,滿屋子都是香的,聞到了就讓人坐不穩。隻可惜這樣的好菜個把月都吃不到一回,於是死纏著媽媽不放。父親就是這個時候,給我說起了這段往事。
在父親讀書的那個時候,大學生是很金貴的,國家保證了每個月都有三十斤米和半斤油,這比起那幾年在農村活活餓死的上千萬生靈來說,完全可以說是生活在天堂了。隻不過,這個正在大鬧革命的天堂裏,並沒有多少油水,光靠吃幾碗米飯還是頂不住,一到了晚上,從胃裏麵往外冒酸水,那叫一個難受。聽父親說,在那一兩年,學校裏基本上沒什麽人搞體育活動,球場上總是空蕩蕩的。想想也是,吃都吃不飽,誰還有氣力去打球呢?還有一件很讓人惋惜的事兒,他有一個同班同學,因為實在是餓得受不了,在學校食堂偷了兩個饅頭,結果不幸被擒,最後被開除學籍打回了老家。
父親不愧是搞教育的,聽他這樣一說,再去找媽媽吵著要吃肉,自己感覺就有點不好意思了。隻不過,那種對吃的欲望,還是揮之不去。這麽熬著熬著,也就長大了。
這世間的事情,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我因為一直在城市裏長大,畢竟沒有真正挨過餓。等到後來上大學以後,聽我的幾個同學講起他們小時候在農村裏吃穀糠的經曆,不免頗有些震驚。
我體會到真正的饑餓,是在一九八九年。那一年的四月中旬,胡耀邦去世,北京鬧起了學潮,接著就蔓延到了全國的各大高校。到了五月份的時候,我所就讀的學校也開始上街遊行。後來鬧得更激烈了,全市好幾個高校的學生在市政府門口靜坐,要求和裏麵的官員們對話。結果等了好久也沒人搭理,於是就效仿北京的同學們,開始絕食。這整個過程,我從頭到尾都參與了,算得上是個積極分子。
和父親不太一樣,我從小是個坐不住的性子,特別喜歡體育,什麽田徑,遊泳,體操,溜冰,以及各種球類運動,都玩得不錯。參加絕食的時候我心裏想,照我這個體格,估計餓個三四天,應該問題不大。確實如此,雖然之前遊行了一整天,也沒吃什麽東西,第一天扛下來還是沒啥問題。當時我們一起絕食的有幾十個學生,大家就這麽一直幹坐著不動,根本就沒什麽更多的消耗。大家聊聊天,談談理想,探討一下各自對民主自由的理解,這第一天很快就過去了。第二天開始,有了點麻煩,一大早就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那時候已是江南的春天,溫度雖然不算太低,不過身上淋濕了可真不好受,而在那個時候開始感覺到肚子裏的空虛。等到了晚上,地上都是濕的,也沒法躺下來好好睡一會兒,渾身上下都不得勁。那種滋味,我實在是不想再去體驗。
好不容易熬到第三天,這時候圍觀的人密密麻麻的,把我們這些絕食的學生圍在中間,想出去上個廁所都不容易。很奇怪,這個時候反而感覺不到餓了,隻是渾身軟綿綿的,沒什麽力氣。雨終於停了,雲也散了,露出了藍湛湛的天。還記得我當時仰頭望著青天,呆愣愣地看了好久,平生第一次有了那種天人合一的體驗,很有點靈魂出竅的感覺。
那一天的下午,我們學校派了幾個校一級的領導,來看望我們這些絕食的學生。校領導們異常的和藹,一個勁兒地勸我們要愛惜身體,回學校好好休息。當時身邊的好些同學都和我一樣,身心俱疲,有一些就準備要撤了。我當時不知道是從哪裏找來的力氣,上前搶了一個高音喇叭和校領導們辯論,同時也提醒同學們我們絕食的目的還沒有達到,如果現在我們走了,那豈不是中途而廢,白白吃了這麽多苦了嗎?記得後來又站出來幾個同學支持我,終於把陣腳穩住了。
鬧過了那一陣,渾身都很亢奮,腦子裏則是一片空白,更是感覺不到餓了。等到了晚上,睡意開始止不住地湧上來,看東西都是恍恍惚惚的,覺得很不真切。然後,就斷片了,失去了人生中挺珍貴的一段記憶。
等我再醒過來,已經躺在了一家醫院的病床上了。這是我打記事以來,頭一回住醫院。四下裏張望,那病房裏有十幾張病床,其中好幾張病床上躺著我們一起參加絕食的同學。這時有一個管病房的護士姐姐看我醒了,問了一下情況,轉身去端了一小碗清湯麵過來。我至今都還清清楚楚地記得,那是香噴噴熱乎乎的一碗素麵條,湯裏泛著油花,上麵還飄著幾片青綠色的菜葉子。
我這一輩子吃過的最香的一次,就是在那一回了。後來我去過不少地方,嚐過風味各異的美食佳肴。不過,再也沒有體驗到那種純粹滿足於吃的感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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