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靜夜思》版本嬗變及其詩學思想闡釋 ----- 袁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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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靜夜思》版本嬗變及其詩學思想闡釋 

袁茹

 

內容提要 由宋到清代《靜夜思》版本嬗變情況可見:明代《靜夜思》版本錯綜交雜,共有八種之多;比較宋本和當今流行的兩個“明月”本,其中的“床”字具有不同的內涵,審美過程也有室外“賞月思鄉”和室內“觸月思鄉”之別,“形象圓整性”的審美原則得到更充分的認識;明人對《靜夜恩》版本的改變是“故意誤讀”,應肯定其積極意義。

 

      關於李白《靜夜思》異文及版本問題,近來引起了學者及大眾的廣泛關注。今存李白《靜夜思》的最早版本見於宋代,內容為:“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元明時代,版本開始發生變化,以明代為盛,有八種之多,清代版本再無新變。“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這一版本在明代定型,並逐漸成為流行版本流傳至今,幾乎取代宋代版本。古詩文在流傳過程中在版本上有稍許變化是普遍現象,無意為之者居多,但檢索相關原始文獻後發現,《靜夜思》版本嬗變現象帶有一定的刻意性,是讀者的“故意誤讀”。本文試圖通過對此嬗變現象的解讀,了解《靜夜思》兩種主要版本詩意闡釋之不同,以期對今人闡釋《靜夜思》時引發的爭議之處做出比較合理的解釋。

    一、李白《靜夜思》版本的嬗變

    (一)宋代版本的一致性
    今存《靜夜思》的宋代版本的特點是:版本具有一致性,即全是“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下文為敘述方便,簡稱“宋本”)。如現藏於中國國家圖書館的《李太白文集》(稱繆本,北宋刊本殘本,卷十五至卷二十四是以清康熙五十六年繆氏雙泉草堂刊本配補的,《靜夜思》在卷六)、日本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影印靜嘉堂藏《李太白文集》宋刊本三十卷(稱宋蜀本或宋乙本,北宋末、南宋初據蘇本翻刻)、郭茂倩《樂府詩集》一百卷(文學古籍刊行社1955年影宋本)。現存李白文集中,宋代版本是最早的,也最一致,又加上宋蜀本皆善本,“宋本”為李白原詩的可信度最高。①

    (二)元明清版本的錯綜交雜
    由元到清,《靜夜思》版本至少有八種:
    第一種等同於宋本:“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見宋楊齊賢注、元蕭士贇補注《分類補注李太白詩》,陸時雍《唐詩鏡》(明刻本)卷二十,朱諫注的《李詩選注》(明隆慶六年刻本)卷四,明鍾惺、譚元春輯《唐詩歸》(前有明萬曆四十五年鍾惺序)卷十六,康熙敕撰《全唐詩》卷一百六十五(清康熙揚州詩局刻本)。
    第二種版本:“忽見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起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見於元人範德機《木天禁語》,明李攀龍校(明格致叢書本,明萬曆刻本)《新刻木天禁語》,謝天瑞(明萬曆時期人)輯《詩法》(複古齋刻本)卷一。
    第三種版本:“忽見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見明人王良臣《詩評密諦》(天啟年間刻本)卷二。
    第四種:“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見李攀龍編《古今詩刪》二十三卷(闋本,明刊朱墨套印本,日本尊經閣文庫藏);② 明嘉靖十六年(1537)序刊本高棅《唐詩品匯》卷三十九、萬曆(1573~1620)刊明黃習遠竄改本《萬首唐人絕句》。
    第五種:“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以下為敘述方便,簡稱該本為“兩個‘明月’本”)見明萬曆閔氏刻朱墨套印本《唐詩選》卷六、清汪霦撰《禦製佩文齋詠物詩選》(清康熙內府刻本)、清俞樾《湖樓筆談》六(清光緒二十五年刻春在堂全書本)。
    第六種:“床前見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見萬曆謝天瑞《詩法》(明複古齋刻本)卷七。
    第七種:“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見明代萬曆年間曹學佺編《石倉曆代詩選》、清官修《禦選唐宋詩醇》卷四(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王士禎編《唐人萬首絕句選》卷一(清康熙刻本,本詩題目被改為《夜思》)。
    第八種:第二句為“疑是池上霜”,其他三句同宋本。見李攀龍《古今詩刪》(徐中行訂、汪時元校刻,明隆慶、萬曆間刊本)卷二十。
    綜觀元明清時期《靜夜思》版本錯綜交雜情況可見:
    1.明人對宋本的“故意誤讀”。即使是在同一書或同一人編選、校注的著作中,《靜夜思》版本也不盡相同,且差別很大,誤刻的可能性很小,應該是“故意誤讀”。如謝天瑞《詩法》卷一和卷七中的《靜夜思》版本差別較大,尤其是卷一中的版本與宋本甚至有五個字的出入;同是李攀龍編選或校注的著作中引用的《靜夜思》版本就有五種。
    2.《靜夜思》版本變化時間未定,版本錯綜交雜現象以明中後期為最盛。《靜夜思》版本變化於何時,目前學界觀點不一。或認為《靜夜思》的“舉頭望山月”變為“舉頭望明月”最初出現於高棅《唐詩品匯》;③ 或說初見於李攀龍《古今詩刪》。④ 首句“床前看月光”變為“床前明月光”初見於明代曹學佺《石倉曆代詩選》;⑤ 或說見於萬曆刊明黃習遠竄改本《萬首唐人絕句》。⑥ 但元人範德機《木天禁語》中有改編過的《靜夜思》,說明《靜夜思》版本可能改變於元代。然而,今存《木天禁語》隻有明代萬曆、天啟年間刻本,又有明末許學夷、⑦ 《四庫全書總目》認定該書為偽書,當今學界研究者對《木天禁語》是否為偽書各執己見,⑧ 使“李白《靜夜思》版本變化於元代”一說隻能存疑。《靜夜思》版本的變化現象以明代為最盛,兩個“明月”本定型於明代。清代三種版本基本繼承明代變化而來,再無新變。
    3.今存《靜夜思》的八個版本中,宋本和兩個“明月”本影響最大,兩個“明月”本因《唐詩選》、蘅塘退士的《唐詩三百首》的影響更為流行。《唐詩選》作為明代後期啟蒙教材,“皆坊賈所為。……然至今盛行鄉塾間”。⑨ 《唐詩三百首》是兩百年來流傳最為廣泛、影響最大的唐詩選本。目前學界爭論最多的也是這兩個版本,主要在於詩意的闡釋和藝術的孰優孰劣。

    二、由宋本到兩個“明月”本的嬗變,是詩意闡釋的嬗變

    目前《靜夜思》詩意闡釋爭論的焦點之一是如何解釋首句中的“床”字:或為睡床,或為坐床,或為井床,⑩ 各抒己見,莫衷一是。

    (一)由盛唐詩歌中“床”的引申義和本義的運用情況,推斷宋本《靜夜思》之“床”的內涵

    “床”字本義是坐臥之具。如漢代劉熙《釋名·釋床帳》曰:“人所坐臥曰床,床,裝也,所以自裝載也。”在運用中被引申為使人或物能安穩處之的“底座”,如筆床、笛床、井床、糟床等。李白時代的詩文中在用到“床”字時有何規律?我們可根據盛唐五位著名詩人詩文中用“床”字的情況來歸類分析(見表1)。
    
    1.用“床”之引申義
    上表中用到“床”字引申義時,都用修飾詞(一共9例,有8例用修飾詞,唯有李白《洗腳亭》中“前有吳時井,下有五丈床”單用“床”,但其從上句“井”沿用而來,仍做前有修飾詞“井”看),如“石床”、“糟床”、“笛床”、“筆床”、“井床”。作“井床”解時一定在“床”前出現修飾詞“銀”、“井”或“玉”,絕不與指“坐臥具”的“床”混淆。所以,《靜夜思》中單用“床”字不可能是“井床”之意。

    2.用“床”之本義
 
    (1)“床”前用修飾詞時

    第一,“胡床”與“繩床”,修飾詞很固定,專指坐具。
    在“床”前用修飾詞的31例中,有15例“胡床”和“繩床”,可見其在盛唐詩文中運用非常普遍。“胡床”前多用“踞”或“坐”。“踞”是伸開兩腿坐,腳著地。唐代胡床類似今天的“馬紮”,比較輕便,可以折疊,到宋代才轉換為可以臥的交椅。(11) “繩床”一般指用繩子和木料編製而成的有靠背的坐椅,多是在寺廟中使用。如岑參《上嘉州青衣山中峰題惠淨上人幽居寄兵書楊郎中並序》、《題華嚴寺環公禪房》、《臨洮龍興寺與寺玄上人院同詠青本香叢》三首詩中四處提到“繩床”。和“胡床”一樣,盛唐詩文中從來不在這兩個名詞前麵用“臥”,而用“坐”、“倚”、“憑”或“踞”。如李白《草書歌行》:“吾師醉後倚繩床,須臾掃盡數千張。”可見胡床、繩床是唐人對坐具的普遍且固定的稱呼,《靜夜思》單用“床”字也不可能是胡床或繩床之意。

    第二,有的修飾詞帶有隨意性,“床”的功能不固定。
    “黃金床”、“禦床”、“玉床”、“象床”等“床”前用的修飾詞帶有隨意性,即修飾詞在口頭語和書麵語中都可以省略,直接稱之為“床”。有的是說明“床”的構造材質,如“藜床”,是藜莖編的床,可坐可臥。杜甫《元日示宗武》:“飄零還柏酒,衰病隻藜床。”有的是對“床”的美稱,如李白《秦女卷衣》:“顧無紫宮寵,敢拂黃金床。”杜甫《憶昔》:“犬戎直來坐禦床,百官跣足隨天王。”李白《贈從弟南平太守之遙》:“著書獨在金鑾殿,龍駒雕鐙白玉鞍,象床綺席黃金盤。”其中的“禦床”和“象床”都是對朝會、辦公用的坐臥具的尊稱。還有對“床”的規格的修飾,如“簡易高人意,匡床竹火爐”中的“匡床”(杜甫《觀李固請司馬弟山水圖三首》)是指方大的床。這些“床”的功能不固定,可坐可臥或坐臥兩用,可見唐代的“床”不等同於今天的“床”。因此,《靜夜思》中的“床”也不能簡單斷定為今天的“臥床”。

    (2)“床”字前不用修飾詞時
    盛唐五位詩人詩文中83處用到“床”字本義,不用修飾詞的有52處,比例為63%,說明盛唐時人在提到“床”字時大多數不用修飾詞。這些“床”特點如下:

    第一,規格不一。
    盛唐詩文中的“床”或大或小。大的如:“鬥雞初賜錦,舞馬既登床。”(杜甫《鬥雞》)其中提到的“板床”可以舞馬。“梵放時出寺,鍾殘仍殷床”(《大雲寺讚公房四首》)。宋人蔡夢弼注曰:“床,即堂內長連床也。”規格小的,如《水閣朝霽奉簡嚴雲安》:“雨檻臥花叢,風床展書卷。”

    第二,擺放地點不固定。
    盛唐詩人詩文中提到的“床”,放在室內的有之,如“出解床前帳,行吟道上篇”(李白《平虜將軍妻》)。這種有床帳的“床”一般是固定在室內的。但是更多的“床”的擺設是靈活多變的,可以隨時移動到室外,以供閑坐閑臥讀書等。(12) 如岑參《水亭送劉顒使還歸節度分得低字》:“解帶憐高柳,移床愛小溪。”杜甫《水閣朝霽奉簡嚴雲安》:“雨檻臥花叢,風床展書卷。”王維《青龍寺曇璧上人兄院集並序》中有王縉詩句:“林中空寂舍,階下終南山。高臥一床上,回看六合間。”表明這種可臥的床也是放在室外的。還有王維《鄭果州相過》:“床前磨鏡客,樹下灌園人。”有文章認為李白《靜夜思》中的“床”為“井床”時都以此為鐵證,(13) 但唐代專門用藥(如白礬、水銀、錫、鹿角灰等)來磨銅鏡,因此磨鏡與井床沒有任何關聯。(14) 按常理推測,磨鏡者不必邀請進內室,當在室外。再如李白《長幹行》中的“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這兩句語脈相承,這對小兒女就是在室外放置的可坐可臥的床邊玩耍。這些可隨意移動的床規格一般不大。如白居易《小台》:“新樹低如帳,小台平似掌。六尺白藤床,一莖青竹杖。”唐代一尺合今30.7厘米,六尺長的“白藤床”即是184.2厘米。白居易在似掌小台上獨臥,此床不會很寬,相當於現在的單人床大小。

    第三,功能繁多,坐臥兩用,以臥為主。
    盛唐詩文中的“床”是可供閑坐、閑臥、讀書、辦公、宴飲、娛樂、睡眠等的坐臥具。如李白《猛虎行》:“有時六博快壯心。繞床三匝呼一擲。”(賭博)王維《贈張五弟諲三首時在常樂園走筆成》:“領上發未梳,床頭書不卷。”(讀書)杜甫《驅豎子摘蒼耳》:“登床半生熟,下箸還小益。”(吃飯)

    根據語境,大部分不用修飾詞的“床”都可以首先理解為“臥床”(當時還沒有把“床”固定理解為“睡床”),不排除坐的功能,都不影響對詩文的理解。如杜詩中26處單提“床”字,有21處都可以首先理解為“臥具”。孟浩然詩中1處提到“床”即是睡床。李白詩9處單提“床”字,有5處肯定是臥床,剩下4處一個是供賭博用的大床(《猛虎行》),其他也沒有一個可以確定為“胡床”、“繩床”之類規格很小的坐椅。如《去婦詞》:“憶昔初嫁君,小姑才倚床。”小孩子剛學走路時候倚的床不可能是容易碰倒的胡床、繩床。岑參詩10處單用“床”字,有7處可理解為臥床,其他均可理解為食床,床上就餐不過是作為坐臥具的“床”的功能的一種。王維詩8處單用“床”字,有6處可以理解為臥床,其他2處也不排除有臥的功能。

    據此規律和詩人寫的是靜夜之思,宋本中的“床”可以首先理解為“臥床”,但絕對不等同於今天的臥具。《靜夜思》中的“床”應該是什麽樣的規格?放在室內還是室外?還要看“床”字在《靜夜思》中所處的特定語境。

    (二)宋本和兩個“明月”本,有詩人室內、室外望月與審美過程之不同

    1.宋本是室外“床前看月光”——賞月思鄉
    詩人“床前看月光”,即是坐臥在床上看床前的月光。既然用“看”而不用“見”,說明看月光不是刹那之間,審美觀照是長時間的,是在“賞月”,不可能再把已經知道的“月光”懷疑成“霜”,下一句的“疑”就不能解釋成“懷疑”,而應該是“好像”。
    李白詩歌中用“疑是”處很多,絕大多數解釋為“好像是”。如《望廬山瀑布》,詩人是在“遙看瀑布掛前川”之後才說“疑是銀河落九天”的,是明確知道“瀑布”之後的比方。《單父東樓秋夜送族弟沈之秦》:“卷簾見月清興來,疑是山陰夜中雪。”類似情況有十餘首。此用法不僅李白獨有,如宋之問《苑中遇雪應製》:“不知庭霰今朝落,疑是林花昨夜開。”

    見月如“地上霜”之聯想,一是說明月光之皎潔,二是月光灑在地上的範圍之廣。如果是靜夜中門和窗都是開著的,那透過門窗灑進室內地上的月光總是有限的,詩人把它比成“地上霜”不甚妥當。再者,月夜在室內靜靜地長時間地看月賞月,似乎不太符合一生酷愛月亮的詩人豪爽奔放的個性,李白是最喜歡室外賞月的。如《金陵城西樓月下吟》中有“白露垂珠滴秋月,月下沉吟久不歸”;《江夏寄漢陽輔錄事》:“抽劍步霜月,夜行空庭遍。”可以想象,愛月的李白有多少個這樣室外自由賞月“沉吟久不歸”的夜晚!

    第三句“舉頭望山月”更證明詩人是在室外看月。唐代房屋屋頂舒展平遠的特點決定了在室內是可以看見月光卻很難看見月亮。岑參《宿岐州北郭嚴給事別業》:“片月到床頭。”杜荀鶴《山中寄友人》:“穿屋月侵床。”杜牧《秋夜與友人宿》:“猶臥東軒月滿床。”詩人們室內見到的都是“月光”而不是月亮,而“山月”更是不容易看見。詩人把月光比成滿地霜,可見月光之皎潔,至少是接近滿月。滿月依山剛剛升起時,臨窗尚能看到山和月,但天不算晚,算不得靜夜。月上中天的時候,即使是在室內窗前見山容易,見月卻很難,月會被屋簷擋住。況且“舉頭望山月”營造的是蔓延的山和月同時呈現的闊大畫麵,和上一句連成一體,呈現的意境絕對不是拘束的、狹窄的,而是舒展的、闊大的。於是,當李白看到山中一輪明月,無邊的思鄉之情就充天塞地般蔓延開來,第四句“低頭思故鄉”就衝口而出了。

    堅持李白躺在臥床上室內看月的讀者一個理由是:詩人睡在臨窗的床上就能“舉頭望山月”。唐代的室內布局有將床放在窗戶下的。如元稹《鶯鶯傳》中有一句:“數夕,張生臨軒獨寢……是夕旬有八日也,斜月晶瑩,幽輝半床。”孟浩然《夏日南亭懷辛大》:“山光忽西落,池月漸東上。散發乘夕涼,開軒臥閑敞。”如果李白臨窗坐臥在床上長時間地看月光,肯定會首選看室外月光,如此又何來“床前”之說?應該是“窗前看月光”或“床上看月光”。如果看的是室內月光,月光灑進窗戶,最先是灑上半床月光,然後才有地上一片月,範圍應該不大。如此豪爽桀驁不馴的李白,何以不欣賞室外無邊月色而局限於室內之一隅並有“地上霜”之喻?

    《靜夜思》的意境所表現出的季節似是秋天。若是秋夜秋涼,詩人在室外坐臥甚至睡著是否合乎常理?白居易《招東鄰》:“小榼二升酒,新簟六尺床。能來夜話否,池畔欲秋涼。”就是秋季邀請客人池畔床上飲酒夜話的場景。《早秋獨夜》:“井梧涼葉動,鄰杵秋聲發。獨向簷下眠,覺來半床月。”是白居易秋夜室外床上獨眠的場景。且宋本首句“床前看月光”恰恰表明詩人在靜夜之中沒有睡著,不管是在什麽季節,都是合情合理的。所以,宋本中的“床”完全可以解釋為“唐代一種簡單輕便的床具,可供人坐臥休息,可以放在室內或室外”。

    2.兩個“明月”本是看室內之“床前明月光”——觸月思鄉
    兩個“明月”本是明代讀者的集體再創造,是新版《靜夜思》,對於其中“床”字的理解就要帶有明代的時代特征。明人已經延續南宋以來的習慣,把“床”字作為臥具的固定稱謂,室內家具的擺設也漸趨穩定,作為臥具的床一般是放在臥室內不能移動的。兩個“明月”本中的“床”毫無爭議地應該解釋為擺在室內的睡床,即等同於今天的“床”(很多爭論者根據兩個“明月”本來討論唐代的“床”,或者把唐代的“床”等同於今天的“床”,實為不妥)。因此,清代至今,人們對於兩個“明月”本詩意的闡釋比較統一。

    清人俞樾針對兩個“明月”本闡釋說:“床前明月光,初以為地上之霜耳,乃舉頭而見明月,則低頭而思故鄉矣。此以見月色之感人者深也。”(15) 此闡釋與宋本闡釋的不同在於:把“疑是”解為懷疑,是室內望月。俞樾所說的“初以為地上之霜耳”,強調的是詩人在夜半睡夢乍醒看見月光時出現極為短暫的意識障礙,懷疑眼前的月光是“地上霜”,刹那間清醒過來才知道是月光,於是舉頭望月,思鄉之感頓生。這就是“觸月思鄉”,作者的情緒沒有什麽大的轉折,微妙的變化也很直接迅速:睜眼看到月光,稍微地懷疑並確認之後,馬上陷入了濃濃的思鄉情緒中。這一理解成為今人的經典闡釋。(16)

    由以上辨析可見,兩個版本的變化,帶來了詩意闡釋的不同。這是明人對宋本“故意誤讀”的結果。

    三、解讀明人對《靜夜思》版本的“故意誤讀”現象

    (一)明人的“室內室外望月之爭”
    今人關於《靜夜思》的爭論,因為對“床”的不同理解,推出又一爭論焦點:是“室內”還是“室外”望月?明人對《靜夜思》版本的刻意改變是否也暗含著這樣的爭論?

    1.從《靜夜思》版本嬗變的角度
    相對於宋本而言,現存明版本中變化最大的是《木天禁語》中的記載:“忽見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起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忽見”說明詩人是突然為月光所吸引,“起頭”說明詩人是躺在室內床上,起身舉頭。相對於唐代的建築屋頂舒展平遠而言,明清建築形體簡練,出簷深度減少,在室內離開窗戶較遠仍然能望見月亮的可能性增大,室內望月成為明人能引起認同感的接受心理,所以“室內”望月的理解還是有的。但明人為何把“床前”二字拿掉?說明明人對該詩也會產生類似今天讀者的懷疑:臥室內床上何以輕易見月?看月光何以疑為地上霜?

    《靜夜思》的八個版本中,有七個集中在第一和第三句的改變,唯獨《古今詩刪》卷二十中是第二句的改變,即“疑為池上霜”,因“池”與“地”因字形相似最易理解為無意誤刻,但不排除刻意誤讀的可能,即明人根據宋本的意境斷定詩人是在室外賞月。明代仍然有移床室外休閑夜話的現象。如汪廣洋《露坐》:“遣時聊命酒,愛月屢移床。”彭孫貽《湖上初歸始見故園林下菊》:“今日移床就花臥,呼童且莫掃蒼苔。”顯然這些詩句裏的“床”絕對不是室內的三方圍合、放帷帳的架子床之類的臥床。明人書房中有叫“晝床”的羅漢床,是用作白天休息閑臥的,可以移到室外使用,如李東陽《懷麓堂集》中有《桑園阻風》:“灘聲雜樹多,晝床無穩臥。”《金瓶梅》中就有室外放置羅漢床納涼的情景。“晝床”還指由唐代的胡床(馬紮)演變而來的交椅,可坐可臥,在宋代就已經出現。宋人在流連山水、看花開花落時喜歡攜帶榻或交椅出行,文人雅趣“為明代士人效法和遵循,其中的交椅便常常是一件重要的道具”。(17) 既然如此,明人就可據此來解讀宋本《靜夜思》:看室外床前月光,疑為池上之白霜。

    2.從《靜夜思》影響史的角度
    由宋到清,明代是《靜夜思》接受史上版本轉變的關鍵時期,主要表現在《靜夜思》的影響史。《靜夜思》作為樂府詩題,首創於李白。清人王琦注本曰:“吳震亨曰思歸之辭也,太白自製名。”(18) 宋元時期無人創作,明人創作者急劇增多,這也是對於李白《靜夜思》的另類闡釋。明人創作的《靜夜思》,也自然分成室外和室內望月兩類。如王翃《靜夜思》“虛帳含秋月,高樓怨別情”、於謙的“靜夜思,何時休?終宵展轉聽更籌”(19) 都是在室內久久不寐而產生靜夜之思。而陳敬宗《靜夜思》“中夜起徘徊,天空月如洗”,(20) 胡奎“出門月色白如霜,靜夜所思思斷腸”,(21) 劉伯溫“靜夜思,一思腸百轉,啼蛩當戶聽不聞,明月在庭看不見”(22) 都是因室內望月不見,而走至中堂、庭院、門外望月。

    (二)明人更重視《靜夜思》的“形象圓整性”
    在闡釋兩個“明月”本時,有文章堅持說“床”字是放在室內的眠床,為更合理解釋月光是否如“地上霜”和躺著能否“舉頭”、“低頭”,特地說明:詩人是見月光之後起身到窗前或室外“舉頭”、“低頭”望明月的。(23) 這種解釋不是沒有道理,但顯然忽略了《靜夜思》本身所具備的審美原則:形象的圓整性。強調在室內床上“舉頭”和室外望月的讀者,都是注意到該詩語言表達、意象構思層麵的語脈與意脈的聯屬與不可分割性。從宋本到兩個“明月”本的嬗變可見詩歌鑒賞中的微妙變化:明人更重視《靜夜思》的形象圓整性。

    所謂形象的圓整性,即詩歌的形象畫麵不是數個不同意象的組合,而是由一個富於特征性的人物動作或事物情境構成,而且詩人對這一動作情境的抒寫,語脈聯屬,意連句圓,首尾相銜,終始若環,從而創造出一個氣貫其中、渾然一體、完備圓足的詩歌意境。(24) 不管是宋本還是兩個“明月”本,很顯然都具備“形象圓整性”。宋本中是以“賞月思鄉”這一富有特征性的動作情景構成,全篇具備結構的圓整性,如先是“看”床前月光,為平視,“疑”是地上霜,為俯視,接著“舉頭望”山月,最後“低頭思”故鄉。首句是在看月光,第四句仍然是邊看月光邊想,首尾銜接緊密,意緒連綴其中,形成一個詞意聯屬、環環相扣、不可分割的圓形結構,一篇一意,摘出一句即不成詩。此類詩,是古典詩歌形象構成形態中最被推崇的。《靜夜思》形象的圓整性顯示出明顯的自然之趣。如鍾惺批評宋本《靜夜思》:“忽然妙境,目中、口中湊泊不得。”(25) 就是注意到詩人看月光和望明月時刹那間的感受,四句之間蟬聯而下,脫口一氣嗬成。

    但宋本第一句“‘床前看月光’,中間嵌進一個動詞,語氣稍顯滯重”。(26) 特意“看月光”,比成“地上霜”,不如不經意間突然見月光,懷疑為“地上霜”來得輕盈自然。從見月光到舉頭、低頭,一係列的動作延續的時間更短,使得四句更加不可分割,形象的圓整性的特征更加突出。

    (三)客觀評價明人的“故意誤讀”
    對於明人的“故意誤讀”,曆來以批評為主。主要原因是明代書坊確實為標榜“新編”、“重訂”之類吸引讀者以盈利,有意竄改古籍原作,為學術研究的“求真”帶來一定難度,也忽視了前輩學者的“知識產權”歸屬問題,確實是出版界的不良風氣。這種“故意誤讀”現象宋代就已經盛行,隻不過明人更熱衷。顧炎武批評道:“萬曆間人多好改革古書,人心之邪,風氣之變,自此而始。”(27) 後有人發出“明人刻書而書亡”之歎。(28) 周勳初、(29) 薛順雄(30) 等先生分別撰文嚴厲批評。但把宋本《靜夜思》“竄改”為兩個“明月”本是一個特例,這種竄改是在順應詞語內涵的時代變遷和讀者的接受心理變化的基礎上對《靜夜思》的重新接受,使得原本具備李白個人特色的詩變成全體讀者的詩,有其積極意義。

    比較宋本和兩個“明月”本,後者的概括性更強,主要在於形象與情感的高度概括性與普遍性。如把宋本的“望山月”改成“望明月”,“不但擺脫了地理環境的限製”,還和更多的讀者拉近了心理距離。“‘山月’的說法不免帶點文人氣……‘明月’則全然是老百姓眼中的月亮了”。(31) 舉頭望“山月”的是李白一人,必須是有山的地方才能用“山月”,中國人的詩性思維的深厚積澱,使沒有多少文化底蘊的人也喜歡借詩抒情,且鄉情是中國人心目中最溫馨、最脆弱、最容易觸動的情感之一。如果不是在有山的地方,接受這一句詩時總還是有一點隔閡,而改成“明月”,在接受上就沒有一點障礙了。望“明月”的是千千萬萬分布在各地的遊子,當千裏共明月,天涯共此時,任何地方的遊子會很自然地見月思鄉,“望明月”就更帶有普遍性和概括性,也更容易引起共鳴,兩個“明月”本被廣泛接受也就是必然的了。

    對於目前紛繁熱鬧的《靜夜思》版本之爭,莫礪鋒先生認為:“有關版本上的考證與爭議,本來就是學界的本分。……但從普及傳統的角度來說,大家遵循通行的版本就好了。”(32) 目前兩個“明月”本更深入人心,念起來也更朗朗上口,幾百年來千千萬萬的讀者共同選擇這個版本,不能一筆抹殺。今天的讀者,大可不必把明人改編的兩個“明月”本當作李白的原詩來闡釋,特別是對其中“床”字的爭論。作為教師,不管對哪個年齡層次的學生講授兩個“明月”本,“床”字都可以解釋為睡床,而對於大學生,宜依據教材所選擇的版本,以另一種版本為參考,把握主次,客觀地闡釋詩意,品評藝術。

    注釋:
    ① 周勳初:《李白詩原貌之考索》,《文學遺產》2007年第1期,第33~37頁。
    ② 森瀨壽三:《關於李白〈靜夜思〉》,《唐代文學研究》第三輯,桂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248~253頁。
    ③ 薛順雄:《談一首訛字最多的李白名詩——〈靜夜思〉》,《台灣日報·副刊》1968年6月19日。
    ④ 周勳初:《李白詩原貌之考索》,《文學遺產》2007年第1期,第33~37頁。
    ⑤ 森瀨壽三:《關於李白〈靜夜思〉》,《唐代文學研究》第三輯,桂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248~253頁。
    ⑥ 陳尚君:《李白〈靜夜思〉不存在中日傳本的差異》,《上海書評》2009年2月15日。
    ⑦ (明)許學夷:《詩源辯體》卷35,明崇禎十五年陳所學刻本。
    ⑧ 肖永鳳:《範梈詩論著作考辨》,《中國典籍與文化》2003年第2期,第23~26頁;張伯偉:《元代詩學偽書考》,《文學遺產》1997年第3期,第65~73頁。
    ⑨ (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189,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717頁。
    ⑩ 胥洪泉:《李白〈靜夜思〉研究綜述》,《重慶社會科學》2005年第7期,第49~50頁。
    (11) 揚之水:《床的曆史:胡床與交椅兼及唐代的床前月色》,http://cathay.ce.cn/file/200802/15/t20080215_14530302_2.shtml。
    (12) 唐代室內家具擺設的原則是自由與靈活,一直到宋代都保持著可以方便移動的特性。見揚之水《床的曆史:胡床與交椅兼及唐代的床前月色》(http://cathay.ce.cn/file/200802/15/t20080215_14530302_2.shtml)。今天的皖北農村還有將簡單的單人床(以木頭做腿和床麵四周的框,床麵以麻繩網之,上放蘆席,稱“網床”)放在庭院或者大門外,供睡眠、閑坐閑臥。
    (13) 康曉雲:《回歸“安坐”之本義和“底座”之引申義——再論“床”字》,2008年7月9日,http://www.guoxue.com。
    (14) 汪少華:《〈回歸“安坐”之本義和“底座”之引申義〉商榷》,2009年3月12日,www.gwz.fudan.edu.cn。
    (15) 俞樾:《湖樓筆談》六,清光緒二十五年刻春在堂全書本。
    (16) 吳庚舜、陸永品認為:“次句是曲筆,明明是月光照在床前,反而生疑,錯把月光當作白霜。從常理上講,一般說來霜是不會落進房內床前的。在這裏,作者是故作曲筆,以增加詩作的波瀾。”(《唐詩名篇賞析》,十月文藝出版社,1990年)馬茂元賞析《靜夜思》雲:“是詩人在特定環境中一刹那間所產生的錯覺。為什麽會有這種錯覺?不難想象,這兩句所描寫的是客中深夜不能成眠、短夢初回的情景。……在迷離恍惚的心情中,真好像是地上鋪了一層白皚皚的濃霜;可是再定神一看,四周圍的環境告訴他,這不是霜痕而是月色。月色不免吸引著他抬頭一看,一輪娟娟素魄正掛在窗前。秋夜的太空是如此明淨!這時,他完全清醒了。”(《唐詩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3年,第249頁)
    (17) 揚之水:《床的曆史:胡床與交椅兼及唐代的床前月色》。
    (18) (清)王琦:《李太白詩集注》卷六樂府三十八首,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9) (明)曹學佺:《石倉曆代詩選》卷三百六十八明詩次集二,清文淵閣四庫全書補配清文津閣四庫全書本。
    (20) (明)曹學佺:《石倉曆代詩選》卷三百三十四明詩初集五十四,清文淵閣四庫全書補配清文津閣四庫全書本。
    (21) (明)胡奎:《鬥南老人集》卷二,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2) (明)劉基:《誠意伯文集》卷十,四部叢刊景明本。
    (23) 朱鑒瑉:《床·井欄·轆轤架》,《北京師範大學學報》1989年第5期,第111頁。
    (24) 陳文忠:《中國古典詩歌接受史研究》,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205頁。
    (25) (明)鍾惺、(明)譚元春:《唐詩歸》卷十六盛唐十一,明萬曆刻本。
    (26) 薛天緯:《漫說〈靜夜思〉》,《文史知識》1984年第4期,第39頁。
    (27) (清)顧炎武:《日知錄》卷18,清乾隆刻本。
    (28) 葉德輝:《書林清話》卷7,民國郎園先生全書本。
    (29) 周勳初:《李白詩原貌之考索》,《文學遺產》2007年第1期,第33~37頁。
    (30) 薛順雄:《談一首訛字最多的李白名詩——〈靜夜思〉》,《台灣日報·副刊》1968年6月19日。
    (31) 薛天緯:《漫說〈靜夜思〉》,《文史知識》1984年第4期,第39頁。
    (32) 張楠、莫礪鋒:《〈靜夜思〉“日版更接近李白原文”說法不確》,《揚子晚報》2009年2月13日A27版。
原載: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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