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向來蕭瑟處
五月中旬的一個雨天,我開車去把女兒大學宿舍的所有東西都搬回家。她的期末考試結束了,下學期她要搬到另一個宿舍樓。女孩子的東西真多,這已經是第二趟,居然還是把這三排座的大SUV(椅背折起)塞得滿滿的。
往回開的路上,我問女兒近來如何,她說挺好的,隻是有點心煩。我問怎麽回事,她說這一兩天,在她參加的兩個不同俱樂部的兩個男孩,在她考試結束後向她表白。一人是手寫長長的情書,另一人是當麵直接說。她告訴我這兩個男孩她都熟悉,都很優秀,她感覺也都不錯。我問他們優秀在哪裏,她說一人有非常明確的人生計劃,一步步在實施。MCAT已經考完並獲得高分,本科畢業後應該不需要gap year就進入醫學院了;另一人極其聰明,中學裏就是AIME考10分的主兒。“是像哥哥那種”,讀書不需要太用功的。我笑笑說,你有一個夏天去想呢,Follow your heart。
然後她就反問我:“爸爸,你在大學裏date過嗎?” 我說是的,但短短的幾個月就分手了,很傷感。那個時候希望有愛情,但其實不懂愛情。當愛情來到眼前的時候,心裏想珍惜與嗬護,但言行上卻導致誤解和傷害。我告訴她,I don’t even know how to tell a story about it… I was a poor lover.? 【我上周寫打油詩為“坦白”活動助興寫道 — “多情多是無情狀,純情純是愛情盲。”不過,我想我不是唯一的。】
她又問:“後來你就認識了媽媽?”
我答:“認識你媽是很多年以後了,中間還發生過別的事情。”
“哦?” 女兒有點吃驚。
其實,這“別的事情”並不是真正談戀愛,但卻是個愛情故事 —
1989年夏天我從講師團回到北京,沒過幾天我工作的某學院就放暑假了。我到南方Y城與父母過了一個夏天,初秋回到北京上班。我發現我們這幢辦公/實驗綜合樓裏的年輕人群體又擴大了,出現了好幾張新麵孔。當時不知何故,綜合樓東側2-4樓幾個教研室的一幫青年教師關係很近,吃飯在一起在食堂神侃,下班後在一起看電視、下棋、聊天,有時還一起買票去看電影和演出。其中的北京人平時也多不回家,大家經常一起混,綜合樓是我們的據點,因為那裏條件好(比如晚上用三千瓦的大電爐煮吃的,哈)。周末時,年輕人還經常結伴出去郊遊,少則七八人,多時能到近二十人。在幾張新麵孔裏,男孩包括戴著大黑框眼鏡的小胡,顯得很靈氣的小崔和有濃重江南口音的小楊;女孩中有特別外向的小張,很安靜的小易和小林。
小林是北京人,中等偏高一點的個頭。圓圓臉,濃濃的眉毛,天生紅潤的麵龐,時常有燦爛的微笑。她在強調事情時,有一個微微點頭的獨特動作。大家在一起時,她不是那種嘰嘰喳喳的人,也不是被忽視者。她舉止得體,有時候不經意就成為大家矚目的中心,比如她在聊天時提出一個很有見地的觀點。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一天大家一起看電視,在一個小品中,演員兩手揮動著紗巾扭著舞步。小林一看就笑了,說這人沒有舞蹈基本功,說著她站起來模仿著扭了幾步。“哇,你繼續來啊!” 短短幾秒鍾,她的水平把大家驚到了。但她說什麽也不跳了,說已經停了多年。原來她過去在少年宮是練過舞蹈的。
那時候,距離我大學裏那段夭折的愛情,已經過去了整整4年。可能真的傷著了(完全怪我自己),也許同時也喪失了自信,我的確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不想再涉足愛情。到北京工作以後。常有人要給我介紹對象,大多被我婉言謝絕。勉強見過一兩個,也沒有繼續交往的願望。小林的出現,讓我心中有了不一樣的感覺。一幫人在一起時,我設法找機會跟她單獨聊聊天。在一段時間裏,這樣的機會幾乎每周都有。越聊,我就越有同她進一步接近的願望。同時,我心中也多了幾分另外的不安:清華畢業的小胡似乎對她也頗有好感,學電子工程的小崔在外麵掙外快,已經是“大款”了。如果再不行動,我怕太晚了。
怎麽辦?我在這方麵是個笨拙且臉皮薄的人。我能做的,要麽是寫情書,要麽鼓起極大的勇氣跟她明說。我選擇了後者。有一天單獨見到她時,我問她下周哪一天晚飯後有空,我想與她單獨聊聊,可以到公園裏去。她略顯詫異,稍稍 遲疑了一下,然後說好吧,下周二可以。於是我們約好6點半在校門口碰頭,一同騎車去玉淵潭公園。
到達的時候天色已經有些暗了。她對玉淵潭門兒清,找到一個安靜且環境優雅的一角。在一個小石桌旁,我們麵對麵坐下來。我看著她,有些尷尬,不知如何開口。她先開了口,聲音很輕柔,直奔主題 — “我知道你約我出來想說什麽。但我想告訴你,這事兒,不成。” 最後帶京腔的“不成”兩個字,真是很紮心,幾十年揮之不去。【我女兒聽到這一段,反應是:“ Whoa,whoa … !”】
接下來她以最溫和的方式向我解釋:並不是我有什麽不好,隻是自己還不滿22歲,還不想進入一對一的戀情中去。她主動提談到她的家、她知識分子父母和她在讀高中的弟弟,談到她的成長經曆和她的夢想。我也並沒有失態,同樣述說我自己的背景,聊到許多成長中的事情。假如有錄像的話,那一定像是兩個異性朋友間非常好的交流,甚至偶爾帶著一點笑聲。然而,在我的內心深處,一種難以言狀的失落與挫敗感正在彌漫…… 那天夜裏,我居然發起了高燒。第二天嗓子痛得說不了話,教研室主任不得不讓別人給我代課。我病得不輕,兩個星期才好。
此後,我避免與小林有太多的接觸。這類事情上,我做不到舉重若輕。然而事情並沒有完。大約半年以後的一天晚上,我正獨自在辦公室裏讀書,有人敲門,是小林。她畫了淡妝,穿著一件紅色的毛衣,外麵套著一件黑色呢子大衣。她遞給我一本書,眼睛放著光:“我記得你上次說過,你想買而買不到這本書。我給你找到了,特意來送給你。”(究竟是什麽書,我絞盡腦汁也想不起來了。)我瞬間有一種恍惚感。她坐下來聊了一會兒,然後就要告辭了。我抓過辦公桌前麵靠在牆上的鏡框,那裏麵是我在內蒙古拍攝的達裏諾爾湖。我說,請你收下這張照片吧,這是我最滿意的一張風景照。她接過鏡框,輕咬了一下下嘴唇,嘴角露出一絲微笑,但眼中的光似乎暗淡下去了……
在後來的歲月裏,我曾多次想,假如我當時不是回贈照片,而是問她:“我想再請你去一次玉淵潭,你還願意去嗎?” 一切又會怎樣呢?
【後記:這本是在特定場合下跟孩子的閑聊,我要求女兒聽完就完,不要跟別人、包括她媽去說。事情已過去30多年了,要不是她問到,我已經幾乎不再回想了。近日星壇搞“坦白”活動,我寫了一首詼諧的打油詩助興,本想到此為止。然而在活動截止的最後一天,我還是決定將這個故事付諸於文字……】
【論壇交流】
https://bbs.wenxuecity.com/romance/1023867.html
謝謝朋友留言、首肯。
友梨君,你的褒獎真讓我汗顏,實不敢當。
現實中的我不像你表揚的那麽好,但有你那樣的鞭策,我今後一定繼續努力,真誠對人對己,擯棄淺薄。
謝謝阿迪。
謝謝精彩君的祝福。我哪裏有什麽成就,人生就是一個過程。要向你學習,爭取'越live越精彩' 。。。
謝謝您的看法。。。如果隻有經過這麽複雜的操作才能獲得愛情,那我這笨人隻能一輩子打光棍了,LOL。
謝謝平等兄,見笑了。
園君好。這樣的聊天一年也就一兩次。說實話,美國長大的孩子,跟我的代溝很明顯。其實從某種意義上講這是好事。紫檀有父母有的很欣慰孩子跟自己很一致,遇到問題總是最先找爹媽,這可能暗示孩子與他們周圍世界的關係沒有擺正。。。
能在這個年齡把這些告訴女兒並寫給網友,證明了現在的你依然那麽可愛、真誠;
鏡中的安娜,更奏出了今天你依然有迷人的羅曼和深沉。
雖為那個小林惋惜,但猜想你女兒的媽媽,完勝當年的小林。
時常讀你的文章,雖然不是總留言。這城裏,真需要你這樣的清流。感謝你的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