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難以離開,我難以存在,我難以活得過分實實在在。我想要離開,我想要存在,我想要死去之後從頭再來。”
過去的這些年,崔健的那些歌,不知聽過多少遍,後來有一段時間,不聽了。現在歌聲又響起在我的車裏,在這巴爾的摩的夜。從北京的夜到巴爾的摩的夜,從一個張狂的少年到一個無言的中年。
我曾經對一個哥們說:“我也想死去之後,從頭再來。” “誰不是呢!”
沒有人能死去之後從頭再來。如果真的從頭再來,會不會一切最終又似曾相識?
我也說不清……
可能很多時候,你需要的,隻是一次Restart。
車子仍然在路上疾行,燈火輝煌的Baltimore正在我身後漸漸遠去。每當夜幕降臨城市,各種欲望便開始蠢蠢欲動。都市的夜總是精力旺盛,空氣中混雜著無窮無盡的勃勃野心。而今夜我隻想要一個疲憊的夜晚,沒有欲望,隻有頹廢的星星和毫無縫隙的黑暗,讓我能感覺夜的溫存,那無言的,涼如水的黑色的溫存。
一個新的環境一個新的開始總會激發起某些東西,比如希望比如靈感,還有我們身體裏潛伏著的一些連我們自己都不清楚的東西。這足以讓人興奮不已。你覺得自己煥然一新,希望就在眼前,它從來沒有這麽近,仿佛觸手可及,所有的問題與危機都煙消雲散。
但可能隻是一個時間的問題。
可能隨著時間的一點點過去,希望又漸漸的遠了,所有的問題又都慢慢地回來了。
生活,重新危機四伏。
世界不斷變幻,而你還是你
也許你也變了
也許世界沒有變,你也沒
我也說不清……
很多東西我已經都說不清了。很多東西,我也不再相信,比如真相,比如理想,比如愛情
現在我竟然不再相信重新開始,可能有一天我隻想死去
不用從頭再來了……
車子仍在夜色裏飛馳,從燈影搖曳的昏暗馳進了一個更大的無邊無際的黑暗
之中……
對於我們這些平凡的成年人來說,有一個愛好十分重要。人到中年,尤其如此。沒有人是真的喜歡平凡的,誰沒有過自命不凡的年代。隻不過後來終於發現,我們和他們一樣,一樣的平庸或者平凡,如果你覺得後麵一個說法更加動聽一些。
我在準備考協和前,曾旁聽了一年協和楊老師為研究生開的“分子生物學”。在課上有個小姑娘問分子生物學實驗難不難。楊老師說你會做菜嘛?能做菜就能做好分子生物學的實驗。我當時就記住了,從此我一邊自學分生,一邊研究烹飪。現在看來,我對楊老師的話領會錯了,因為,這麽多年了,我的科研還是不行,但已端的做得一手好菜了。不過也有可能,楊老師把我給耽誤了。
唉,我們最終都被生活塗抹得麵目全非。
我曾經租過一個美國廚子的地下室。有一次我做了個大盤雞,那是色澤鮮豔,味道醇美。我出門前,對房東說,想吃多少自己拿。回來時一開門就聽到樓上咚咚的有人往下跑。房東跑下來,激動地握著我的手說:“我是個Cook,你是Chef。”如果英語裏有“您”的表達,我相信他一定會說“您是Chef”的。老頭有抑鬱症,有時候晚上昏昏沉沉的,樣子挺嚇人。有一次我晚上發現他正在偷吃我的宮保雞丁,在昏暗的燈光下,他一手小心翼翼地拿著我的碗,另一隻手用食指和拇指輕輕掀開保鮮膜的一角,鉗出一粒雞丁,聞了聞,然後放進嘴裏,閉著眼,一邊嚼一邊點頭。我看著這一幕,覺得這是給我的最好的獎賞,讓我感到莫大的滿足。
在意識到內心緊張和心情低迷後,我開始主動進行調整,我約好卓,我在協和同事小兵和她男朋友肖,還有大鵬,周六來我這兒吃飯。
自我調整相當重要,這是小時候我被我爸打屁股時領悟到的。你要不斷的扭動屁股,調節你的受力麵,有時把另一隻屁股果斷地送出去也是必要的,別舍不得,留一隻完整的屁股對於你的人生並沒有你想象的那麽重要。後來我在《聖經》上竟然發現了同樣的思想,耶穌說:“如果有人打你的左臉,你把右臉也伸過去讓他打。”我小時候的很多想法後來總是被發現和一些偉大人物的思想相契合,這讓我既感到自豪又痛覺生不逢時。
不過,我得頭一天晚上就開始備料,該洗的洗,該切的切。這真的挺累。我平時工作時給老板坐台,聚會時給客人做雞,我容易嗎!坐台是因為分子生物學的實驗主要是坐在試驗台旁完成的。做雞我可是實實在在地做雞啊。有時甚至還做鴨子,和其他一些什麽的。
我奶奶曾說,要想一天忙碌就請客,要想一年忙碌就蓋房,要想一生忙碌就養孩子。不過那是舊社會,現在是幸福的新社會了。買房可以讓你忙碌一生,得病可以讓你忙碌一生,打官司,躲城管或者生個二胎什麽的都能讓你忙上個一生。祖國總是讓他的人民生活充實,幸福快樂。
當把所有的菜都上齊之後,我的心情已經變得相當愉快了。宮保雞丁,白菜炒肉,苦瓜蝦仁,清炒土豆絲,幹煸豆角,鹽煎肉還有香菇梅子雞。
這個最後一道菜是我的驕傲。這是我迄今為止唯一自己創造的一道菜。注意是“創造”。我給它起了個名字叫“香菇梅子雞”。“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這道菜用超市的肉雞(不要用柴雞)一隻,切塊,加水沒過雞塊,加醃製的梅子10枚醃梅子的汁1/3瓶(中國城都有賣的),八角一隻,生薑一塊,香菇5個,大火燒開,小火燉2小時。室溫放置過夜以便讓味道深入肉中。
你可能以為這個菜太簡單了。其實不然。人們很多時候不能理解和欣賞簡單。喜歡把事兒弄得複雜些,尤其是自己會的東西。最終把藝術變成技術,變成門手藝。這個菜不要亂加別的調料,也別改變用量。不懂烹飪的人做菜什麽料都放,多放。其實烹飪之道重在配伍與調和,這一點與中醫處方用藥的君臣佐使理論是一樣的。有一次去朋友家聚會,我帶了一盒香菇梅子雞,結果他老婆加熱時加了一把蔥花,味道全變了。紅顏禍水,傾城傾國,這次毀的是我的香菇梅子雞。
我坐下,寒暄過後,一邊勸大家吃菜一邊開始介紹:“這個宮保雞丁可是川菜中的代表,實際上要做好很難,即使是我也是用了很長時間也才是初步掌握,好還不敢說啊!不過在餐館裏,比我做的地道的也還真不多。但如果放一段時間不做,再做就又不行了。最近工作忙,可有日子沒做了,也不知道這會怎麽樣。”朋友們正要敷衍說做得挺好時,我先嚐了一口,然後吃驚地說,“唉呀,怎麽會還是這麽好啊?” 我轉過頭不解地問小兵。“你別惡心人啦!” 小兵白了我一眼。小兵和我同在一個實驗室,人長得嬌小,聰明得厲害。我在協和時就愛逗她,她的口頭禪就是“真惡心”。我剛一聽時不適應,我這麽老實本分對你什麽都沒做啊!怎麽你就惡心了?這不是麻煩大了。但觀察一段時間後,發現她並沒有異常,惡心可能是她的胃不好。這時卓笑著說:“小立,你做的菜為什麽這麽好吃啊?”我說:“有一個詞專門形容我這種類型的人,叫什麽來著?唉,怎麽想不起來了?”我皺著眉頭,一下子還真想不起來了,轉頭問小兵。”“小兵,叫什麽來著?”“不知道。”我突然一拍桌子:“想起來了,好像叫,什麽……對了……天才!”“真惡心!”這回不隻是小兵,大家都笑著對我表示了鄙視。“不過宮保雞丁的確是川菜中的精華。讓我來給你們講講。你們今天挺幸運,真的,我挺羨慕你們的。”於是我收斂笑容,開始了一段長篇大論。
“宮保雞丁,取雞丁之綿與花生之脆,是所謂一剛一柔,陰陽相濟。雞丁之綿,綿中孕育鮮美,花生之脆,脆中爆發香鬱。雞丁為主料,花生為輔料,正體現中國哲學重視陰柔的一麵,是以柔能克剛,陰能製陽,陽剛不能長久而陰柔方可延綿。宮保雞丁調製勾芡十分講究,糖,醋,鹽,料酒,醬油不同比例會生產偏酸,偏甜,偏鹹口味上的細微差別,尤其勾芡要做到濃而不滯,稀而不流,均勻而全麵地將雞丁包裹於其中。炒時先勾芡後下花生,於是雞丁綿柔鮮美之中又產生出了酸甜鹹辣麻的複雜,更加凸顯了花生香脆的單純與直接。你在品過一粒雞丁之後,再嚼到一粒花生米,猶如一個經曆過世事變幻人生起伏的中年人,突然看到自己當年站在學校門前拍下的那張意氣風發的老照片。這足以讓你頓生感慨,卻無言以對,也隻能“卻道天涼好個秋”了。
然而,如果這就是宮保雞丁的全部,那宮保雞丁也就不過如此。那又怎麽會讓我在這裏如此地為它傾心,為它沉吟至今呢。宮保雞丁最令人拍案之處還在於它對辣味的匠心獨運。首先它要用幹紅辣椒嗆鍋,幹椒入油,頓時濃香四起,這是一種毫無掩飾的辣,是一種童言無忌少年輕狂的簡單與純淨。接著雞丁炒散後,加入辣椒麵,炒出紅油,於是在翻炒之際就像春雨入夜,潤物無聲,那辣變得細致周到,無所不在,這是一種中年人的辣,它深思熟慮,有條不紊。而最終的辣來自薑絲。在你咀嚼之時,它一直不動聲色耐心等待,直到飲食進入胃腸之際,方才開始緩緩發力,於是你漸感腹中溫暖。是的,這是一種溫暖的辣,它牽住了你的思緒,勾出了你的回憶,這是老年人的辣。夕陽近晚,一生的往事紛紛縈繞心頭,宛若可睹,無限的溫馨,又無限的感傷啊……”
我說完之後,菜已經下去不少了。
“小立啊,”大鵬若有所悟地吃了一粒雞丁,又吃了一粒花生。“我怎麽覺得吃的就是宮保雞丁啊?”我看著大鵬說:“因為,我做的就是宮保雞丁!”“不是,我怎麽吃不出你說的那麽邪乎啊?”“是你沒文化!”卓指著大鵬笑道,卓是個正直的女孩,總是堅定地站在我一邊。我接著說“你是有知識沒文化,你,你清華畢業的吧!”“不是,你不知道,上次他給我講北京烤鴨的正確吃法,聽的我滿嘴口水。後來特地跑到四川House點了半隻,可就是吃不出他說的那個味啊!你不知道,我原來挺喜歡吃四川House的烤鴨的,可是自從聽了立哥的烤鴨,我再吃四川House的烤鴨,就怎麽吃怎麽不夠味了。”“小立的烤鴨加大麻了。”“對對,是精神鴉片。”……
這時小兵的男朋友肖為我來圓場“立啊,人才啊!人才。”我連忙擺手說:“千萬別這麽說。我從在國家人力資源部我哥們那知道這個劃分標準。像你和小兵還有卓,這都是人才。”我又指了指大鵬“他,這就不就人才了”,“那我叫啥”,“叫人力”,“那你就啥?叫大師?”,我看了一眼大鵬,停了停才說“哎,像我這樣的,隻能叫人口。我的那哥們都說了,像我這樣的其實都不應該歸他們管。我應該劃歸環保或者能源部去管”
“小立,你能不能教教我做這個豬肉白菜啊?看著挺簡單,可真好吃啊!”卓問。
“這個看著簡單,但要想做好也不容易,天下事大體如此。比如這個豬肉,你要想炒好,你就先得學習豬的解剖學和生理病理。”
“你真惡心。”我還沒說要學土壤學和植物學,氣象冶金鍛造和熱力學,小兵的胃病就又犯了。唉,現在的孩子們都浮躁啊,她們想做好豬肉白菜,卻不肯學習豬的解剖學。
“我猜今後哪個女孩子找你一定會有福氣啦!”卓笑著說。
“嗯,我隻能說在吃飯前,那些女孩子們的確是這麽想的。”
“別惡心啦,你就會吃,誰會真的喜歡你!”
“錯。我的愛好是烹飪。烹飪和吃不同。烹飪是藝術,是低層次的小事情,吃可是件大事,對於動物,事關生死啊。在自然界,動物能吃頓飽飯,那可是件值得炫耀的大事兒,倍有麵子。如果他們也開新聞發布會,那就要說:“這幾年,我們的進步是顯著的,成績是偉大的,兄弟們都能吃飽飯了。”所以如果幾年後我的工作最終折了,我回首往事我也不後悔,我會欣慰地說:“我覺得我仍是偉大的,我的那些年歲是不平凡的。我一頓也沒少吃!””
我說完大家都笑了。
我接著又正色地說:“其實做飯是相當的變態,愛做飯的男人心理全都有問題。你們女孩子可千萬別找愛做飯的男人,太危險了。要找那種好吃懶做的,你們看《西遊記》裏的孫悟空,就完全是個變態,根本不是男人。他一見女的就喊妖精,反倒和唐僧成天卿卿我我,恩恩怨怨的。你想當年在太上老君的煉丹爐裏,把那玩意兒熱壞了,你知道那玩意兒怕熱,所以他要使如意金箍棒,這就是一種典型的性幻想。他的那根如意金箍棒要多大有多大,而且那麽凶猛,無堅不摧,這就是由無能導致的極度誇張的幻想,所以啊,那豬八戒才是真正的男子漢,好男人,真誠,懂得生活。所以你們嫁人不要嫁給別人,就要嫁給像豬大哥這樣的好男人。” “那愛做飯怎麽倒變態呢?” 卓又笑著說:“你看我來給你分析分析做飯的本質,做飯的過程涉及了綁架,扒光,斬首,肢解,碎屍,還有水煮油炸,最後還涉及變形,所有的血腥暴力異形為一道香豔奪目的菜肴,還要讓你有滋有味地吃下去。整個過程極度冷血,殘忍而且極其變態。這是絕對零度!” 他們剛要開口我又說到:”你們別跟我說什麽‘君子遠庖廚’,吃客一樣相當殘忍。他們對這些美豔之物毫無憐惜之情,最後吃個杯盤狼藉,拂袖而去,而且有些吃法更變態。我告訴你們啊,我知道一種驢肉的吃法,哎呀,太變態了。算了,不說了吧!” “別惡心人,趕快說。” “是這樣的,客人在院子裏坐好,夥計把驢牽來,您看這隻您滿意嗎?好,滿意,那夥計就把驢拴在你眼前的樁子上,拴牢,旁邊早支起火,燒開一大鍋水,他把驢屁股洗幹淨,然後舀著滾開的水往屁股上一勺一勺的澆,這驢啊,那是吱哇地慘叫啊。澆了一會兒,拿刀把肉一片片片下來給你吃,鮮啊!你吃好了,那驢還活著呢。”
講到這裏小姑娘們終於受不了了。
我於是更眉飛色舞,“可這還不算最變態的,我可還知道更變態的。”
“你快住嘴吧,別惡心人啦。”
“還讓不讓我們吃飯了!”
“立哥,講,講,快講講。”
餐桌上已經鬧成一片,我的鬱悶一掃而空。
唉,如果生活能像一場宴會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