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音容夢幾更

兩年前回鄉探親和采風時,我沒有想到會再次碰到施阿姨。

施阿姨的女兒蓓是我的發小,那天特地和我的其他幾個閨蜜們陪著我去遊覽福州的三坊七巷。我們在嚴複故居四周閑逛時,施阿姨出現了。戴著一頂絨帽的她精神矍鑠,全然不似年近八十的樣子,隻不過個頭兒比我記憶中的稍矮些。小時候我老是仰頭看著她,總覺得她很高,一米六五上下吧。二十多年後再次見到,發現她和我的身高差不多,一米六左右,不免對這個記憶中的誤差有些錯愕。

施阿姨在幼時的我的眼裏不僅個高,還很有本事,她畢業於上海交大冶金係,是爸爸單位裏學曆最高牌子最硬的女工程師。五十年代大學生很少,學工科的女大學生更為稀罕,可見其才情之卓然。

小學一年級下學期,我們班轉來了一個高個子女生蓓,我們不知怎麽念“蓓”這個生字,又聽說她的父母叫她“陪陪”(大概是福州方言),於是也跟著叫她“陪”,一直到大學畢業後才改回正確發音。

放學時陪陪和我一個路隊回家,走著走著,竟然和我一起拐進了省重工業設計大院,我這才驚覺這個剛剛從倉山區搬過來的高個女孩原來是爸爸同事的女兒。

一來二去我們熟了,陪陪約我早上一起上學。有一段時間,我幾乎天天去她家,見到了陪爸陪媽。陪媽很直爽,快人快語,陪爸是醫生,高高瘦瘦的,一副仙風道骨模樣,性情溫和,典型的“暖男”。

接著陪媽也往我們家跑了幾趟,找爸爸談工作,爸爸對她直呼其名,我終於知道陪媽姓施。施阿姨是我生平接觸的第一位女工程師,爸爸在家中提起她時,言語間多含敬佩之情,我猜她一定很棒。我的爸爸是學霸,分明能夠考上清華的,卻立誌獻身於新中國的重工業建設,於1956年毅然報考了北京鋼鐵學院。他在大學期間,除了機械製圖隻拿四分,其餘科目幾乎全是五分(滿分)。機械製圖是一門極難的功課,沒有人可以拿滿分,爸爸的四分已經是全校最高分。

媽媽為了鼓勵我和妹妹從小努力讀書,特地將爸爸的大學成績單晾給我們看。這一招顯然起了反作用,我的“工程師夢”登時粉碎,深知資質愚鈍的自己這輩子無論如何努力,都不可能超越父親的高度了,從此打消了學工科的念頭。既然父親很欣賞施阿姨,說明阿姨的技術水平不在他之下,更加令我仰視了。

我上初中時,施阿姨調到了省技委,但仍住在省重工業設計院內。我和陪陪考上了不同的中學,不約而同選擇了文科班,我倆頻繁往來,互相探討功課和交換考卷,友誼漸漸加深。我上大學時,施阿姨分了單位宿舍,陪陪隨著父母搬走了,從此我再也沒加過陪陪的父母。

我和陪陪大學畢業後一同進了省外經貿委的下屬公司,一開始我倆混得不太如意,時不時湊在一起訴苦,還聊聊同學之間的花邊新聞。工作幾年後我出國留學並定居,從此和她失聯。

幾年前我開始在文學城碼字,漸漸成了熱門博主。陪陪的表姐在澳大利亞定居,偶爾讀了我的一篇關於重工業設計院的懷舊文章,趕緊轉發給陪陪,問她能否猜出誰是作者。

盡管我在文章裏沒有提及任何人的真名,陪陪還是從字裏行間猜到了是我,對表姐說:“她寫的全是我和她共同經曆過的,即使用了化名,我也知道是她!”— 有一種友情叫“發小之情”。

感謝微信,睽違多年之後,我們終於聯係上了,所以有了返鄉時與施阿姨在嚴複故居門口的再度相遇。

得知我們姐妹十幾年前將父母接到海外定居,施阿姨倍感欣慰,表達了問候,並對我說:“我和你爸爸共事十幾年,一起配合了多個項目,我們合作得很好。”

施阿姨文采了得,不久前寫了六萬多字的自傳,在她的同學圈裏小範圍流傳,獲得好評,可惜我尚未讀到。

一個半月前爸爸過世,我在微信裏用文字表達哀思,陪陪趕忙將此噩耗告知施阿姨。爸爸生前低調,對他在職場上的成就隻字不提,我隻是從媽媽平時的片言隻語中了解到爸爸很了不起,是全省甚至全國一流的專家,尤其他的高爐設計填補了福建冶金工業的空白。

職場上的他到底是什麽樣的呢?最了解他的恐怕隻有施阿姨了。不知他會不會出現在施阿姨的自傳裏呢?鑒於施阿姨年事已高,我不敢冒然打擾,於是試探性地發微信給陪陪。施阿姨不愧是爸爸的好同事,幾天後用鋼筆工工整整地給我寫了一封信:

“驚悉老傅因病離世,心中無限難過,他的音容笑貌曆曆在眼前。祝願老傅在天堂無病疼,安息吧!家屬節哀保重!

與老傅共事20多年,我們同年畢業,我學工藝專業,老傅機械專業。我多承擔設計項目總負責人兼工藝設計,有機械,土建,電器,給排水,環保,預概箕,總圖,地質等多專業配合,機械及土建專業需要多人參加,因此,有設機械,土建分項負責人。老傅均承擔機械分項負責人。老傅與我共同設計項目較多,有十多項吧!有的項目有20多人參加。

老傅為人誠懇,忠厚老實,平易近人,工作認真負責精益求精,謙虛謹慎,協作精神好。

冶煉工程設計較複雜,我們共同完成礦熱爐煉鐵,矽鐵,錳鐵,矽錳合金,氧氣頂吹轉爐煉鋼,高爐煉鐵,煉白水泥等多項設計工程。

其中1972年夏天設計當今世界新技術—熱壓型焦 新技術應用於工業生產設計,成功獲1978年第一屆全國科學大會重大科技成果獎。

72年夏天老傅克服妻子懷二胎八個月及妻重病,技術等困難,堅持現場設計50天(末了才回來送妻住院手術),加班按時完成機械設備設計任務。利用福建山區廉價的小水電,矽石,鐵礦石,錳礦等資源,完成鐵礦石煉鐵,鐵合金,錳鐵,矽錳合金等冶金工程設計項目設計,生產出國內外緊缺的煉鋼還原劑,多種鐵合金,還出口創匯每年達上千萬美元,受到有關方麵表揚。”

施阿姨還告訴我,上世紀五十年代僅蘇聯,西德,中國最早開始研究熱壓型焦 新技術。中國十多家鋼鐵廠試驗多難成功。此技術最早冶金部在廈門做實驗,後來漳州也搞,1972年此技術項目在龍岩馬坑鋼鐵廠上馬。省裏非常重視,省重工業設計院院長親自帶隊,二十幾位工程師趕赴馬坑鋼鐵廠現場設計五十天,吃住都在工廠裏。施阿姨是項目總負責人,爸爸是機械分項負責人。

在福建省重工業工程師們的努力下,此項目獲得成功,令國內外同行刮目相看。

我的爸爸為中國的鋼鐵工業作出了重要貢獻,實現了年輕時許下的報效祖國的心願,是母校的驕傲和家族的驕傲,而他生前卻三緘其口,甚至三次拒絕被收錄在名人榜。他的理由很簡單:不要虛假的名利,老婆好孩子好就夠了。

1972年是一個多事之秋。那年我兩歲,媽媽懷著妹妹,懷孕四個多月時被確診出癌症。正在鋼鐵廠一線的爸爸聞訊趕回家,與媽媽相擁而泣,夫妻倆婚前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憧憬在瞬間灰飛煙滅。媽媽不顧醫生的反對,拒絕打掉二胎,堅持要將孩子生下來後才接受治療。爸爸匆匆安慰了母親之後,又趕回施工現場。我的黑五類外公外婆一家在閩中山區下放,患重病的媽媽誰也指望不上,一邊擠出微博的工資雇保姆照顧我,一邊自己照顧自己,服用中藥調養身子。

和爸爸一起參與項目的諸多重工業工程師的遭遇也好不到哪去,有的家中受到了不小的政治衝擊,有的連農村妻兒的溫飽問題都未解決好,再加上福建的重工業規模不大,也許不是出成就的最好的地方。一幫紮根福建的臭老九們忍辱負重,在一窮二白的基礎上研究出世界領先技術。獲獎後大多數的參與者選擇了低調,極少對外人誇口炫耀,甚至八十年代冶金部建議施阿姨代表團隊去申請專利時,他們的熱情也不是很高,此事不了了之。

五六十年代知識分子的情操與境界令天地動容,我等小輩望塵莫及!

在我們姐妹的成長過程中,爸爸始終以“慈父”的形象出現,輕聲細語,我幾乎從未見過他動怒。他總是一遍遍地交待我,要記住別人的好,現在我們窮得連貴禮都買不起,等將來條件好了,要照顧身邊的親人朋友並且回饋社會。他會一再重複落難時對我們家伸出救援之手的親人的名字,比如南洋的姑婆一家,廈大的兩個叔叔等,生怕我把他們忘了。

他生性素淡不喜浮誇,行文言簡意賅,絕不用華麗詞藻修飾吹捧自己。紀念他的文字必須是樸素真實的,用他生前最喜歡的風格。

爸爸,今生有緣做你的女兒,乃吾之大幸。你生前的苦心教誨,我會牢牢遵守。願你在天堂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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