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說北京吧，那是立的家鄉嘛，
慧子
還是慧子說說慧子的家吧。
立
以後吧，畢竟立現在在的家呢，
慧子
發給你一張照片看看。這個酒仙橋是我從小長大的地方。小的時候這裏簡直就是個世外桃源。早的時候電子管還是高科技呢，當時國家在這裏建了一些廠，屬於軍工企業，都是編號的。現在因為798而聞名海內外，當時這裏可聚集了一大堆精英啊。
這的樓都是蘇聯給建的，最早住了些蘇聯專家。我們剛來時住平房。我媽說那時夏天的晚上我老跑到人家的窗下或門口，偷聽別人哄孩子睡覺。她們通常會念叨：寶寶困夠嘍，噢噢……。我就在人家窗下裝模作樣地大聲學女主人，也喊：寶寶困夠嘍，噢噢……。然後女主人會生氣地追出來，我就慌慌張張地抱頭逃跑。我猜我對女性的恐懼就是從那時開始的。後來我們搬到一街坊二樓。那時大家住得大都很擠，我家四口人擠在一個也就十幾平米的小屋子裏。父母和自己的寶寶生活在這樣的小空間裏應該挺溫馨吧，那是自己的家和孩子啊。是吧。現在三個老人住在一百三十平米的大屋子裏，空空蕩蕩。擠點兒對我們小孩倒無所謂。晚上倒頭就著，吃完飯，擦擦嘴就跑出去玩。因為家裏空間小，夏天家家都在樓外的空地上鋪塊涼席乘涼。大人們相互聊天，上學的哥哥姐姐們就會給我們講些恐怖故事。那時沒有汙染沙塵，也沒有多少燈光，躺在席子上，我就看到滿天的繁星……
酒仙橋的中心是酒仙橋商場。紅磚蓋的。可不像現在的這些商城。它隻有一層，但大極了。那時我覺得人這一輩子需要的都在那裏了。但真正留在我記憶裏的是商場外麵的廣場。青磚鋪成的。夜晚，廣場上空曠無人。昏黃的街燈照著青磚地麵，靜靜的。每次從這經過，我都要跑。因為害怕，老覺得身後有人。於是，一個小男孩在幽暗的廣場上飛跑而過的畫麵就永久的留在我的記憶裏，揮之不去。
唉，給你寫的太多了，不寫了。
立
那次回國，我又去了酒仙橋，不是一次，而是好幾次，不是因為留戀，而是因為不能相信。一切都變了。
再說說你的酒仙橋吧。
慧子
你還想聽？
立
想聽
慧子
想聽什麽呢？
立
一切
慧子
但一切都變了。
立
那就說說你所忘不了的。
慧子
那你就等等，我慢慢地寫給你。
立
我等著。
慧子
忘不了的都是傷感的。
立
也是美好的，我等著。
慧子
過去，在酒仙橋的住房都是用青磚或者紅磚蓋成的，隻有三層高的漂亮的小樓房。樓與樓之間寬敞的土地上長著粗大茂盛的樹、雜草、野花、用青磚鋪就的空地和水泥砌成的乒乓球台。在這樣的土地上你能感覺到泥土所發出的呼吸。我們成天趴在地上挖坑、和泥、玩彈球。酒仙橋的一頭是電子管廠影劇院。它坐落在一個大院子裏，那大院子實在太大了，其實是個小廣場。你要先走上很多級台階才能到達劇院的大門。在台階的兩側左右各有一個二層樓高的水泥砌成的宣傳欄，上麵張貼著用油彩繪製的巨大的電影宣傳畫。它是那麽的大，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酒仙橋的中心是由兩條馬路交叉的十字路口，路口的東南角就是酒仙橋商場，西北角的公共汽車站與它遙遙相對。最早這裏是401、402路汽車的終點站，而汽車路線的另一端都是一些令人激動的遙遠的地方。商場的東北側是一座有著朱紅大門二層樓的酒仙橋飯館。在我小的時候從來沒有進去過這個高檔飯館，但是無論什麽時候從這裏經過，清晨、正午、黃昏或者夜晚，醬油炒麵條和小籠肉包子的令人不可思議的香氣就會滾滾而來。我不論是疾走而過還是駐足停留，腦子裏總是想象著在這神秘的樓中坐滿了富有的饕餮客。他們正坐在那裏，大口大口地咀嚼著小巧而充實的包子，每一個包子裏都有一汪油和一個滾圓的肉丸兒。每個饕餮客的嘴裏都塞得鼓鼓的，裏麵裝著一整籠的肉包子。每一口下去，濃香和咬爛的肉丸就會在嘴裏翻滾開來，油順著嘴角流出來。每個人的嘴唇都是鮮紅燦爛，而兩眼發射著幸福的綠寶石的幽幽瑩光。小時候，除了在夢裏，我從來沒有吃都過飯館裏的小籠肉包子，但我並沒有因此仇恨飯館裏的富有的食客。相反，那時每次經過這裏我都兩眼突然一亮，隨之對世界充滿了希望。我想這是當年醬油炒麵和肉包子的香氣淨化了我的心靈。
而在酒樓旁邊的郵電局中有著另一項更為神秘的東西，它就是需要使用一種匪夷所聞的密碼的電報。我是在很久以後的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中才第一次看到那台發電報的神秘的機器，而在更很久的以後，才意識到我老媽的話語才是真正的永不消失的電波。電報是那時最迅速的傳遞消息的方式。我在老家的舅舅們需要走上好幾裏地才能發出一封電報，而在滴答幾下之後，消息已經到達北京。但電報是按字論價，且價格不菲。所以每封電報都是寥寥的幾個字，在收到電報時，大都是家裏人死了。有一次，姥爺死了，又有一次，爺爺死了。因為像我這樣的孩子父母從農村進城還要照顧農村裏的一大家子，省錢成了像印在軍馬屁股上的深深的烙印。因此在一段時間裏，我遇到任何事都要琢磨著怎麽才能把它寫成一封最簡單的電報。後來我不得不佩服舅舅們的聰明，不錯，隻有死了人才是最適合發電報的。如果要我給舅舅們發，我也隻好說：“我爸死了”“我媽死了”。但我終於發現最最省錢的還是“我死了”。我曾試圖給舅舅們發出這封最最簡單的電報，但發現即使這樣也太貴了。因為那一階段，我在最發達的時候也就擁有一毛多分錢的現金。
而在商場最遠端的一頭，在一片細柳樹間坐落著一間書店。雖然也是一層，但大極了。裏麵的玻璃櫃台裏放滿了書，櫃台後和沿著沒有櫃台的牆壁都是放滿書的大書架。那些書都顯得氣質高傲，如雪山冰峰。我們的這個書店的一個與眾不同之處就是在那個年代居然有一麵半牆壁的書架是開放的。書店裏賣書的叔叔阿姨顯得極有學問，而站在開放書架旁聚精會神看書的大哥哥姐姐們更是表情嚴肅，一言不發。就這樣店裏永遠是靜悄悄的，每一次走進去我就可以聽到我砰砰的心跳聲。這一切對我造成了巨大的影響，我從那時就對除了小人書連環畫之外的所有的書都失去了興趣。如果那時的大哥哥姐姐在看書時能笑一笑，或者告訴我世界上還有粗俗下流的書的話，我在上學時就會變得很勤奮。而當有一次我用蚊子一樣的聲音告訴賣書的大哥哥我要買那本叫《堅吝人》的連環畫，而大哥哥嚴肅而響亮地告訴我那個“慳”字應該讀“千”時，我對小人書的興趣也大減至一半，隻看畫著畫的一半了。如果我當時再把作者“莫裏忠”的名字讀出來的話，可能就連畫也不愛看了。
有一天我們會發現，過去我們所浪費的那些時間，我們在玩鬧中度過的那些光陰可能才是最寶貴的，最有意義的。但當我們知道了這一點時，我們就開始老了。就像我現在覺得，我應該在酒仙橋有過一次浪漫而純真的愛情，但是我搜遍了我的記憶卻找不出我的這段美麗的愛情故事。我一定是把她丟在了什麽地方了。
盡管沒有對讀書產生興趣，我卻總是愛跑去那個書店。因為每到春天，嫩綠色的柳枝一條條地垂下來，如煙似霧，而這座紅磚蓋成的書店就在綠色的煙波之中若隱若現，美極了。
這一切，現在都沒有了。
立
酒仙橋在立的記憶裏永遠是一首沒有結束的詩，我也喜歡，聽也聽不夠。
但記憶是個巧手的廚子，回憶往事，總是感覺美好。
慧子
我沒有再答複，怎麽說呢？這並不是因為悲觀，或者戀舊，隻是如今的酒仙橋已經被建設得太醜陋了。
那個迷宮似的大商場消失了，變成一座龐大的購物商城。商場外青磚鋪成的廣場也消失了，隻有一塊圍繞著商城的巨大的水泥，夏天像一塊燒熱的烤肉板，冬天發散出陣陣寒氣。電子影劇院已經變成了一座高聳的玻璃結構的商務大廈。酒仙橋的空地都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亂七八糟擁擠成一片的高樓，新樓之間殘存的老樓已經破敗不堪，而新樓也已經迅速地衰老。在樓與樓之間還有很多淩亂搭建的自建房，沿街則布滿了一間間的小店鋪，有賣衣服，賣眼鏡，賣食品，賣各種雜物，還有很多美容美發洗衣服洗腳的店鋪。店麵的門窗都是粗糙的鋁合金框架，外麵貼滿了花狸狐哨的圖片和文字。馬路已經窄小得讓人難以忍受，路上永遠車接著車，從早到晚。在酒仙橋中心的十字路口，四方的車匯聚在一起，經常有搶行強拐的車突然鑽出來，激起一陣煩躁刺耳的喇叭聲，把路上吵鬧的人聲和流行音樂的喧囂暫時壓下去。路上到處都是行人，而樓間到處是行動遲緩的老人。有那麽多的老人，好像人們在一夜之間都變老了。空氣是灰色的。所有的樓、車、店麵和行人都蒙著一層塵土。在灰塵之中，一切都是粗糙而讓人心煩意亂難以安靜。一切都是匆匆忙忙草率而就，但又都極力顯得牛逼哄哄氣勢恢宏。
北京也已經被建設得醜陋不堪。“建設”一詞在當今的中國變得無比魔幻。在當今的中國到處都顯示出我們有錢了，但我們的生活卻缺乏美感。一個沒有審美的民族，永遠不會成為一個偉大的民族，不管她能生產出多少威力巨大的導彈。但或許在任何時代，青春和伴隨著青春的愛情都是美的，一樣的美好，它經得起一個醜陋時代的折騰，但願如此吧。
說說你吧，你的過去，你的家
立
以後吧
慧子
我那時在北京休假，可以天天和她用Email聊，這種感覺真好。它是一種純粹的精神上的交流。文字的交流和聲音的交流是不同的，我更喜歡前者。文字的交流更像是一種內心的交流。寫的過程，我會知道我在說什麽，它也讓我們的交談能夠保留下來，不會隨風飄散。而且寫還會給我帶來文字的美感，那是一種說不出來的愉快。Email沒有書信的漫長間斷，又不像QQ上那麽隨意，感覺好極了！當然，如果能收到一封蓋著郵戳的信，在昏黃的台燈下，小心地將信封剪開，抽出裏麵折疊著的信紙，展平，用一個安靜的夜晚讀一封長長的信……但這太奢侈了。那個時代已經沒有了。隻是偶爾看著電腦裏的文件或者照片時，我禁不住地會想，如果在很多年以後的一天，還是在這樣的昏黃的燈下，打開一封已經發黃的信，重新讀出那些筆跡開始模糊的遙遠的字句時，那將會是一個多麽波瀾壯闊的夜晚，就像梵高的《星空》。
隻是，她總是寥寥數語，我總是喋喋不休……。唉，是啊，她總是寥寥數語，我總是喋喋不休。
現在我又站起來，開始在實驗室裏獨自踱步。這裏的一切都太熟悉了，然而在這個夜深人靜的夜晚，當我開始仔細審視起每一件東西時，又生出一種莫名的異樣。是啊，你的多少生命都在這裏悄無聲息地燃燒掉了，沒有光沒有聲響地燒掉了。一次爆炸，就一朵禮花綻放後隨即滅掉，或者一次漫長而寂靜的燃燒，你更喜歡哪個呢？然而你又有多少選擇的可能。你的內心深處是否還有一些渴望，那你這樣不斷的書寫，難道，其實，隻不過是在尋求一次爆發，為了一些光，或者一個響聲？
按一下快門，挪動一下椅子，或者，輕輕地，咳嗽一聲。發出一點聲音。親愛的，你能聽到嗎？你能聽到，我想你的聲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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