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讀到漢學家穀梅的訃聞。我見過她一次,喊她Merle,不知道她有漢語名字。
那一年接老師和師母來家中小住。他們的心願,我當然盡力滿足。其中一項,是查找哈佛費正清東亞研究中心的戈德曼(Goldman)教授,他們想去拜訪。這位戈德曼教授,就是Merle,就是穀梅。
整個八九民主運動,老師沒有參與。但屠城之後,卻遭到逮捕監禁。三年後,他們開始流亡,來到了美國。是穀梅代表費正清中心給老師發函,邀請他前來工作。前後兩次,第一次他人還在中國。老師是藝術家,認為專業不對口,沒有接受。雖然謝絕,但這麽些年,一直心存感激。
我跟穀梅聯係,講明原委。她同意見麵。
正是春暖花開時節,天氣真好。我們到費正清中心,她在辦公室等候。她已從波士頓大學退休,但還來費正清中心上班。老師向她饋贈新著——那是一本名著。她表示一定拜讀,寫篇書評,並將書捐給費正清中心的圖書館。我們隻能跟她講英語。她說她能讀漢語,但沒去過台灣,不會講。那個年代,他們一般是去台灣學漢語。我有些吃驚,她可是知名漢學家。
言談之間,我感覺她年事已高,說的話有些不大得體。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說、問,流亡人士生活艱難,你們何以謀生?如果平等待人,她是不應該這麽說話的。我在一邊,感到很不自在。老師是藝術家,世界上對他作品感興趣的人很多,有人甚至垂涎三尺。師母也是藝術家,有品質上乘的作品,但在美國,為了生存,成為聯邦機構的工人。自食其力,能保持尊嚴。如果圖錢,他們可以有很多錢。但他們不願出賣,對自己的節操和作品,都是這樣。
穀梅帶我們去參觀費正清中心圖書館。在那裏,我們碰到了傅義高(Ezra Vogel)。他站起來,跟我們握手,告訴我們,正在寫鄧小平傳。他問我們,你們覺得鄧小平怎樣?我答,當然比毛強。後來有人批評他美化鄧小平,希望不是我的責任。穀梅問我們,你們覺著胡錦濤這個人怎樣?我說,過於謹慎,可能權力基礎還不鞏固。她說,在開放程度上,他還不及江澤民。她的語言能力,似乎並未妨礙她對中國問題的觀察。
接下來,她帶我們去燕京圖書館。裏麵有一些名人書法。老師嘟噥,不怎樣,還不如我的。符合事實。出門後,我們在圖書館門前合影留念。
走在哈佛庭院,穀梅說,你們知道不,劉婷婷是我學生,聰明極了!語氣過於自豪,對劉讚不絕口。這下師母不樂意了,“劉婷婷我認識,她可沒你想的那麽好!”
不歡而散,是始料未及的。
林培瑞(Perry Link)也談到,美國漢學家多喜好結交中國的權貴階層。我覺得,是職業的需要,可以理解。
從那之後,十幾年過去了,再沒見過穀梅。前幾年翻看許良英先生的文集,其中有張照片是八十年代初許良英夫婦、方勵之夫婦和戈德曼夫婦等在北京許家的合影。
穀梅是中國問題專家,先生是蘇聯問題專家。現在他們可以在天國聚首了,願他們安息。不巧的是,今天雨暴風惡。
202312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