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小學時,我有個最要好的女同學,她有個特別又好聽的姓:尹,就叫她小尹吧。
每天放學我們總是一起回家,兩家居住的工廠僅一牆之隔。
羨慕她,是因為,她有一個把她捧在手心裏的爸爸。
她爸爸是個司機,不出差的時候,就一定會來接她放學,順便把我也帶回家。 他每次出差回來,接小尹的時候,就會給我們帶一點小驚喜,新鮮的水果或者小點心,對小尹總是有求必應。小尹的媽媽,很少說話,但為人特別和氣,是非常少有的從來不在我們孩子麵前吵架的父母, 我們幾個小孩最喜歡去小尹家玩兒。
小尹也是我們那幫孩子裏,唯一一個有洋娃娃的,還有很多條鑲著亮閃閃裝飾的蓬蓬的紗裙,漂亮的小花傘,都是她爸爸出差帶回來的。 這些我都沒有。 (後來我撒潑打混,我爸才付出挨罵的代價給我買了一把小花傘。)
初中,我和小尹去了不同的學校,有了各自的新朋友, 但暑假還會約著幾個好朋友一起見個麵。初中畢業,大部分同學都去了中專,技校, 唯有她初中一畢業,就進了她父母工作的工廠。
沒過多久,就聽說她結婚了,對象是他們廠裏的職工。
再見到她時,她手裏已經抱了個孩子。
一天我經過他們廠的傳達室門口,一個婦女喊了我的名字,我停下自行車,居然是小尹。她在我麵前像廠裏的那些婦女一樣,熟練地解開衣服一邊給孩子喂奶,一邊若無其事地跟我聊天,而我卻陷入手足無措中,莫名的難為情,那時,我還在讀高一,還在長個兒 。 我不知道該如何描述那種感覺,想要逃跑的尷尬。
她爸找領導給她安排了傳達室的閑差。 以後每天放學從他們傳達室門口經過時,我都會騎的飛快,怕被她看見,怕跟她打招呼。
沒過多久,他們工廠就垮了,把臨街的廠房和傳達室都拆了,變成出租的店鋪, 我不必再躲著她了。 再後來,他們工廠整個家屬區都拆了,最早拆遷的一批,並沒有拆遷款。我也不知道她搬去了哪裏。 他們一家兩代人都在那個廠裏,不知道是否有經曆艱難的時期。
那時一起玩的,還有小尹廠對麵文工團的小楠,暑假小楠經常帶著我們在裏麵亂串,趴窗戶偷看排練,一走進院子就聽到各種咿咿呀呀, 七個隆咚 , 那麽熱鬧的文工團,也是說垮就垮了。
同期垮掉的還有旁邊的激光研究所,想象中裏麵工作的應該都是文質彬彬的科學家,但我們幾個小孩就圍觀過科學家跳起腳來罵街罵領導的,據說考上了研究生,領導不放人。
那時候大人們見麵討論的都是,某某廠垮了...
P.s.: xia 123那天的帖子,讓我想到了小尹,然後就絮絮叨叨了這些, 也許是真老了。其實,小楠父母的故事也讓人難忘,還有那個激光研究所裏也埋沒了多少人才,都是那個年代留下的創傷, 還是不提了, 太絮叨,太散了 。 那時我們還小,稀裏糊塗的,也並不太清楚。
補充一點感想:
80年代初,正式工是很幸福的。 雖然下麵暗藏著很多無奈,比如小楠父母因為成分問題被動選擇的婚姻,沒設備沒信息的研究所裏被埋葬的青春理想,為了進城嫁來廠裏條件最差的男人的漂亮媳婦…
後來就開始有了效益好壞的區別,但無論效益多麽不好,大多數人都不會主動放棄鐵飯碗,“有人的”就開始往效益好的單位換, 極少數有本事的人開始停薪留職去南方闖蕩。
90年代初,似乎突然之間,一片哀嚎, 整座城市都下崗了。
小尹,是在下崗前上了崗。 她過的好不好,完全取決於她嫁的那個人混得好不好。
我似乎突然明白,我為什麽想寫,自己都沒有理清楚的思緒。
在我人生觀價值觀形成的那個年代,通過看到我父親和他身邊人的起起落落,就已經在見證著曆史:從一個個人對自己的人生幾乎沒有主動權的社會進入一個個人在較大程度上可以自主掌控人生選擇的社會。
小尹,又豈止一個女性,她是一類人。在那個變革的年代,遵循父輩的經驗。她過的好不好,完全取決於他人的因素: 嫁的那個人好不好,單位好不好,….
而我, 跟小尹並沒有本質區別, 我隻是更幸運,我的父親,看清了變化才是不變的真理,讓我在小小的年紀,對權力和鐵飯碗祛魅, 告訴我:唯一的鐵飯碗,是你自己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