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那位著苔蘚綠裙裳的女人

從我家走到原始森林公園隻要十分鍾，溪穀邊的林中小徑來來回回至少踏了上千遍吧，熟悉了那裏的很多闊葉木和草本野花，卻一直不太注意林下綠絨絨的幽幽的苔蘚。

無論在真實的世界，還是朗朗上口的唐詩中，青苔永遠是個配角。說到青苔，很多人的腦海裏首先浮現的是幽暗的草房，潮濕的台階，嶙峋的山石等。牆邊的一枝杏花開了，嬌豔欲滴的紅宣告了春天的蒞臨。誰也不會留心到，腳底的一片片綠色的小生命—苔蘚，早已默默地透露出春的訊息。

去年春天，某個雨後的清晨，我特地在林間的小溪邊半蹲著，準備拍一組清晰的spurge laurel （桂葉芫花）照片。我半蹲時，目光正好與一段枯樹樁平行。隻見樹樁上爬滿了青苔，幾朵淺綠色的 “小花”從青苔中探出頭來。有的花朵呈圓杯狀，形似半開的牡丹；有的花朵則全部展開了，似一顆顆綠色的小星星墜在草叢裏；還有的花朵是重瓣的，好似佛身下的一朵蓮。

我的心一顫，想起袁枚的小詩：白日不到處，青春恰自來。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

我一直以為袁枚生性浪漫，將大片大片的青苔想象成一朵朵小花織成的綠毯。原來詩人的觀察是細致的，苔蘚真的會“開花”。

我在好奇心的驅使下，貓著腰，一塊塊岩石和一個個樹身看過去，發現森林裏的苔蘚造型各異，生動活潑。有些品種的苔蘚沒有“牡丹花”，“星星花”和“蓮花”，但從枝葉間伸出一根根纖細的莖，隻有幾厘米長，莖上頂著“小帽子”。那“小帽子”也是花嗎？

對於苔蘚地衣蕨類等低等植物，我的知識很有限，隻停留在中學課本裏教過的。印象中，苔蘚並不開花，可我在林中看到的“苔花”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我並沒有去深度探索，心思很快轉移到周圍更漂亮的草本野花上了。這種長在陰暗角落裏麵的苔蘚，全身冰冷潮濕，仔細一聞，它們四周的空氣中散發著腐敗的氣息。苔蘚還見不得陽光，享受不了輝煌。如果盲目地懷著對幸福的憧憬直奔太陽而去，它們很快就在陽光的暴曬下枯萎了。可憐的小東西，它們的愛情是見不得光的，太不符合我的人生原則了。

而且好長一段時間，我不敢穿苔蘚綠的衣服。苔蘚綠是一種很難駕馭的凝重的顏色，亞洲人的膚色如果偏黃偏黑，穿上綠色的服裝顯得土氣。配得上苔蘚綠的女子，必須是身材高挑，皮膚白皙，氣質出眾的。我的膚色很白讓人羨慕，無奈身材嬌小，深綠色的衣服一壓身，會不會像牆角裏沒見過陽光的苔蘚，撐不起大場麵呢？年輕時挺愛哭，一點點挫折就淚汪汪的，我的情和愛是濕漉漉的，再配上一身綠，心中的寂寞會不會像幽階一夜苔生，安靜得感受不到生命的悸動呢？

我不夠自信，所以我曾經拒穿苔蘚綠。

一個月前，騰訊視頻上一首叫《苔》的歌感動了所有的中國人，一夜間風靡海內外。這首歌讓我想起了去年見過的“苔花”。 去林中散步時，特地去尋找它們，又拍了一組照片。我發現，森林裏越是潮濕越是靠近水源 的地方，“苔花”越是繁茂。溪邊活樹的樹身，倒伏的枯木和岩石表麵的苔蘚“花朵”和“小帽子”種類繁多，水靈靈的惹人憐愛。

我把自己拍攝的“苔花”照片發給從事自然保護的朋友分享。我被告知那些所謂的苔蘚花朵其實是它們姿態各異的性器官呀！

於是，我特地到網站上瀏覽了一段苔蘚是如何繁殖的短視頻。視頻裏列舉了兩種基本的繁殖方式：有性繁殖和無性繁殖。比如常見的小杉苔是典型的有性繁殖的例子，雌雄異株，雄株頂部看起來像一朵花，內有藏精器。雌株受精後，頂部長出白色的蓬鬆物體，裏麵是孢子體，即我看到的“帽子” 。苔蘚還可以不經受精，從身上的一部分創造有機體（無性繁殖）。比如地錢蘚（liverwort）的葉子上有形似小茶杯樣子的構造，下雨時小杯裝滿雨水。此時，苞芽出現了，發出嫩芽，長出新的植物。離開了水，苔蘚的繁殖就無法進行。

如果視屏的說法是正確的，那麽我拍到的各種各樣的展開的“花”就是雄株的生殖器，小茶杯狀的“花”是苞芽，“帽子”是孢子。

據從事自然科學研究的朋友講，苔蘚物種豐富，繁殖方式也是多樣的。苔蘚有的雌雄同株，有的雌雄異株。 開“花”兒的，有的可能是在釋放精子的雄性器官。而另外種類可能是雌雄一起，“住”在那特別的帽狀或花苞狀的“愛情旅館”裏麵。顯微鏡下看，其實裏麵結構還挺複雜的（有許多“單間”兒-- 即：不同的植物組合單元）。簡單地看，雌性的長得好似細長的豆芽狀，叫做她們的頸卵器。頂端包著，留有小孔兒，讓精子遊動進入。不同種類的苔蘚，雖然這些形態看似很相似，卻不能簡單地用帽狀，花兒狀的形態來識別公母。

這裏是一個在不同空間尺度裏的全新的美妙世界啊！

聽說有一位研究苔蘚植物的女科學家，工作時特別投入。她在野外觀察苔蘚時，手持一個小型放大鏡， 可以趴在冰涼的地上很長時間不起來，對著一小塊兒苔蘚標本看啊看……  -- 苔蘚植物的野外觀測和采樣的標準麵積隻有1平方米。而她在這一平方米的地方就能呆上半天！

是啊，在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勇敢智慧的女性，長期地呆在陰暗的地方，默默地從事科學研究。平凡的苔蘚還是一種低成本的空氣汙染監測手段。科學家們從苔蘚形狀、密度的變化，甚至消失的形式來觀察大氣被汙染程度的變化，引發人們對人體健康及生物多樣性的關注。

當 闖過一次次命運的激流險灘， 人生的曆練愈來愈豐富時，我也漸漸看到苔的另一麵：它們的外表是如此蒼翠，給人眼前一亮的清新感。它們又是如此堅強，在陰暗的角落裏貧瘠的土壤上鑲嵌出一片片綠色的拚圖。

歲月的風雨也在重新塑造著每個人的內心。過去兩三年間，我這個曾經拒絕苔蘚綠的女人，也往衣櫥裏添了好幾套苔蘚綠的衣裙。我對女友說：“不要懼怕年華老去，什麽顏色的衣服都要試一試。你若自信，就能掌控得住任何一種色彩。”

我穿著苔蘚綠的連衣裙坐在辦公室裏等客戶上門來談業務。客戶還沒到，我先為自己泡一杯熱茶，茶杯口升起的白色水霧中，仿佛有那麽一抹苔蘚的綠色，在透過指縫的陽光中蔓延……

那一刻，我終於明白了：所有的黑暗在為天亮鋪排，所有流下的眼淚在悄悄灌溉夢想。風一來，生命的“苔花”自然盛開。

有故事的女人就是一朵美麗的苔花。我愛那位著苔蘚綠裙裳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