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蘇東坡如何將一位女子描寫得形神兼備
不知緣於何故,這幾天有網友開始討論(甚至爭論)喜不喜歡蘇東坡的問題。喜歡源於主觀的評價,不喜歡沒有任何問題。雖然普遍認為東坡是一位天才的文學巨匠和罕見的的通才,在詩、詞、文、賦、書、畫等方麵均有很高的成就,但你完全可以不認同。
我本人非常喜歡東坡。他才華超群,心胸曠達,心理上比李杜要“正常”許多,才藝上要寬許多。他更是開詞作的豪放一派,居功至偉。其實,東坡詞是不是“豪放”,卻是值得商榷的。除了《念奴嬌-赤壁懷古》、《江城子-密州出獵》等為數不多的豪放詞之外,他的大部分詞談不上豪放,又不同於傳統的婉約詞,而是一種清新、曠達、靈動的東坡風格的詞作。下麵我舉個例子 —
古代詩詞很多直接或間接反映女性的形象。中國古代是的男權社會,婦女的社會角色受到限製,古詩詞中對她們的描寫也多臉譜化。活潑開朗的女性形象有一些,但大多是少女時期,如李清照《點絳唇·蹴罷秋千》中的描繪。女人一旦出嫁,形象就變了,閨怨、思婦形象成了主流。這方麵例子太多,不多說了。另一種常見的便是風塵女的形象,但不論《琵琶行》(白居易)中的琵琶女還《鷓鴣天-彩袖殷勤捧玉鍾》(晏幾道)中的藝妓,她們都是哀怨的、對自己的命運不能把握的。
東坡如何描述女性的形象呢。我們來看一首他不算太有名的詞作《定風波-南海歸贈王定國侍人寓娘》—
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應乞與點酥娘。盡道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
萬裏歸來顏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這首《定風波》是東坡在中年時期創作的一首很有韻味的贈答詞。所贈的對象,既不是文人墨客,也不是社會名流,而是他的一個好友的侍妾寓娘(又名柔奴)。關於這首詞的背景,我們需要說得稍微遠一點兒。
神宗熙寧元年(1068年),宰相王安石開始施行新法。蘇軾在變法問題上與王安石有不同觀點,於是與鐵腕實施新法的王安石關係緊張。蘇軾不願意在朝中被邊緣化,於是主動請求外任杭州通判(大約相當於知州的副職)。杭州任職期滿後,他又到密州和徐州當了兩任知州。總的來說蘇軾外放那幾年比較平穩。宋神宗元豐二年(1079年)春,蘇軾由徐州移知湖州。抵達後,他隨即按慣例進《湖州謝上表》。那個時代新上任的官員要給皇帝上表,表示自己一定好好幹,對得起朝廷和百姓。
沒想到這篇上表惹了大禍,即引發了所謂的“烏台詩案”。“烏台詩案”是蘇軾政治生涯的一次重大轉折。所謂“烏台”,即北宋的禦史台(大約相當於今天中國的“中共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當時禦史台外的柏樹上常有烏鴉棲息築巢,故稱烏台。
蘇軾的《湖州謝上表》寫道:“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小民。” 意思是說:皇上您知道臣愚昧,思想不合時宜,難以跟上新生事物;又明察臣年老不至於惹事生非,也許能在地方上治理人民。然而,禦史讀後卻認定,文中帶刺,“生事”、“新進”這類詞,都是針對變法和推動變法的官員嘲諷之言。禦史們開始對蘇軾搞文字獄。很快,事情擴大成了“詩案”。禦史台官員找出蘇軾以前所寫的詩文,發現不少地方“托事以諷”。蘇軾那些曾經被人們讚賞的詩文在陰謀論之下都變得都有問題、有所指了。幾名禦史在幾天之內多次向皇帝上奏折,要求彈劾蘇軾並將其治罪。於是神宗批準,禦史攜獄吏速到湖州將蘇軾抓捕回汴京,在禦史台關押和審訊。
一時間,蘇軾成了譏諷皇帝(“訕上”)、反對新法、誹謗同僚的罪犯,不僅身陷囹圄,而且性命都岌岌可危。後來經過許多大臣(包括王安石)的直諫和德高望重的曹太皇太後(仁宗的皇後)對神宗的勸說,蘇軾才得到的寬大處理。他被囚130天後出獄,被貶充任黃州(今湖北黃岡)團練副使。從神宗元豐三年(1080年)初至元豐七年(1084年),蘇軾共在黃州生活了4年多時間。
“烏台詩案”牽連了一大批官員,他們中的不少人都被罰俸或貶謫。其中受牽連特別嚴重的一個人叫王鞏(字定國)。王鞏是真宗朝宰相王旦的孫子,他擅長作詩和繪畫。王鞏前輩高官,庇蔭入仕,他隻要四平八穩,應該有不錯的升遷機會。然而他為人正直、敢言,“生於富貴而篤誌於學,勇於議論而不謀其身。”
因為氣味相投,加上寫詩和繪畫又是共同的愛好,王鞏與蘇軾是很好的朋友。“烏台詩案”一出,王鞏便是禦史台的重點調查對象。假如他落井下石,可保全自己。但王鞏“受謗訕文字不繳”。別人都趕緊把蘇軾犯上的詩文交上去,劃清界限,而王鞏卻替蘇軾扛著。所以在20多位“烏台詩案”受牽連者中,王鞏是被貶得最遠、責罰最重的。他被貶至嶺南的荒蠻之地賓州(今廣西賓陽)監鹽酒稅。
朋友受到如此連累,蘇軾感到非常內疚。他後來寫道:“定國以餘故得罪,貶海上三年,一子死貶所,一子死於家,定國亦病幾死。” 把這話分析一下,我們可以推斷出,王鞏被貶至賓州時,發妻和孩子沒有跟他同行(當然不是像有些文章說的“離婚”)。他在老家大名府莘縣應該是有家業的。然而卻有另一位女子隨他一同南下。他們在貶所生了一個孩子,但未能活下來。這位女子,就是王鞏的侍妾寓娘。我們下麵賞析的詞就是東坡後來贈給她的。受到蘇軾的牽連而發配的荒蠻之地,王鞏非但沒有抱怨蘇軾,他反倒寫信安慰他,在信中他將自己在嶺南的生活當作修行,還和蘇軾談養生之道。
與王鞏隨行的寓娘複姓宇文,據說出生在汴京的小康之家。她十幾歲的時候父親因遭人誣陷,冤死獄中。她的母親不堪打擊,不久也病亡。寓娘突然失去了生活來源。心地不良的叔父將她賣到了瓦肆,即當時表演歌舞的地方。她學藝很有靈氣,幾年以後歌舞、樂器表演都達到很高的水平。我們不知道她與王鞏是怎樣相識的。王鞏已有妻室,加之寓娘是一個歌女,也就隻能做他的妾。從有關史料來看,王鞏像是個人品不錯、相貌堂堂的男子。兩人比較般配,感情不錯。後來王鞏落難時,有寓娘陪他走過人生低穀,也算難得的緣分與真情。
元豐六年(1083年),王鞏結束在賓州的貶謫,攜寓娘一同北歸。他們取道黃州,見到了仍在貶所的東坡(“東坡“這個號就是他在黃州時起的)。他們是老朋友,東坡原來也見過寓娘。在這次重逢中,東坡被閑聊當中她的一句話而感動,於是填詞一首贈給她。
詞的首句“常羨人間琢玉郎”,先從讚美王鞏的形象入手。“玉郎”經常是女子對丈夫或情郎的美稱,或泛稱青年男子,而此處東坡卻說自己很羨慕雕琢精美的“玉郎”王鞏。其實王定國隻比蘇軾小一歲,當時也45歲了,對古人來說已經不年輕(他後來活到70歲)。東坡這樣讚美他,是要讓女郎閃亮登場。“天應乞與點酥娘”的意思是說老天有靈,贈與他膚如凝脂的美女。在這裏,詞人先讚美朋友王鞏,並以他為襯托,引出蕙質蘭心的佳人。
“盡道清歌傳皓齒”以巧妙的方式表現寓娘歌聲的美妙。“清歌傳皓齒”是倒裝。一露潔白的牙齒,動聽的歌聲從口中傳出,引得人們交口稱讚。而緊接著“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這句,簡直有幾分李白那種橫空出世的仙氣了 — 她的歌聲隨風傳來,如同酷熱的地方飄起雪花,瞬間變得清涼。這種極度的誇張,縱橫馳騁,詩意盎然。詞的上闋主要寫寓娘的外在美,總的來說是虛寫,但並不是讚美辭藻的堆砌。比如,“炎海變清涼”暗示寓娘具有超然、恬淡的魅力,能幫助丈夫度過貶謫之中的焦躁與苦悶。
下闕進一步描寫寓娘,但寫法卻有所不同。我們來看看 — “萬裏歸來顏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詞人改用實寫,以白描的手法勾勒寓娘的容貌與神態。詞人恭維對方年輕、端莊卻鮮露痕跡。寓娘在萬裏之外的夷蠻之地被放逐三年,盡管可能因獲赦北歸而心情舒暢、容光煥發,但“年愈少”顯然帶有誇張的成分。東坡應是被寓娘的情緒所感染。以花朵來形容女子的笑臉很常見,但在東坡筆下,寓娘的微笑中居然帶有梅花的芬芳,這樣的形容相當不俗。梅花在冰雪和嚴寒中盛開,詞人以梅花的清香來讚美寓娘的堅韌,也為最後一句的詞眼作了鋪墊。
小詞以一句對話結尾,看似平淡無奇,卻耐人尋味。大文豪麵對小女子,“試問嶺南應不好”,問話時帶著幾分猶豫,甚至怯生生,因為怕引起對方對淒苦的聯想。沒想到寓娘“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 一個弱女子對人生的逆境居然那樣的豁達,讓東坡大為感動。這句話映照著東坡自己曠達、樂觀的人生態度。於是坐在對麵的他產生了共鳴,欣然填詞相贈。時至今日,那句“此心安處是吾鄉”已經跨越將近一千年了,它依然在引起包括我本人在內的無數人的共鳴。去年我曾以此為題寫過博文一篇,不求什麽空洞的“正能量”: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80301/202309/28544.html )。
這樣的題材,這種形象描寫,如果讓李白杜甫白居易用詩去寫,容易寫得滯重。用長短句去表達比較好。可是,除了東坡,數遍宋詞大家,誰能做得到這般的虛實結合,形神兼備呢?以上隻是一個例子。總體而言,東坡根本上改變了詞這種韻文形式,讓詞的審美體驗提升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這是他了不起的地方。所以,南宋詞人劉辰翁說“詞至東坡,傾蕩磊落,如詩如文,如天地奇觀。”
你說,我怎麽能不喜歡東坡、東坡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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