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夕顏(ゆうがお)
回顧:前兩回“帚木”和“空蟬”,指同一個女人,帚木借用日本傳說“空中美麗的花枝”,難於企及,空蟬借女人褪去單衫倉皇躲避公子糾纏而如蛻殼的蟬。公子最終不能再與她成事。
本回故事導讀:
夕顏是人們俗稱的葫蘆花。
源氏公子經常悄悄去六條訪問,已故皇太子的遺孀在此居住,人稱六條妃子,源氏公子和她常年私交。按輩分,妃子是公子的嬸母。
一次去六條途中,順道看望五條已經削發為尼的乳母。
乳母的兒子,惟光大夫打開大門。
在車裏,公子忽見隔壁人家新裝絲柏板條編成的低矮柵欄,屋宇高高地開著吊窗,窗內的簾子潔白,影影綽綽許多美發女子,向他這邊窺探。公子好奇,她們是何等人。從正門縫隙望入,室內卻很淺顯,一覽無餘。
令公子聯想到“樓市如同金玉屋,人生到處即為家。”
再看牆邊草中生長的白花,吟道“花不知名分外嬌!”隨從稟告“這裏開著的白花叫夕顏,像人名。都是開在肮髒的牆根。”看著周圍破陋的小屋,公子道“可憐啊,這是薄命花。給我摘一朵來吧。”
寓意,夕顏猶如牆角肮髒、卑微、薄命的葫蘆花。
公子與乳母相見,聲淚俱下,對她家人深情說道“但願人間無死別!”也算是對老人的愛憐,祝她長壽。公子舉袖拭淚,衣香洋溢室中,令乳母子女感動非常,皆流淚哭泣,為著母親能做這種仙人的乳母而高興驕傲。真是前世修來的福分啊。
先前隔壁鄰居黃衣小女子用扇麵托著送來的夕顏花,芳香撲鼻,送扇人衣香襲人。扇麵兩句詩“夕顏凝露容光豔,料是伊人駐馬來。”
於是,公子托惟光打聽。得知這些人有很多人是宮人,通過說的名字,他知道是侍女,推斷身份不見得高貴。
他對風花雪月的情事本來是很容易動心的,於是在懷紙上寫道“蒼茫暮色蓬山隔,遙望安知是夕顏?”交給來人帶回。剛才隔著柵欄沒有能夠目睹你的尊容,原來是夕顏啊。
離開母乳家五條,繼續前行去見品貌端莊秀麗的六條妃子,進入邸宅,便把夕顏忘了。第二天三竿之時,方始動身。他那容姿映著晨光,異常優美。
來往於六條之間必然經過五條乳母住宅隔牆夕顏的住處,思忖,她究竟是怎樣的人呢?
正在發愁,乳母的兒子惟光來報“五月間有一女子秘密到此,身份如何,家人也不知。昨日下午,光線很亮,我窺探一下,一個女子對著窗外坐著寫信,相貌實在漂亮!”
公子掂量,這夕顏花之家大約就是左馬頭那天雨夜品評中所謂的下等之下等不足道吧,然而其中也許可以意外地看到優越的女子。他覺得倒是稀世珍聞呢。
按理說,空蟬那種平凡女子如此倔強,本不該關心。偏偏雨夜品評讓他上心,很想看看各種等級的女子。
不多日,空蟬的丈夫伊豫介從任地伊豫晉京來了,忠厚的長者,令公子羞愧,心想“這種戀愛真不該!”空蟬是個忠貞多情的女子,令人佩服。然而,伊豫介又說是為了嫁女兒軒端荻,完事後帶妻子空蟬同赴任地。
公子心中焦慮萬狀,和小君商量“我想再和你姐姐會一次麵,行不行?”
作者卻就此擱筆跳過,轉眼季節轉換。嗬嗬,顯然不行。
“秋天到了。源氏公子心事重重,方寸繚亂。久不赴左大臣邸宅,妻子葵姬自然滿懷怨恨。那六條妃子呢,起初拒絕公子求愛,好容易被他說服;豈知說服之後,公子的態度忽然一變,對她又疏遠了。六條妃子好不傷心!她現在常常考慮:未曾發生關係以前他那種一往情深的熱愛,如今何以沒有了呢?這妃子是個深思遠慮、洞察事理的人。她想起兩人年齡太不相稱,深恐世人謠傳,兩人為此疏遠,更覺痛心。每當源氏公子不來、孤衾獨寢之時,總是左思右想,悲憤歎息,不能成眠。
我們在此停頓,簡單梳理:源氏公子此時已婚,左大臣的女兒葵姬是正妻,然而二人不甚親密。後來出去獵豔,兩次調戲空蟬無果。期間卻與皇嬸,已故皇太子的未亡人,年齡24歲,長公子7歲的六條妃子相愛同寢。
一日,朝霧彌漫,公子被侍女催促起身,睡眼朦朧,唉聲歎氣將要走出六條邸宅,女中將送他出門。公子卻在廊簷下欄杆邊小坐,握住女中將的手占道“名花褪色終難棄,愛煞朝顏欲折難!”如何是好呢?中將作答“朝霧未晴催駕發,莫非心不在名花?”
朝顏是牽牛花,公子用於比喻女中將,女中將用名花比喻六條妃子。女中將對他的此花彼花心中有數,雙方暗中試探。二人措辭是巧妙的,女中將也非凡人。
惟光大夫千方百計替公子打探清楚,他家隔壁主人確實是一個隱瞞身份的女人。便用盡心機,東奔西走,終於讓這家的女主人夕顏與源氏公子幽會了。
然而,有趣的是,源氏公子並不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著裝打扮成普通人,隻是他的言行舉止和身上的濃烈香氣讓人感覺氣勢不凡。夕顏心中好奇,派人跟蹤公子,也沒有查出究竟。中間穿針引線的惟光大夫裝憨賣呆,一副毫不知情的樣子。
公子與夕顏各有心思。公子做事謹慎唯恐暴露,稍微不便就待在家裏。心中卻異常焦慮,唯恐哪日夕顏跑掉。於是征詢夕顏意見,是否願意跟他去二條他的住處,女子答應後,公子又覺過於容易,想用移情別戀試看女人。年輕男人這山看著那山高,心總是飄忽不定。
八月十五的夜晚,明月當空,公子留宿夕顏處。
次日清晨,周圍巨大的嘈雜聲是貧民大早起來做生活的各種噪音。公子不懂民情,隻覺煩惱,而夕顏卻泰然處之。公子見她身上並無顯然可指的優點,然而體態輕盈嫋娜,嫵媚動人。一言一語都使人覺得可憐。得到夕顏同意後,公子讓隨從把車子趕進門內,侍女們覺得公子可信,便讓他把女主人帶走。
路上,望著沿街經過寺廟正在潛心祈禱來世的老人,公子吟道“請君效此優婆塞,莫忘來生誓願深。”佛語優婆塞指在家修行的男子。
出自《長恨歌》: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夕顏答道“此身不積前生福,怎敢希求後世緣?”聽起來有些嗆茬,遠不及公子海枯石爛的海誓山盟來得天長地久。
公子把她藏到離夕顏住處不遠的一個破敗宅邸,陰森幽暗,叫人寒心。
公子吟道:“戴月披星事,我今閱曆初。古來遊冶客,亦解此情無?你可曾有過此種經驗?”夕顏羞答答地吟道:“落月隨山隱,山名不可知。會當窮碧落,驀地隱芳姿。我害怕。”
隨身侍女看出此處曾經是左大臣兒子頭中將和女主夕顏私通之地,於是也猜出源氏公子的身份。
公子待天明之後,隨從已經打掃好房間,隻是一個下人難以應付許多事情,手忙腳亂。
此時,公子與夕顏單獨相處,公子吟道:“夕顏帶露開顏笑,隻為當時邂逅緣。那天你寫在扇子上送我的詩,有‘夕顏凝露容光豔’之句,現在我露真麵目了,你看怎樣?”此處的夕顏指公子自己。
夕顏向他瞟一眼,低聲答道:“當時漫道容光豔,隻為黃昏看不清。”雖是歪詩,但源氏公子覺得也很有趣。
追問夕顏究竟何人。女子答道“我是個無家可歸的流浪兒。”
出自《和漢朗詠集》:驚濤拍岸荒渚上。無家可歸流浪兒。夕顏究竟沒有說出真實身份。
然而,夜間,夕顏被嚇死了!
住所到了晚間益發陰暗淒涼,邪氣逼人。夕顏渾身發抖,繼而四肢僵硬,不能言語。雖然躺在公子懷裏獲得些微溫暖,然而男人的安慰始終未能安撫女子。時間很快,她便斷了氣。
書中提及是六條妃子作祟,但現在看來也太奇怪了些。估計是夕顏想起了曾經與頭中將在此歡愉熱鬧非凡,而今卻變得鬼蜮一般,前思後想愈覺後怕,加上心中抑鬱,活活被嚇死,也是可能的。
年輕人辦事冒失,憑得一時性情,不管不顧,隻要獲得自己的情意勃發,不會設身處地為女子著想,此事也是魯莽至極之舉,源氏公子令人痛恨。
公子此時更加擔心壞名聲傳出去,將來在宮裏或在市麵上遭人嘲笑如何是好。於是混亂之中到處找人來商量,其實也就是惟光大夫一人知道內情,可是一晚上竟然沒有找到他。
惟光大夫第二早才出現,見到主人如此光景,不勝驚奇和悲哀,同主子一起大放悲聲。
兩個年輕人想不出好辦法,按照惟光的主意,把夕顏的屍體趁天還沒有大亮趁黑運走,避開人們的眼目。遂決定去找東山已經入住寺院為尼,父親的乳母,通融,把她火化了。同時認為公子此時決不能露麵,暴露行蹤,讓公子騎馬立即回二條自己住處。
這邊,惟光帶領著侍女,自己跟在車子後麵徒步去東山送殯,應該是伏見稻荷大社。
皇上派左大臣兒子頭中將及弟弟前來探問,昨晚管弦之興,為什麽到處找不見他。公子假稱昨天去看乳母,恰巧她家有人暴死,不吉利,因此不敢進宮。今晨感受風寒,頭痛體熱,頗覺痛苦。於是再寫一書給皇上重複解釋,勉強糊弄過去。
惟光從東山回來告知,第二天殯葬。侍女欲跳岩自殺,被惟光暫時穩住。
公子堅持看最後一眼,惟光阻攔不了,於是幾人騎馬去東山。見到夕顏屍身,草席裹著瘦小的身軀,烏黑的幾縷青絲垂掛下來,讓公子悲從中來,淚如泉湧。
夕顏就像牆根的野花無聲無息地枯萎了。
後來怕耽擱太久,公子被惟光催促趁天亮前趕回二條。
兩三天之後,公子身體顯得異常衰弱。皇上也聞知此事,非常擔心,便在各處寺院裏舉行祛病祈禱:凡陰陽道的平安懺、惡魔祓禊fú xì、密教的念咒祈禱,無不舉行。天下人紛紛議論,都說:“源氏公子這蓋世無雙、過於妖豔的美男子,不會長生在這塵世間的。”
公子勸告夕顏的侍女右近去二條他的住處,先前不願意,可又無處可去,便答應過來。公子賜她一個房間,叫她在此服侍。
三十天後,源氏公子一時覺得如夢初醒,仿佛重生在一個新世界了。大病初愈,麵容消瘦很多,反而更加豔麗。
經過對右近的追問,才終於得知夕顏便是與左大臣家長子頭中將相好三年的常夏。
因為頭中將正妻察覺,威脅女子,嚇跑了常夏。然而,鄉下隱身之地十分清苦,又回返,卻被源氏公子發現。她是雨夜品評中,頭中將親口述說的情人常夏。
右近侍女說,她還沒有來得及與你取得徹底信任,便撒手人寰,所以也沒有來得及告知她的身份。
夕顏就是常夏。
頭中將與常夏/夕顏有一個女孩,源氏公子非常想把她接來放在二條私邸中養起來。不告訴頭中將,也不告訴乳母,悄悄接過來。他想,如此沒有不妥之處。侍女右近此方十九歲,她的母親曾經是常夏/夕顏的乳母,右近與小姐常夏/夕顏一起長大。
冷風襲人,公子仰望暮天,獨自吟道“閑雲倘是屍灰化,遙望幕天亦可親。”如果天上的灰色雲霧是夕顏屍灰化成,那麽這道幕布倒是可親的呢。
公子又想到五條的砧/zhēn/聲,異常可愛,心口吟誦“八月九月正長夜,悠悠歲何使人悲。”
出自白居易《聞夜砧》:“誰家思婦秋搗帛,月苦風淒砧杵悲。八月九月正長夜,千聲萬聲無了時。應到天明頭盡白,一聲添得一莖絲。”
空蟬即將隨丈夫赴任地伊豫國,心中惦記源氏公子,寫信“我不通音君不問,悠悠歲月使人悲。古詩雲:‘此身生意盡’,信哉斯言。”源氏公子接得空蟬來信,甚是珍愛。他對此人還是戀戀不忘。便複書道:“歎‘此身生意盡’者,應是何人?已知浮世如蟬蛻,忽接來書命又存。真乃變化無常。”蟬蛻指空蟬那件單衫。
軒端荻嫁給藏人少將,頭中將的弟弟,左大臣的二子。
源氏公子驕矜之心意欲暗裏通知藏人少將,軒端荻是我的情人,便可赦免她的罪過。實在過分!
公子給軒端荻的信插著荻花“一度春風歸泡影,何由訴說別離情?”
軒端荻回道“荻上佳音多美意,寸心半喜半殷憂。”書法拙劣,畢竟品格不高。
夕顏的法事由高僧,惟光大夫出家哥哥,阿闍/dū/梨主持,非常體麵。
公子叫人將夕顏的裙子拿來,在上麵打結,吟道“含淚親將裙帶結,何時重解續歡情?”男女相別時,男女相別時,相約在再會之前各不戀愛別人,女的在內裙帶、男的在兜襠布帶上打一個結,表示立誓。
送別伊豫守和妻子空蟬的餞別宴上,源氏公子給空蟬準備了精致禮品,把那件單衫也歸還與她。“癡心藏此重逢證,豈料啼多袖已朽。”又備信一封,詳談衷曲。
後來空蟬特派小君傳送單衫的答詩:“蟬翼單衫今見棄,寒冬重撫哭聲哀。”
源氏公子讀後想道:“我雖然想念她,但這個人心腸異常強硬,竟非別人可比;如今終於遠離了。”今日適值立冬,天公似欲向人明示,降了一番時雨,景象清幽沉寂。源氏公子沉思遐想,獨自吟道:“秋盡冬初人寂寂,生離死別雨茫茫!”
本回人物:
夕顏是左大臣兒子頭中將暗中相好三年的情人常夏,被頭中將正妻發現而逃跑。後來回返隱居京都五條,卻被源氏公子追上,至而在荒敗的庭院嚇死。此回對夕顏的侍女右近著墨頗重,需要注意。
夕顏與頭中將所生的女孩名玉鬘,以後在第20回《玉鬘》專門講述。
此回提到軒端荻嫁給了藏人少將,左大臣的次子,頭中將的弟弟。她是伊豫守的親閨女,那晚被公子偷窺到與繼母空蟬對弈的圓胖女子。
本回故事梗概複習:
夕顏是已故三位中將的女兒,頭中將的情人,與頭中將有一女兒。這個頭中將就是雨夜品評中左大臣的長子,源氏公子的大舅子。
夕顏正是源氏公子所喜好的“柔弱,本性謙恭謹慎,善於體貼丈夫的女子”。她萬事不刻意追求,始終保持一種悠閑寧靜的心境。可憐的夕顏,終究沒能經受得住六條妃子的怨靈詛咒,在與源氏公子幽會過程中猝死,結束年僅十九歲的短暫生命。
六條妃子:前朝某大臣的千金,出身高貴,容貌姣好,情趣高雅。太子妃,生有一女“前齋宮”。不幸太子早逝,從此寡居。她把真情奉獻給源氏公子,而公子在得到她後反與她若即若離。強烈的妒火化作怨靈出竅,毫不留情地置情敵夕顏於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