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裏拿著打狗棒一樣的甜秫秸, 從頂端下嘴, 要先用尖利的牙齒把外皮一條條撕開扯下來, 才能吃到裏麵甜脆的瓤。 吃法跟甘蔗一樣, 嘎嘣嘎嘣瓤子在嘴巴裏來來回回翻來覆去地嚼上幾遍, 把糖汁榨完吸盡後, 再把渣子吐掉。 小孩子大都喜歡甜食,七十年代的華北平原的鄉下, 水果糖是個稀罕物,甜秫秸成了個不錯的替代品, 很受我們的喜愛。 記憶裏跟甜蜜的滋味並存的還有它的厲害, 用牙齒撕下來的外皮條子鋒利如刃, 一個不留神, 就在心急的孩子的嘴角邊手指上劃開個小口子。
幾十年下來甜秫秸仍然清晰地留在了記憶裏,應該跟我妹妹的典故不無關係。 農村出生農村長大,眼見耳聞都是誰誰家的孩子挨了打,誰誰家的孩子被他爹打跑了,不打孩子的家長是很少見的。幸運地生在了一個溫和民主的家庭裏, 我小時候是幹幹淨淨沒有挨過一個手指頭的, 這裏說的包括在姥姥家長到七歲, 和上學後回到父母身邊。長大後和父母聊起打孩子的話題,他們很肯定地說, 我是沒有挨過打的, 弟弟應該也沒有, 隻有妹妹小時候有過一次。爸爸說,沒有來由地哭, 怎麽哄都不行, 怎麽問都不說為什麽,就是不停地哭, 哭得撕心裂肺的,最後沒忍住, 一巴掌打在了屁股上。 這一巴掌把妹妹的哭聲打停了, 眼淚巴巴地說, 我想吃甜禾兒。
寫到這裏, 我的心裏充滿了感激。 感謝上蒼給了我一副柔軟的心腸, 感謝父母祖父母在童年那個對人的脾性起到關鍵性影響的階段,對我們的小心嗬護, 沒有讓那副生來的心腸變得堅硬冷漠起來。
雖然物資貧乏,有幸生在了農村,田野裏有著給孩子們解饞的無窮無盡的資源。 黑烏烏的野葡萄, 紫瑩瑩的野酸棗, 小燈籠一樣掛起來的姑蔦兒外麵罩一層薄薄的紙一樣的皮,還有肥碩的羊角瓜,剝開綠色的外皮,裏麵是雪白的毛茸茸的瓤,吃起來甜絲絲的。 這是地裏長的, 還有樹上爬的,知了捉來點火燒了吃。 比起長翅膀的知了, 我們更愛看起來傻傻笨笨的知了牛牛, 知了隻能吃中間腰上窄窄的一圈兒肉,知了牛牛把四隻細腿揪下來, 剩下的可以全部吃掉。 那時候頭腦裏沒有眾生平等萬物有靈的思想, 更沒有慈悲的概念, 現在看來最殘忍的事情是吃螞蚱,螞蚱要找母的, 肚子大, 捉到活生生地把頭給揪下來, 隻要它的大肚子,把一粒飽滿的綠色黃豆粒從肚子的斷口塞進去,插上一根毛草放到火上去烤去燒, 肉香混合著黃豆的清氣,是難得的美味,
孩子們淘氣,會去偷農人田裏的農作物, 正在灌漿的嫩玉米, 嫩花生, 一窩小老鼠似的紅薯崽兒, 菜地裏的茄瓜蔓菁胡蘿卜。 田裏偷來的一般都是還沒有長成的東西, 因為那個時候農人還沒有想起防範。 等到作物長到膘肥體壯, 色相誘人的時候, 就有眼睛明裏暗裏看著, 很難找到機會下手了。 至今記得我們匆匆忙忙從花生地裏拔起一坨花生, 跑到避人的地方把濕漉漉的泥土抖落, 露出一堆白花花的花生芽芽,扒拉來扒拉去挑不出幾枚可食的, 隻好扔掉的遺憾。那些本來可以生長成熟卻被我們生生掐斷扔掉的果實們啊,現在想起來覺得真是一種罪過。
吃農作物也不是隻能偷, 成熟的季節, 有愛心有耐心的大人會主動帶著孩子們品嚐應季的美味。 姥姥家的二舅就是這麽一個有愛心也有耐心的大人。三十幾年前, 二舅還是個二十出頭的毛小夥子,人開朗隨和,喜歡玩兒, 屁股後麵經常嘩啦啦跟一群半大的孩子。機井上架著柴油泵灌溉農田, 泵上水箱裏的水燒開了, 突突突冒著熱氣, 二舅從自家的地裏掰來幾個青玉米, 剝皮去須, 拎著擼到後頭的青皮把玉米們倒栽蔥一頭紮進水箱裏, 十來分鍾後取出來, 就是金燦燦香噴噴的煮玉米了。 帶葉的花生, 帶根兒的黃豆莢都可以如法炮製,花生下水箱前要先在水渠裏把泥土洗幹淨了。
紅薯就不是來煮了, 是實打實的農家野地烤。 先在地上挖一個圓坑, 坑的一邊挖一個伸出來溝, 溝跟坑的圓連接起來成棒棒糖形狀,然後沿著坑沿向上堆土坷垃,像建碉堡一樣,注意收口,越往上堆口越小, 直到完全閉合。 這時候二舅會指使我們去撿柴禾, 幹樹枝幹茅草, 撿回來順著棒棒糖的杆兒, 那條通向碉堡內部的地道,塞到下麵的圓坑裏燒, 大火熊熊燒上半個多小時, 直到碉堡的土坷垃向裏的一麵開始泛紅。 把準備好的紅薯一個個填進坑裏,填滿後, 就是最歡快的一幕了, 大腳小腳一起上, 摧毀碉堡, 坍塌下來的土坷垃嚴嚴實實地捂在了那坑紅薯上, 再撿多一些土坷垃堆在上麵防止熱量消散太快, 好了,可以去玩兒啦。 一個小時後回來, 刨開熱氣散盡的土坷垃, 露出外皮烤焦了的紅薯們, 取一個一掰兩半, 黃澄澄的瓤子冒著熱氣, 香氣撲鼻,吃起來又麵又甜。
一晃三十幾年, 當年那個梳兩個牛角辮的瘦弱小丫頭長成了豐腴的中年婦人, 當年那個朝氣蓬勃的毛頭小夥變成了白發蒼蒼的老叟,颯颯的秋風裏, 有一個陌生的異鄉人寫起了甜蘆粟,那些有關鄉野的遙遠記憶,猶如春風裏的嫩芽花瓣, 在中年婦人的腦海裏顫微微地舒展開來……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