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當時已惘然

蕭清揚終於問出了這句話,心裏一鬆,以致有點兒顧不上去看杜宛如的反應。


彼時正是個雲淡風輕的明月夜,S大的操場上有三三兩兩的同學在散步。南方的11月,正是最好的時候,暑熱終於散去,晚風拂麵,清爽宜人。淡淡的月華透過婆娑樹影,散漫地投在地上,留下一些慵懶的影子。遠處隱隱傳來幾聲蟲鳴,這樣的時候,似乎時間也靜止了,拖遝地不願移動腳步,沒有什麽是匆忙的,沒有什麽需要去想,去做。可是杜宛如不能靜止,因為蕭清揚的那句話明顯是個問句,他說,他問:“你願意做我的女朋友嗎?” 這樣的一句話倒也並不意外,可是宛如仍舊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她的手下意識地撫弄著自己那粗大的麻花辮的辮梢,頭發在指間繞過來又繞回去,前前後後地找不到方向。 嘴裏囁嚅著:“就這樣的朋友不是挺好嗎?”


蕭清揚盯著她的麻花辮,有一絲恍惚。杜宛如的頭發濃密黝黑,發質很好,一根頭發頂別人幾根那麽粗。偏她又愛特立獨行,在這披肩發漫天飛的年代梳了一根麻花辮,斜斜地從一側垂下來,配著她清秀的瓜子臉,尖尖的小下巴,再加上那一身白褂黑裙,竟像是活生生從民國穿越過來的女學生。別人的頭發到發梢都會有些泛黃,她的發梢卻一樣的烏黑油亮,他看著那縷黑發在她白皙的手指間遊曳,心也跟著一蕩一蕩地,便如航行在茫茫大海上的一葉孤舟,明明是應該有方向的,卻因了那孤零零的狀況,讓人覺得茫然而渺茫,平添了許多聽天由命的意味。


他的手伸了出去,自自然然地,他想去抓住那條遊曳的小黑魚。眼看著指尖就要觸到那靈動了,卻又猛然醒悟,硬生生地把手收了回來。蕭清揚當然記得杜宛如是個保守的女孩,也許比她穿越過來的那個時代更保守。他記得他們坐火車回來的時候,並排坐著,他那麽渴望可以牽她的手,可是她卻隻同意他隔著衣袖拉她的手。她說,她雖然對他有好感,但並不確定他是否是自己的那個他。她的柔若無骨的小手明明在掌間,卻又不在,溫熱可覺,卻是肌膚不可親。這是怎樣的折磨!


暑假的時候,他們幾個同學朋友一起去旅遊。蕭清揚是宛如同學的中學同學。初見時,蕭清揚並沒有覺得杜宛如是那種讓人驚豔的女孩,清清秀秀的一個小女孩而已。並不多話,卻也幽默風趣。火車上坐著無聊,大家天南地北地聊著,不知怎麽說到了禪。蕭清揚那段時間恰好對這方麵比較感興趣,沒想到杜宛如居然也讀了很多這方麵的書,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談得甚是投機。長長的旅途,同進同出,朝夕相對,正是愛情的搖籃。蕭清揚覺得自己愛上了杜宛如。


蕭清揚是個跳脫不羈的男孩,思想活躍。就讀於G市有名的理工大學,正當青春年少,意氣風發的時候,難免有很多想法,也有很多的變化。其實還是成長中的少年,生命中的每個人都會對他發生或多或少的影響。可是他並不自知。他有過女朋友,追過女孩,可是他的喜歡都不長久。他覺得是因為自己還沒有定性,還不能靜下心來專心地對一個人好。


後來廝混的熟了,他把自己對自己的分析闡述給杜宛如聽,宛如抬起頭,輕輕巧巧地說,主觀不努力,客觀找原因。蕭清揚愣在當地。


杜宛如大部分時候都是溫柔可人的一付乖巧樣子,可是有時候卻是言辭犀利,直指人心。這樣時候的她讓人又愛又恨。


蕭清揚希望在旅途的遊山玩水中找到心靈的歸宿,可以寄情山水,可是他的旅途卻是完全地被身邊的人占據了。後來回來後他在寫給她的信裏說,“這次旅遊你對我的影響很深,你是我生命中第一個知己,你已經改變了我很多,以後還會更多。”真的應了他們一起討論的那段公案了,不是風動,不是幡動,而是心動了。可是問題卻在於杜宛如並沒有心動。


其實杜宛如也並不像她表麵看上去那麽淡定,她也不過是一個涉世不深的少女,她和其他女孩子不同的不過是她看了很多的書,而正是這一點令她有一種超然不群的氣質,也許正是這種氣質吸引了蕭清揚。而也正是這些書,讓她對愛情存著許多不切實際的幻想。她想象中的愛情是怦然心動的一見鍾情,是驚心動魄的    總之她覺得不像她和蕭清揚之間的感覺。首先,她對蕭清揚從沒有心動的感覺。一個多月的旅途令他們彼此熟悉,她和他在一起不反感,甚至還可以說有一些喜歡,她喜歡和他探討一些東西,關於禪,關於道,甚至流行的氣功。雖然她可以從他的談論中感覺到他的有些觀點比較偏激,衝動,其實也就是不成熟的表現,可這並不妨礙他們成為朋友。她甚至設想過可以成為比較親密的異性知己。她是存著這樣天真的想法的,所以旅遊回來後,蕭清揚頻繁地過來找她,她也沒有太抗拒。


最近,蕭清揚開始有些或多或少的暗示,比如說,他說,從來沒有試過對一個人有這種強烈的感覺的;他說,不久的將來會有個人讓你大吃一驚,會對你說三個字。杜宛如再遲鈍,也是感覺得到的。可是她也寂寞。因著她的高標準,大三的她仍沒有男朋友,所有追求她的男同學都被她拒絕了。有時看著周圍的同學漸漸開始出雙入對,她也羨慕。可是她又不能違背自己的原則,寧缺勿濫啊。如果可以有個談得來的異性知己倒也不錯,書裏不是也經常有這樣的嗎。所以她存著僥幸的心理,希望蕭清揚可以了解她的想法,可以不要捅破那張紙,他們也就可以相安無事繼續做異性知己了。


現在杜宛如很無望地想,他終於還是說破了,該來的擋不住啊,莫非我們緣盡於此?


他們坐在操場的台階上,旁邊放著剛從學校小賣部買的啤酒和花生。


她本想一醉方休,醉了就省了許多的心思,醉了就可以什麽都不想了,偏偏欲醉不能,隻是有點兒搖搖晃晃、飄飄欲仙的感覺,卻是清醒得很。什麽都知道,什麽都明白,卻偏偏不知該怎麽做。杜宛如恨透了自己的清醒!為什麽總是那麽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該怎樣,不該怎樣,即使是放縱亦不能盡然,總是留那麽一分清醒,可恨的清醒!實在該來點兒“意識障礙”什麽的才好。


月色如水,杜宛如清楚地看到了蕭清揚眼中的憂傷,那麽純真的孩子般的憂傷。那是一雙無辜的眼睛。杜宛如曾經開玩笑地說,像牛的眼睛一般地無辜。


他說:“別那樣揉眼睛,我看了心裏難過。”

她說:“我眼睛裏好像朦朦的,可能是酒喝到眼睛裏去了。”酒氣上延,或者吧。她又用手去揉眼角。

蕭清揚說,在他麵前,她永遠都不會讓自己醉。杜宛如想也是,不然怎麽會總也不醉,而清醒的滋味實在不好受。

他們誰也沒醉,他們也都知道,他們卻都希望自己醉了,想象自己醉了。

蕭清揚狠狠地把瓶裏的酒灌入口中,恨恨地說:“為什麽總也抓不住你?”

杜宛如故作瀟灑狀墮落狀地吃花生、喝酒,說:“為什麽要抓住我?你們男生都有占有欲、支配欲嗎?為什麽不能讓我平等存在呢?”

心裏莫名其妙地想著自己是否有被占有欲、被支配欲。


旅遊的後半部分,基本是他們兩人在一起的多。杜宛如是個嬌小的女孩,讓人忍不住地會想照顧她。蕭清揚以前和女朋友在一起,多數是女孩照顧他,他自由散漫慣了,在家裏又是最小的,不太會照顧人,也就甘之如飴地接受別人的照顧,並沒有覺得有什麽不妥。可是碰到了杜宛如,一切似乎就不一樣了,他也不知道為什麽,不由自主地,他就是想要照顧她。一起走路爬山 ,他會主動幫她背包,就看不得她瘦瘦小小的樣子背著個大旅行包晃蕩。


那日晚飯後終於在旅館安頓下來,宛如已經很疲勞了,可是還要去洗衣服。盛夏酷暑,一日的奔波遊玩,換下來的衣服不洗不行。窮學生住的旅館並不奢華,簡陋的公共洗手間裏,她看到蕭清揚已經在那洗衣服了。於是兩人邊聊天邊洗衣服。說到什麽時,宛如側過頭看著清揚,甩甩 滿是肥皂泡的手輕輕地撥開擋住視線的頭發,昏暗的燈光下,眼中有一絲掩飾不住的疲憊。蕭清揚心裏微微地一緊,象是被什麽抓了一下,居然就有了一種心疼的感覺。他脫口而出:“我幫你洗吧,你先去休息吧。”說出來自己也有一絲愣,作為家裏的幼子,什麽時候他幫別人洗過衣服?他蕭清揚以前可是自己的衣服還要女朋友幫忙洗的啊,真是風水輪流轉。但是他知道,這個女孩,他不願讓她辛苦,讓她受累,他願意為她做一切事情,讓她幸福快樂。


杜宛如也不知自己究竟對蕭清揚是怎樣的感覺,怎樣的心情。隻是覺得沒有love 的那種想象中的激情,從沒想過要接受他做男朋友。君子之交不好嗎?他和想象中的白馬王子根本不同。 “不知想要的男人是哪一種”,歌中唱道。


總之,杜宛如對蕭清揚給予的關心愛護就那麽樂意地接受了,她希望那是基於一種喜歡,一種欣賞。可現在一切都不同了。她知道自己一直都在奢求,奢望一種完全的付出,不求回報的付出,怎可能?!實在她覺得自己太自私了。總希望別人對自己好點兒,再好點兒,憑什麽呢?這樣的索取,你能給別人些什麽呢?你吝嗇於你的love,卻希望得到別人的love嗎?不!不是吝嗇,她隻有一份真愛呀,那是她用心嗬護著的,小心翼翼地使她盡量的完美無瑕,怎可輕易地拿出來與人分享?杜宛如覺得自己沒錯,她不能答應他一份連自己都不確定的感情。可是蕭清揚喜歡她也沒錯,那麽,莫不是社會的錯?有緣相遇,無緣相聚嗎?或是前世的修行功虧一簣吧。


那晚,他們誰也沒醉。


蕭清揚追求杜宛如以失敗告終。這樣的結局倒也不是意料之外,以一路旅途上對杜宛如的了解,蕭清揚也知道杜宛如並沒有進入狀況,可是他是個頗為自負的人,總覺得杜宛如還是喜歡他的,隻是她還不了解自己。開始他還是挺鎮定的,給她寫信,分析她的潛意識,分析她的套子,告訴她其實她還是喜歡他的,隻不過她的套子不允許,是她的自我保護意識不接受他。可是杜宛如卻不理會他的什麽潛意識,什麽套子理論,她隻抓住一點兒,自己並沒有心動的感覺。一來二去的,通信,見麵理論,慢慢地蕭清揚也就死了心,這可是他第一次追女孩失敗,難免有挫敗感,再加上得不到的愈加覺得好。於是那段時間經常和同學一起喝得醉醺醺的,借酒消愁,可是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那日,喝到酣處,蕭清揚眼前盡是杜宛如的輕顰淺笑,一時間想到此生竟與她無緣,不由一陣心痛如絞,手裏正拿著燃了一半的煙頭,狠狠地朝手臂上燙去,一陣鑽心的灼痛,總算減輕了些許相思之苦。


這事傳到杜宛如耳中,不免震驚,也有一絲心痛,猶豫再三,還是決定去看看他。


於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杜宛如騎了半個多小時的自行車從S大趕到H大。到了蕭清揚的宿舍,他卻不在,舍友到圖書館把蕭清揚找了回來。杜宛如看到蕭清揚略顯憔悴的臉,心裏不禁有些難過。 蕭清揚見到她當然是意外驚喜。杜宛如第一次到H大,蕭清揚帶著她四處轉轉,然後一起去學校旁邊的小店吃飯。


正是晚飯時分,小店裏都是學生,人聲鼎沸吵吵鬧鬧。時不時有蕭清揚認識的同學和他擠眉弄眼地打招呼,蕭清揚倒是言談自若。昏暗的燈光下,他手臂上那幾個仍舊有些紅腫的疤痕雖不是那麽明顯,卻也是讓人觸目驚心。杜宛如每每在目光不經意間觸碰到時,心中驚跳,惶然不知所措地迅速把眼光移開。她分明感覺到那些疤痕在渴求著她的撫摸,可是她終究沒有伸出手去。而蕭清揚也在她的眼中看到了一絲決絕,至於那些憐憫與同情卻是他所不屑於接受的。


他們仍舊通信,偶也見麵。每次蕭清揚過來找她,杜宛如會興奮起蟄伏的心情,會期待他能給靜如止水的生活帶來一絲漣漪。蕭清揚畢竟是迄今為止杜宛如接觸最多的一個男孩,畢竟有那長長旅途的朝夕相對。畢竟她也知道他對她好,潛意識裏杜宛如還是希望被人寵著慣著在乎著的,而蕭清揚也確實可以給宛如這種感覺,她也感動於這種感覺。杜宛如也會關心清揚,會在乎他的感覺,可是她執著於一種感覺,她說,她不曾心動,所以她不能給他愛-她不了解但可以想象出來的愛的感覺。少女的情懷啊,真是糾結,問世間情是何物?誰又真的知道呢?也許不過是恰當的人出現在恰當的時間罷了。


聖誕的時候,他們一起相約去教堂。南方的冬季,飄著細細的雨絲,他們走了很長一段路,大多數時候沉默,偶爾閑聊幾句,卻也並不難堪。杜宛如的頭發都被雨打濕了,在路燈下閃著光。她想,這樣一起走,也很好。教堂裏,他們並肩而立,琴聲響起,當莊嚴的聖詩在教堂高曠的穹頂間回蕩的時候,杜宛如在心裏默默地感謝神賜她這樣一位朋友。


那年夏天,蕭清揚忙著畢業分配,興奮於第一份工作。他本來就是個喜歡新事物的人,剛剛踏上社會,有太多的東西吸引他的注意,他有太多的想法要實現。他不再在意禪道,不再提修心養性,他說,那些也許要留到以後他退休了再考慮,現在他要充分感受俗世的生活,沒有擁有過,如何放棄?如果那些繁華從來未曾經曆,永遠都會是誘惑。可是杜宛如仍舊生活在象牙塔裏,仍舊抱著“人唯無欲品能清”的老調子,仍舊追求著內心的感受,尋找著她理想國的真愛。


他們漸漸地疏於往來了。



又一年夏天了,杜宛如也即將大學畢業。那天是杜宛如的生日,夜晚她一個人信步來到學校的操場,緬懷她如水般逝去的青蔥年華。  那夜的月色一般的皎潔純真,淡白的月光散落,不事渲染,卻直指人心,一如從前般地讓人心疼。蕭清揚沒有來給杜宛如祝賀生日,他終於是忘卻了。杜宛如知道一切已經結束了。那個卡拉ok深情款款地唱著“怕你憂傷怕你哭,怕你孤單怕你糊塗,紅塵千山萬裏路,我可以朝朝暮暮”的男孩,那個有著一對小牛一樣無辜眼睛,親昵地稱呼她為“我的小貓”的純真少年,那個與她一起認真地探討人生的執拗少年,從此一去不複返了。


此情隻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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