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夜思》原句為什麽是“舉頭望山月” ----- 馬執斌

《靜夜思》原句為什麽是“舉頭望山月”

馬執斌

[摘要]宋代版本的《靜夜思》:“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是以“山月”為媒介,由安陸山月聯想到峨眉山月,觸動了縈繞詩人心頭故鄉的形象,直截了當、十分自然地誘發了鄉情。

馬執斌:人民教育出版社編審,曾任中國教育學會曆史教學專業委員會常務理事兼秘書長。參加編寫過多套初中、高中和幼師、中師的曆史教科書。

 

     李白的《靜夜思》膾炙人口,千古傳誦,乃至家喻戶曉。然而,這首隻有四句二十個字的短詩,現今域內域外卻有眾多版本。袁茹在《李白〈靜夜思〉版本嬗變及其詩學思想闡釋》(《安徽大學學報》2010年第2期)一文中就舉出由宋代到清代《靜夜思》的八種版本。這在中國詩歌史上實屬罕見。

     在《靜夜思》的這八種版本中,有兩種版本最為重要。

     一種是宋代版本,現存李白詩文集中,最早的就是宋代版本。域內域外的宋代版本所載《靜夜思》具有一致性,全文是:“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文學研究者普遍認為,宋代版本的《靜夜思》為李白原作的可信度最高。

   

另一種是定型於明代中後期的“兩個‘明月’版本”,全文是:“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這個版本最先見於明萬曆閔氏刻朱墨套印本《唐詩選》。《唐詩選》在明朝後期作為啟蒙教材“盛行鄉塾間”,所以,它流傳廣泛,影響巨大。

清初著名學者顧炎武在《日知錄》卷十八中指出:“萬曆間人,多好改竄古書。人心之邪,風氣之變,自此而始。”李白《靜夜思》被明朝萬曆間人竄改,便是一例。

比較這兩種重要的版本,差別發生在第一、三兩句。宋代版本的第一句“床前看月光”到明代萬曆閔氏刻本《唐詩選》變為“床前明月光”,改“看”為“明”。宋代版本的第三句“舉頭望山月”到明代萬曆閔氏刻本《唐詩選》變為“舉頭望明月”,改“山”為“明”。看來,改動者對“明”字,情有獨鍾,以至不避重複。

薛天緯教授在《漫說〈靜夜思〉》(《文史知識》1984年第4期)一文中,單純從遣詞用字上分析,對明人的改動,大加讚賞。薛天緯教授是新疆師範大學副校長、西北大學國際唐代文化研究中心兼職研究員、李白研究學會會長。以薛教授的身份和地位,他的說法,影響不小。前麵所引袁茹的文章就接受了薛教授的觀點。

清中後期文史理論家章學誠在《文史通義·文德》中說:“不知古人之世,不可妄論古人之辭也。知其世矣,不知古人之身處,亦不可以遽論其文也。”因為任何作家和作品都無一例外地必然要受到時間與空間的限製,所以知人論世是研究、鑒賞古人詩文的必要方法。像薛教授那樣,離開知人論世的方法,單純從遣詞用字上品評不同版本的《靜夜思》,就失掉客觀標準,落入見仁見智,莫衷一是的境地。

薛教授說:“第一句如作‘床前看月光’,中間嵌進一個動詞,語氣稍顯滯重。”一句五言詩,嵌進一個動詞,就“語氣稍顯滯重”,嵌進一個形容詞,語氣就會變得流利通暢;從修辭學上講,這種說法沒有根據。

體味宋代版本《靜夜思》全詩,短短四句,每句都嵌進一個動詞,整齊劃一,“看”、“疑”、“舉”、“低”,流暢、完整、形象地揭示出詩人的內心活動,鮮明、精煉、生動地勾勒出一幅遊子秋夜月下思鄉圖。這哪裏有一絲一毫的滯重感?可見用“看”並不比用“明”差。

薛教授又說:“‘月光’是無形的東西,不好特意去‘看’,如果特意‘看’,也就不會錯當成‘霜’了。”這話貌似有理,可是經不住推敲。雖說“月光”無形,可它照在地上卻有色,色是可以看到的。再說,“看”的方式,絕非一種“特意看”。正如薛教授下文提到的,“明月光”,“則似不經意間”,“映入眼簾”。試想,在一個清冷的秋夜,詩人獨臥旅舍,短夢初醒,意識朦朧,不經意地乍看到照射在地上的明月光,從而產生錯覺,懷疑地上鋪了一層白皚皚的濃霜,這十分自然、合理。

薛教授說:“第三句,‘望明月’較之‘望山月’不但擺脫了地理環境的限製,而且,“山月”的說法不免帶點文人氣——文人詩中,往往將月亮區分為‘山月’‘海月’等,‘明月’則全然是老百姓眼中的月亮了。”這話說得讓人感覺有點莫名其妙。

首先說,薛教授將“山月”歸屬文人,將“明月”劃給百姓,這種區分法恐怕缺乏科學根據。其次說,任何作家、任何作品都必然受環境的影響。這裏所說的環境,當然包括地理環境。現代著名史學家陳寅恪為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寫審查報告,其中談到“古人著書立說,皆有所為而發,故其所處之環境,所受之背景,非完全明了,則其學說不易評論。”

假使在這裏“望明月”果真較“望山月”優長,筆者以為,憑詩仙李白的才華,不會用錯。李白一生與月結緣,“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古朗月行》);長大吟詩,以月亮作為素材,這類作品在他的詩集中俯拾即是;終老還留下醉酒投江捉月的傳說:“捉得江心波底月,卻歸天上玉京仙。”(周紫芝《李太白畫像》)“不因采石江頭月,哪得騎鯨去上天!”(李俊民《李太白圖》)李白對於“明月”的感情猶深。開元十六年(728),長女平陽降生,李白給他的寶貝女兒所起的小名就是“明月奴”。甘心情願讓自己的愛女去伺候“明月”,足見李白對“明月”的感情是何等深厚!“明月”在李白的詩歌中屢見不鮮,如《對酒》:“流鶯啼碧樹,明月窺金罍。”;《春日醉起言誌》:“浩歌待明月,曲盡已忘情。”;《把酒問月》“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月下獨酌》:“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關山月》:“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從軍行》:“笛奏梅花曲,刀開明月環。”等等。在該用“明月”的地方而不用,卻用“山月”,這對於李白來說,是絕對不可能的。

那麽,李白在詩中為什麽用“山月”呢?

李白《靜夜思》內容過於單純,人們很難據以確切斷定它作於何時何地。詹鍈先生編著的《李白詩文係年》所著錄的詩文篇目,占李白全部著作的三分之二以上,卻不包括《靜夜思》。複旦大學中文係古典文學教研組選編的《李白詩選》,雖選編了《靜夜思》,可還是把它放入“不編年部分”。

薛教授認為,李白“二十七歲前後婚於故相許圉師的孫女,曾在安陸白兆山桃花岩渡過幾年幸福而平靜的歲月。……《靜夜思》或者就是作於此時。詩中說“山月”,也切合安陸的地理環境。“薛教授的這個分析很有見地。這恰好驗證了詩人和作品必然受到環境影響的定律。李白在詩中真實地描繪了安陸的地理環境———“山月”,而正是這個“山月”,誘發了詩人的思鄉之情

李白出生於中亞碎葉(一說出生於蜀),五歲時,隨父親李客遷居於蜀郡綿州彰明縣青蓮鄉。他的少年和青年時代是在蜀郡度過的。李白可以說是蜀人。青少年時代的李白,觀奇書,作古賦,學劍術,慕神仙,喜遊曆,愛山川,任俠尚義,性格倜儻。二十二歲時,李白遊峨眉山。他在《登峨眉山》詩中寫道:“蜀國多仙山,峨眉邈難匹。周流試登覽,絕怪安可悉?”峨眉山給詩人留下了極其美好的印象。

開元十三年(725),二十五歲的李白,以為大丈夫必有四方之誌,乃仗劍去國,辭親遠遊。臨行,賦《別匡山》詩,其中有“莫謂無心戀清境,已將書劍許明時”的佳句。這佳句透露出李白此次辭親遠遊懷抱著忠君報國的理想。

於是,他再遊成都、峨眉,然後自嘉州乘船沿江而下,至渝州;次年春,出三峽,過荊門,到江陵。李白有《峨眉山月歌》,記載離開嘉州前往渝州的情景:“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發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峨眉山是蜀郡名山,也是蜀郡的名片。峨眉山月的美景,讓詩人難以忘懷。在李白的心目中,“峨眉山月”就是“故鄉”最形象的代稱。扁舟載著詩人,自清溪驛順著江流蜿蜒而下,因峨眉山和月亮被兩岸的高山遮擋,看不見了,因而引發了詩人的思念。“思君”句中的“君”,就是指“峨眉山月”。在這裏,詩人采擬人化的手法,已經把峨眉山月當作親人,與她們告別,故鄉成為有血有肉有感情的對象。這樣,詩人就把他與故鄉依依惜別的深情,表達得極為生動、形象。

對於故鄉,有難以割舍的情懷,這是人之常情。李白還有一首題為《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的七言詩。唐肅宗至德二年(757)至上元二年(761),西京長安曾改稱“中京”。至德元年(756)冬,李白應聘入永王李璘幕府。至德二年(757)二月,永王李璘兵潰,被殺。李白逃往彭澤,係尋陽獄中;十一月,因附逆罪,被判長流夜郎。乾元二年(759)二月,李白在流放夜郎途中,乘舟江行上三峽,至巫山遇赦,返舟回江陵,旋至江夏。《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大概作於此時或稍後,是李白晚年作品。當時,李白已是六十歲左右的老人,生命即將走到盡頭。詩歌一開頭就寫道:“我在巴東三峽時,西看明月憶峨眉。月出峨眉照滄海,與人萬裏長相隨。”接下去,詩人還不厭其煩,反複地吟誦“峨眉山月”:“峨眉山月還送君,風吹西到長安陌。長安大道橫九天,峨眉山月照秦川……一振高名滿帝都,歸時還弄峨眉月。”這終生難忘的“峨眉山月”,不正是詩人那濃重的思鄉情嗎?

正是因為“峨眉山月”的形象時常縈繞在詩人的心頭,所以見到安陸的“山月“,詩人就情不自禁地聯想起“峨眉山月”,誘發了思鄉之情。

薛教授說:“從鄉情的特征看。《靜夜思》中的鄉情,十分輕淡。非但古詩中常見的那種客子思鄉懷親的悲愁與痛苦在《靜夜思》中看不到,就連遊子最起碼的孤寂和淒清之感,都淡得使人覺不出來。……它所抒發的鄉情,就像詩中那彌漫於天上地下的月光一樣,輕盈似紗,清淡如水。”筆者以為,倘若李白泉下有知,讀到薛教授對《靜夜思》的這段評論,是不會把薛教授許為知音的。

懷念故鄉的方式多種多樣。現代散文家楊朔在《茶花賦》中說:“久在異國他鄉,有時難免要懷念祖國的。懷念極了,我也曾想,要能畫一幅畫兒,畫出祖國的麵貌特色,時刻掛在眼前,有多好。”後來,楊朔在昆明見到豔麗的茶花,想到:“如果用最濃最豔的朱紅,畫一大朵含露乍開的童子麵茶花,豈不正可以象征著祖國的麵貌?我把這個簡單的構思記下來,寄給遠在國外的那位丹青能手,也許她肯再斟酌一番,為我畫一幅畫兒吧。”把故鄉的某種“麵貌特色“刻畫出來,印在心田,寄托濃重的思鄉情結,楊朔先生這種懷念故鄉的表達方式,說不定是從詩仙李白那裏學來的,即便不是直接從李白那裏學來的,也是落於李白後塵的。作為故鄉麵貌特色的“峨眉山月“深深地刻印在李白的心田,它終生縈繞在詩人心頭。這樣的思鄉情結,難道還不夠濃重嗎?怎麽能說它“輕盈似紗,清淡如水”呢!

懷念故鄉的格調也絕非“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充滿“悲愁與痛苦”那麽一種。李白回憶在流放夜郎途中,經過長江三峽時,說:“我在巴東三峽時,西看明月憶峨眉。月出峨眉照滄海,與人萬裏長相隨。”在服刑期間抒發的思鄉之情都絲毫不見“悲愁”與“痛苦”,相反,讓人感到格外輕鬆與親切。這是詩人風流倜儻,任俠尚義性格的表現。

《靜夜思》是詩人青年時代的作品。那時候,李白離開家鄉不久,被招贅於故相許圉師家;正懷抱著“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奮其智能,願為輔弼,使寰區大定,海縣清一”(《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的雄心壯誌,結交卿相。所以,詩中不帶“古詩中常見的那種客子思鄉懷親的悲愁與痛苦”。這一點薛教授是說對了,可接下去,薛教授說:“連遊子最起碼的孤寂和淒清之感,都淡得使人覺不出來”,這就讓人難以讚同了。《靜夜思》給我們展示的是這樣一幅圖畫:在一個漫長的秋夜,萬籟俱靜,詩人獨臥旅舍,短夢初醒,在朦朧中,不經意地看到床前從天空灑到地上的月光,好像給地上鋪了一層白皚皚寒霜。試問:這樣的畫麵還不夠“孤寂和淒清”嗎?要知道,完成這幅畫圖,詩人僅用了兩句話,十個字。如此精煉,除去詩仙,孰能為也!

定型於明代中後期的“兩個’明月‘版本”改變了宋代版本《靜夜思》結構的內在邏輯和思鄉的具體內容。

宋代版本的《靜夜思》:“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是以“山月”為媒介,由安陸山月聯想到峨眉山月,觸動了縈繞詩人心頭故鄉的形象,直截了當、十分自然地誘發了鄉情。從思鄉的具體內容看,側重的是對故鄉山水的懷念、依戀。這跟詩人喜遊曆,愛山川的個人愛好有關係。詩人曾講:“五嶽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遊。“ (《廬山瑤寄盧侍禦虛舟》)但是,山是家鄉的美,月是故園的圓。普天之下,哪裏的山月也取代不了“峨眉山月”在詩人心目中的地位。詩人思念“峨眉山月”,並不能因此就排除詩人對親朋的懷念。就像《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所說:“黃鶴樓前月華白,此中忽見峨眉客”。在異地他鄉,偶遇鄉親,詩人便送上一首十六句的七言詩,足見李白對鄉親是滿懷深情的。

定型於明代中後期的“兩個‘明月’版本”的《靜夜思》:“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明月”成為媒介,誘發了詩人的鄉情。因為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月最明時形如璧,是圓月。眼前,皓月團圓,而詩人卻跟親人,天各一方,因此誘發了詩人思鄉懷親的情感。從詩歌結構的內在邏輯說,它不如宋代版本直截了當,繞了一點兒彎。從思鄉的具體內容看,側重的是對故鄉親人的懷念。

比較兩種版本,後者對前者的改動,讓詩人的個性在作品中喪失了。

“那麽,改詩的人是誰呢?”薛教授提出這個問題。他給出的答案——“隻能是人民大眾”。

筆者不禁要問:李白的《靜夜思》,自誕生之日,直至明代萬曆之前,大約經曆八個半世紀,在此期間,人民大眾都不曾改動詩句,為什麽到明代中後期萬曆年間人民大眾突然興起改詩的雅興呢?其實,閔氏刻本的《唐詩選》、蘅塘退士孫洙的《唐詩三百首》,都是由封建文人編輯、審定的。改動《靜夜思》就是明代萬曆年間的封建文人,跟人民大眾不相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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