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國內回來後,被問到最多的是“在國內吃什麽好吃的了?”他們絕不是打趣我的大圓臉,純屬沒話找話,與“今天天氣哈哈哈”同屬性。
還有人問“國內現在怎麽樣?”,其實提問者心裏都已經裝著期待的答案;要我說,隻要具備一不怕醜、二不怕裸的“不要臉”精神,什麽都挺好。
我到達第二天,出門買早餐。往回走的時候,遇到了回國探親的第一關:進小區。從這個側門進小區的唯一方式是刷臉。當我猛一看見刷臉機裏惺忪、浮腫、蓬頭垢麵、去掉美顏的真相,心裏嚇了一跳;等定神再看到顯示的文字,“人員尚未注冊”,腳下迅速跳開,猜想這個城鄉交界處的老破小,是不是有“高端”人口搬入,被劃入了保密機關。我躲到牆邊拐彎處,假裝玩手機,伺機尾隨了進同一小區的另一個拿著油條豆漿的老太太。
吃完早餐,時間尚早。我記得附近有一個免費公園,就溜達過去看看晨練的人,公園新增設了塑膠跑道,而且是智能的。“智能”的意思就是先注冊微信公眾號,跑的時候經過分別設置在起點、中間、終點三根人臉識別杆,運動數據被記錄,然後公示在終點的“智能步道排行榜”上,包括排名、裏程、時長、均速、熱量消耗等。我先去終點看了一下那個榜,按照我的水平,成績一定在榜底,這不僅會勾起我在高中教室裏不美好的回憶,還會給公園拉後腿,——也許他們需要日後保留數據,去跟其他友好公園評個先進啥的。幸運的是,跑道沒有規定隻能裸奔,傻跑也是被允許的。
跑完回到住處,按照計劃,陪老人回原單位辦事兼與舊同事見麵。原單位現在成了網紅校,刷臉是必須的。但沒想到保安對我這個推輪椅的也特別重視,說沒預約的不讓進。我瞬時發飆,出租車不讓進,推輪椅的也不行,這裏難道是紫禁城附屬的“赤禁校”?
我早上剛偷偷摸摸潛入小區,現在又氣勢洶洶妄圖闖關,感覺好奇怪,一個平時老老實實的人,怎麽不知不覺成了“別有用心的個別人“?也許是環境造人吧。
中午跟朋友約飯。她邊掃碼、關注公眾號、開權限、進入小程序、選擇餐廳位置、選桌位、看菜單、跳過各種優惠、下單,邊給我支招,“錄視頻啊,老頭老太一個輪椅一個拐杖,沒人陪出事誰負責?現在是誰錄視頻誰有理,他們(保安)怕這個。” 這個朋友在高校當老師,教英語,見過世麵,“別說校門,圖書館、宿舍都要刷。” 至於小區門禁,“我們小區進電梯都要刷臉,不刷不走,個頭矮的偏偏臉又不夠長,得蹦起來刷。”
吃完飯,我拿出現金,服務員說不收,我說法律規定必須收;服務員又說沒錢找,我沒話說。她不按規定辦事,但她贏了,就像我早上連闖兩關一樣。朋友掃描桌子上的二維碼,買單;然後去櫃台,掃描另一個二維碼,“前往公眾號開發票”。我提醒她,“餐廳每收到一筆訂單,就可產生八十七條數據。”朋友眼皮都不帶抬一下的,“你覺得有選擇嗎?”
從餐廳出來 ,我本來想去小時候經常春遊秋遊的地方懷舊,查了一遍,全部要預約,預約意味著所謂“人、證、臉”三合一的強實名製,——關注公眾號、輸入手機號、刷臉……還是去免費公園聊天算了。
朋友說同事們都盼著退休,“教材是十幾年前的內容,我都講不出口。”語言課不是應該讓學生多說嗎?“我可不敢,每個教室都有攝像頭,誰知道他們會胡說什麽。以前擔心學生舉報老師,現在把舉報的一起監控,誰都別說話。” “學校要老師鼓勵學生發散思維,不發散;碰撞智慧,不碰撞;老老實實等退休。”
我倆一路從公園南門走到北門,遇到一個無人售貨的冰淇淋車。本來想嚐試一下新鮮事物,偏偏不小心看到了車頂上嚴厲的警告,“櫃內有監控,實名可追蹤”。我倆開玩笑,“怎麽就變成逃犯了,算了吧,別為一個冰淇淋暴露行蹤。”
朋友本來要開車送我回家,我偏偏喜歡乘地鐵,畢竟地鐵是大城市裏的人才能享受到的便利。聽說有專家為了廣大人民群眾出行更加便利、快捷,提議刷臉入閘。不知道這個便民措施實施後,會不會像智能跑道一樣,雖提倡裸奔,但不限製不願意提供自己臉麵的人通行。
順利回到住處後,又去附近郵局。我正詫異郵局大院沒有道閘杆,就聽見擴音器裏傳出某日、某點幾分、某牌、何種屬性的車輛進入的播報聲音。工作人員態度很好,耐心地把我要寄給偏遠地區朋友的常用藥挨個檢查,再三確認中文藥名,然後伸手,“身份證。”隻有三個字就再次暴露了呆傻無知,此人不僅不知道寄東西需要身份證,而且背不出自己的身份證號碼,這足以提升工作人員的警惕性。
我低眉順眼地往回走,去取身份證明。途中經過兩個小區,門口也都有刷臉機,但鐵門大敞,自由出入,好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
再次“蹭門”進入我的幸福小區,經過小區垃圾站,旁邊是一塊傳統的宣傳欄,木框看上去有些年頭,紙張上寫著一些新詞:數字信息化…… “智能管理+便民生活” 一體化……不斷提升小區百姓幸福指數……通過科學布點攝像頭……自xx年改造完成後,小區的盜竊案件數量下降為零……
看著這些宣傳詞,我一時搞不清自己到底是屬於被保護的,還是被防控的;我的臉上,如何能打上綠色的對勾而不是紅色的叉叉。跟當地派出所登記報備,是對海外分子與回歸社區的刑滿釋放人員的同等要求,相當於完成劃為“自己人”的儀式。“刷臉”雖然有點費臉,但越刷越厚,有朝一日社恐刷成了社牛也算好事一樁。但是,科技發展日新月異,誰知道哪一天能刷到“意念”,在如今的錯別字社會,禁詞如滿天繁星;抓某字一閃念好比天文望遠鏡監測流星,屏幕上的綠勾又能持續幾日。
我正在胡思亂想,院裏清潔大叔看出我是外來人口,過來聊了兩句。我對自己“蹭門”這樣鑽空子破壞規矩的行為感到不妥,順便請教除了“刷臉”之外其他方式,比如密碼。沒想到大叔是位實用主義哲學家,“沒密碼,從來就沒有。規矩?如果你既沒錢也沒權,那規矩就是為你量身定做的。”那該怎麽辦呢?“使勁推,隻要勁兒夠大,沒有推不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