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葵姬
葵の上
本回故事簡介
《葵の上》繼第八回之後兩年，源氏公子22歲，葵姬26歲。故事涵蓋一年，從22歲到來年正月之事。光華公子12歲更裝成人之時，當夜與左大臣大他四歲的16歲女兒葵姬成婚。葵姬雖盡夫妻之道，卻永遠一副拒人千裏之外的冷峻，不能與源氏交心而談。本回講述光源氏與正妻葵姬之間關係漸趨緊張的原因與過程以及六條妃子的妒忌與怨念的發展。"葵の上"是日語原文，故也有“葵之上”譯法。
本回故事導讀
桐壺帝讓位以後，藤壺皇後便與普通宮人一樣日夜侍候帝居。
六條妃子對源氏公子的愛情並不信任，決定奉陪女兒去伊勢當齋宮。桐壺院太上皇業已知道公子和六條妃子的關係，教訓源氏公子無論從哪方麵說，都應該尊重這位妃子，像你這樣任意恣情，輕薄好色，勢必遭受世人譏評。
葵姬對於丈夫源氏的輕薄行徑，當然很不滿意。然而，想必出於無奈，並不十分妒恨。此時她已懷孕，心中悶悶不樂。源氏公子聞訊，深感慶幸。左大臣父母親等皆大歡喜，然亦不免擔心，便舉行種種佛事，祈求安產。
今年公主安排緊張，不得已隻能把弘徽殿太後心愛的三公主送去賀茂神社齋院。入社前幾日舉行象征拔除不詳之物的祓禊fú xì法事，執事的公卿人數本有一定。但此次選得特別講究，都是聲望高貴、容貌優秀的人。又下特旨，令源氏大將參與行事。女眷所乘遊覽車，裝飾得輝煌燦爛。祓禊行列車水馬龍，冠蓋相望，擁擠得幾無隙地。各處臨時搭起來的看台，裝飾得各盡其美。女人們的衣袖衫裾露出在簾下，鮮豔奪目，真乃良辰美景！
連山農野老也都想拜見源氏大將的豐采，從遙遠的地方帶了妻子上京城來。
葵姬本以身孕而回避，結果被母夫人勸上車前去觀望。
葵夫人把車停在低下人處，趕走其他車輛。可是有兩輛牛車看不出高貴身份卻不願意離開，於是雙方年輕醉酒車夫爭吵起來。原來這兩輛車是六條妃子的，她的車子被趕在葵姬侍女車之後，微行被人認出，被人辱罵，無限痛心。
源氏大將的車馬經過，惹得六條妃子委屈。完全沒有“竹叢林蔭處，駐馬小河邊。不得見君麵，窺影也心甘。”那種私密感覺。六條妃子默吟道：“僅能窺見狂童影，兔子悲傷薄命身。”
源氏公子車馬隨從招搖過市，風頭無二。看到這蓋世無雙的大將風姿，即使是無情的草木，也沒有不傾倒的。就中有幾個曾與大將私通的女子，自慚形穢，暗自歎息。
式親王，桐壺帝的弟弟，源氏的叔父，坐在看台上觀賞，想道：“這個人年齡越長，相貌越是光彩煥發，竟像有鬼神附在他身上似的。”他的女兒槿姬，源氏追逐的堂妹，回想：年來源氏公子向她求愛的誠懇，確非尋常可比。即使是個普通男子，女的也會感動，何況是他呢？這個人何以如此多情呢？她不免動心。然而並不想親近他。
評注：槿姬聽得傳言，源氏是個薄情郎，至始至終沒有接受源氏的誘惑，獨身生活。
有人將祓禊日爭奪車位的事件告訴了源氏大將。他覺得六條妃子的確受了委屈，很對她不起。六條妃子氣度溫雅，謙恭知恥，人品甚是高尚。如今受此淩辱，定然不勝悲憤。決定造訪，然而遭到六條妃子的婉拒。
回到二條邸宅，眼中的紫姬更加漂亮。公子說，讓我來替小姐剪發。完後，吟道“千尋海水深難測，荇藻延綿我獨知。”紫姬答道：“安知海水千尋底？潮落潮生無定時！”以海水比愛情，以潮比源氏公子之心。然後帶著紫姬和侍女們乘車去看賀茂祭。
且說六條妃子受了如此奇恥大辱，對公子更加憤恨，對他已經斷念，但倘和他絕交則未免無聊，況且被天下人恥笑。正是“心如釣者之浮標，動蕩不安逐退潮。”
源氏大將對於六條妃子下伊勢之事，並不堅決反對。可是說的話不著邊際，六條妃子行止難於決定。
正當此日，葵姬為鬼怪所迷，病得很厲害。她身上已經有喜，加之患病，因此源氏公子特別擔心。便延請名僧高道，在自己房室內做種種法事。關亡的法師說出了許多鬼魂與生魂的名字來。其中有一個魂靈，始終不肯附在替身童子身上，而隻管附在病人身上。左大臣家曆數源氏公子的情人，歸結為六條妃子和紫姬是他最愛，怕是生魂附身。後來又歸結為已故乳母。葵姬終日啜泣，撫胸咳嗽嘔吐，教人看了難過。家人束手無策，眼見得這病狀不吉，人人憂愁悲歎。
六條妃子如此妒恨憂惱，身心亦異常困頓。她想請僧人做法事，以祈禱健康。但因女兒齋宮尚未離去，未便在邸內舉行，便暫時遷居他處，誦經禮懺。源氏大將聞此消息，深為掛念，不知妃子健康如何，便下決心，前去訪問。兩人交談，隔閡未消，天明時公子告辭出門。晚間來信說，葵姬病情突然加重，未便抽身前來。
六條妃子推想他又是托辭，便回答他一封信：“身投情網襟常濕，足陷泥田恨日深！古歌雲：‘悔汲山井水，其淺僅濡袖。’君心正如此井。”
他想：“人世之事，真不可解！我所鍾愛的諸人，性情容貌，各盡其美。但恨不能集中愛情於一人，如何是好？”心中鬱鬱不樂。其時日色已昏，連忙再寫一信奉報：“來書所雲‘其淺僅濡袖’，不知何故如此其淺？都緣卿心不深，反而托辭恨我吧！若非病人之故，我必親自致送此書。”
評注：男人得到女人的那一刻既是愛的最高點，而女人得到男人的那一刻才是愛的起始點。不得不知啊。
且說葵姬被魂靈附體，病勢轉劇，非常痛苦。世人紛紛傳說：此乃六條妃子自己的生魂及其已故父大臣的鬼魂作怪。六條妃子聞知此事，思慮滿腹。她推想：“我隻痛惜自身，並不怨恨他人。但聞過於憂鬱，靈魂自會脫卻身體而浮遊出外，為人作怪，此事庸或有之。”近年來她為種種事情悲傷憂惱，然而從未像此次，心碎腸斷。自從祓禊那天為爭奪車位而被人蔑視、身受奇恥大辱以來，一味憂傷悔恨之餘，心靈往往浮遊飄蕩，不能安靜。因此每逢迷離入夢之時，便神遊於某處洞房清宮，仿佛是葵姬之家，就同此人糾纏不清。此時她的性行與醒時完全不同：凶猛暴戾，隻顧向此人襲擊。這是近來屢有之事。她常常想：“唉，慚愧！難道我的靈魂真會出竅，往葵姬那裏去麽？”覺得非出本心，甚是奇怪。她又想：“些些小事，世人都要說短道長，何況像我這種行徑，正是教人宣揚惡名的好把柄了。”她痛惜聲名，反複思量：“倘是已死之人，怨魂不散，為人作祟，乃世間常有之事。但即使他人有此等事，我也認為罪過深重，可憎可惡。何況我現在活著，被人如此宣揚惡名，真乃前世作孽！這都是我愛上了那個薄情人之故。自今以往，決不再想他了。”
評注：想不想時已是想。何不連不想也不想呢？
六條妃子昏昏沉沉，迷離恍惚，鬱鬱寡歡，沉悶度日。
葵姬懷孕，還沒有到臨盆時期，大家漫不介意。豈知忽然陣痛頻頻，顯見即將分娩了。各處法會便加緊祈禱。然而最頑強的那個魂靈，一直附在她身上，片刻不離。道行高深的法師都認為此怪少有，費了很大法力，好容易鎮服了。此怪便借葵姬之口說道：“請法師稍稍寬緩些，我有話要對大將說！”眾侍女相與言道：“對了，其中必有詳情。”便把源氏大將請進帷屏裏來。左大臣夫婦想道：“看來大限到了，想是有遺言要對公子說吧。”便略略退避。正在祈禱的僧眾都放低了聲音，誦讀《法華經》，氣象十分莊嚴。
葵姬奄奄一息，人人痛惜。公子百般安慰，卻聽得附在葵姬身上的生魂答道：“否、否，非為此也。我全身異常痛苦，欲請法師稍稍寬恕耳。我絕非有意來此相擾，隻因憂思鬱結，魂靈不能守舍，浮遊飄蕩，偶爾至此也。”語調溫和可親，又吟詩道：“郎君快把前裾結，係我遊魂返本身！”說時聲音態度，完全不像葵姬，竟是另一個人。公子恍悟此人竟是六條妃子！ 時人相信：若魂靈脫體遊離，隻要見者將衣服前裾打一個結，魂靈便回本體。《見人魂歌》雲：“我見一人魂，不知屬誰人。快快結前裾，使魂返其身。”
生魂的聲音漸漸靜下去，母夫人送過一碗湯藥，侍女們扶她起來服藥，豈知嬰兒誕生了，全家上下皆大歡喜。因誕生的是男兒，所以各項禮儀格外彰重，以感謝神恩。
葵姬這個絕色美人，現在為病魔所困，玉容消減，精神若有若無，濃豔的頭發一絲不亂，雲霞一般堆在枕上，美麗之極！公子坐在葵姬床邊遞上湯藥說些寬心話，然後出門。葵姬身體虛弱，目光卻格外熱切地注視他的背影。
左大臣趁機進宮料理政事。突然噩耗傳來，葵姬病情轉劇，不及通報便斷氣了。
左大臣夫婦做了三天法事希望女兒複活，也是癡心枉然。屍體在鳥邊野火化了。公子悲痛萬分，吟道“麗質化青煙，和雲上碧天。夜空凝望處，處處教人憐。”想入非非，如果我比她先死，她一定穿深黑色喪服吧“喪衣色淡因遵製，袖淚成淵痛哭多。”
評注：當時的“鳥邊野”火葬場在清水寺坡下空地處。第四回的夕顏也在此火化。
源氏公子看到新生的嬰兒，想起古歌“若非剩有遺孤在，何以追懷逝世人？”更加淚如泉湧了。公子想若無新生嬰兒之羈絆，頗思削發為僧，遁入空門。真乃“秋日生離猶戀戀，何況死別兩茫茫。”
六條妃子雖然接到公子的信件，並不搭理，直到七七之後才送來附有菊花的信件“久未問候，此心想蒙諒鑒。側聞辭世常墮淚，遙想孤身袖不幹。隻因今日晨景迷離，無以自遣，謹呈短柬。”
公子內心糾結，一會兒怨恨六條妃子的嫉妒生魂，恨不能立即一刀兩斷，又覺自己這樣做會糟蹋了她的名譽，心中躊躇不決。然對六條妃子的愛情終於不忍斷絕。便在一張紫灰色的信箋上寫道：“久疏問候，但思慕之心，無時或怠。隻因身在喪服之中，未便致信，此情想蒙諒鑒。先凋後死皆朝露，執念深時枉費心。難怪你懷恨，但務請忘記令人討厭之事。卿正齋戒，恐不宜閱讀此信。我值居喪，亦未便多通音問。”
讀了源氏公子隱約暗示之語，六條妃子立刻分明覺察。她想：“原來他全都知道了！”心中非常懊惱。又想：“我身之不幸，實無限量！贏得了‘生魂祟人’這個惡名，不知桐壺爺聽到，會作何感想。
公子每日憂愁思念亡妻，令他的發小頭中將感動不已，內心直覺平時看輕了公子，原來他對妹妹的愛是真切的。“為雨為雲皆漠漠，不知何處是芳魂。去向不明了！”源氏公子便吟道：“芳魂化作瀟瀟雨，漠漠長空也淚淋。”
評注：出自唐人劉禹錫《有所嗟》：“庾令樓中初見時，武昌春柳似腰支。相逢相失兩如夢，為雨為雲今不知。”
此時源氏公子想起槿姬，他叔父，桐壺帝的弟弟，桃園式部卿宮的女兒。她曾經被父親和五姑勸嫁源氏，一直被拒絕。公子越是得不到越是要追求，並不是因為深愛對方，得到隻言片語便感欣慰。
源氏公子欲回二條私邸，左大臣淚灑衣襟，似乎永別，眾人傷心。
臨行前，源氏公子在“舊枕故衾誰與共？”這句詩旁寫著：“愛此合歡榻，依依不忍離。芳魂泉壤下，憶此更傷悲。”又見另一張紙上“霜華重”一句旁邊寫著：“撫子多朝露，孤眠淚亦多。空床塵已積，夜夜對愁魔。”
評注：出自白居易《長恨歌》中有句雲：“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妻子亡故，丈夫不來。
左大臣家隨著光華公子的離去而大失光彩，甚至暗淡。
覲見皇上再拜皇後，得到慰問關切，公子便回二條私邸。眾侍女高興異常，來來往往打掃得幹幹淨淨，西殿紫姬處換成冬天裝飾，溫馨暖人。公子與紫姬親切交談，告訴她將來他將睡在這兒。雖然高興之事，然而她的乳母則擔心那些高貴的女人會替代葵姬正夫人，心中不樂。
紫姬時年十四，摽/biào/梅之年，喻女子當嫁之時，然而心地仍然孩子一般。
第二天看到源氏的詩“卻怪年來常共枕，緣何不解石榴裙？” 紫姬做夢也不曾想到源氏公子如此存心，懊惱萬分，想道：“這個人如此狠心，我年來為何一向誠心地信任他呢？”
公子意識到：“她全然不懂，真是個小孩子！”便整天陪著她，安慰她，紫姬還是不能解懷，源氏公子覺得她更加可愛了。
日本傳統“亥兒餅”之際，公子命惟光做“子兒餅”送給紫姬做三天同衾的禮物，獲得眾人歡心。
真所謂“豆蔻年華新共枕，豈宜一夜不同衾？” 他想：“人生實短，不須東鑽西營，我就死心塌地地專愛這一個人吧。何必拈花惹草，徒然買人怨恨呢？”便不肯須臾離開二條了。
朧月夜念及公子，可是也快要入宮做朱雀帝的後宮。公子雖然稍覺可惜，但目下她的愛情集於紫姬一身，無暇分向別人。
元旦之日，公子來到左大臣宅邸拜年，嶽母依照舊年女兒在世時給女婿添新衣。公子吟道：“年年今日新裝豔，惟此春衫有淚痕。此哀思實難抑製！”老夫人答道：“不管新年春色好，昏花老眼淚頻流。”兩人的悲歎都非尋常可比。
本回故事複習
葵姬是光源氏的正妻，比他年長四歲，出身高貴，是左大臣之女。他們的婚姻是政治聯姻，感情較為淡漠。六條妃子是光源氏的年長情人，皇嬸，出身高貴而自尊心極強，對源氏有深厚情感，卻因嫉妒和羞辱陷入痛苦。
在加茂祭（京都重要的祭典）中，六條妃子和葵姬的車隊在道路上發生衝突，六條的車被葵姬的隨從強行逼退，引發眾人恥笑，使六條妃子極度羞辱和憤怒。此事件成為六條禦息所怨念積累的轉折點。
葵姬懷孕臨近生產，開始出現被惡靈附身的跡象，身體虛弱，神誌不清。巫女驅邪儀式中顯示，有一股強烈的怨氣纏繞著她。人們暗指六條妃子的生魂（生前之怨念形成的靈魂）附在葵姬身上。葵姬在生下光源氏的兒子夕霧之後不久病重去世。人們普遍認為她的死被認為與六條妃子的怨靈有關。
源氏公子
葵姬與源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