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一號我來到了Baltimore的 NIA。一來就先住在離研究所很近的一個地方,那裏有屬於Bayview醫院的幾間零散的簡易房。這次不再像剛到美國時那麽狼狽了,生活很快就被安排得井井有條。
但我卻內心如焚。
搞科研不能急功近利應該有一顆平常心,從興趣出發做著玩。愛好一旦變為工作就乏味了。我是半路出家改行搞生物的,當初隻是覺得生命之謎奧妙無窮,沒想到進來一看:哎呀,江湖凶險!而且競爭尤其激烈。我想我沒有時間了,我必須急功近利。
這種心態險些釀成大禍。
剛一來一切都要從頭做起。更重要的是要找到一個好東西,值得你做上三年。我每天從早到晚拚命地幹,試試這,試試那,像一隻沒頭蒼蠅整天忙得團團轉。有一天晚上,天黑之後,我從實驗室回來,一到家先燉上了一鍋牛蹄筋。我把調料加得足足的,開上火,讓它慢慢地燉著。這一鍋牛蹄筋夠我吃幾天的了。接下來準備晚飯。由於實驗室裏還有反應在進行,心裏惦記著,我匆匆吃了飯,放下碗筷起身就走。火上那鍋牛蹄筋卻被忘了個幹幹淨淨。12點過後我才往回走,在快到家的時候突然想起來了那鍋還在火上的牛蹄筋。我靠,大事不好!可別把房燒啦。於是我撒腿就往家跑。到了門口隻見煙正從門縫裏正往外冒。我慌忙打開門,把大門完全敞開,撲進去關了火,又一把抄起鍋,拎到水龍頭下,一掀鍋蓋,忽地一下一股濃煙噴在我臉上。我還是第一次聞到蛋白質被燒成這樣的味道。那是一種奇怪的臭味。我當時胃裏往上一湧,差點吐出來。連忙打開水龍頭用水衝鍋,然後就竄出門外大口大口地換了半天的氣兒。房裏仍然煙霧彌漫,我又掉頭進去拿把鍋鏟使勁地去刮黏在鍋上的那一坨一坨黑色褐色的東西。不一會兒就感覺頭疼惡心胸口隱隱作痛,我把鏟子摔在地上,轉頭又跑了出去。這回真體會到了煙霧的厲害,怪不得火災時很多人不是被燒死的而是先被熏死的,那種死法可真難受啊。我在冷風裏溜達了很久才漸漸恢複。於是每隔一會兒我就進屋聞一聞,總是有味,我也不想再回實驗室了,就在這寒冷的夜裏像條沒家的野狗一樣轉來轉去。直到淩晨三點多,屋裏的味道才漸漸淡去,但還是有。我實在累了,回到屋裏,也沒脫衣服,倒在地鋪上,拉過條被子就睡了過去。門窗也沒關,就那麽大開著繼續散味吧。
早上不過7點,我醒了。還是覺得屋裏味道難聞,所以也沒有吃飯直接去了實驗室。
這種氣味好像能在黏在屋子裏,我換了兩天的氣才終於把他們徹底清除幹淨。我覺得你們也不妨買上一鍋牛蹄筋試試,一定要徹底的燒焦,那味道臭得很,很奇怪的味道。也可能和我放的佐料有關。本來在我的精心調製下蹄筋燉得香噴噴的,可惜我當時沒有記下來都放了些什麽。這個你們得自己試,別忘了做實驗記錄。
唉,倒黴的事兒還沒完,更慘的是在二三周之後。那天晚上我切胡蘿卜,蘿卜一滾,菜刀就一下子切進了我左手的無名指尖。我驚得一跳,猛地抽出刀來,那血就一股股地流出來。我扔了刀右手緊緊地攥住左手的無名指,看著一片指甲和一塊肉都翻開了,血就從白肉裏不停的往外滲,一滴滴地落在地上。當時我氣急敗壞地哇哇大叫。說到那把刀可是經曆奇特。我在來美國前正打算著要買把上好的菜刀帶走。一天在我們小區門口看見一個老頭,自行車側邊連了個駕在輪子上的火爐子,正在那把鋼條燒紅然後用錘子乒乒乓乓地敲打。我就說想弄把好的菜刀帶到美國。他在包裏翻了兩番,抽出一個鋼條,說就用這個。我說一定要鋒利。他說這是彈簧鋼,是當年日本鬼子的刺刀熔的。我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價錢也不貴,於是讓他打一把。我就看著他親手把這個鋼條打成一把菜刀,然後再磨。先上水磨石,後上油石。他磨刀時全神貫注,動作時慢時快,一副大師氣派。最後用刀刃在拇指指甲上輕輕一蹭,然後拿團破布把刀小心地擦拭幹淨,用一張舊報紙包好,遞給我說行了。我交過錢,又想起一件事兒,問;“過多久要再磨?” 我擔心到美國買不到磨刀石。他頭也沒抬,說“不用磨。”我回家一試,真是鋒利無比。唯一的遺憾是刀輕了,有點飄。我用了三年才又磨了一次。在美國也遇上過幾個廚藝高手,在交流之餘,我也展示了我這把寶刀,那真是無人不拍手稱快啊!想起來挺奇怪,你在北京見過有當街支個爐子打刀具的嗎?我反正從小在北京長大,這是唯一一次。而且怎麽那麽巧,剛好在我要去美國想找把刀的時候呢?一拿起這把刀,就不由得想起《水滸傳》裏楊誌背著祖傳的寶刀在東京街頭賣刀的那一節。我這也是寶刀啊!現在每天用完,我都要把刀用清水洗淨,擦幹,再用紙沾著油把刀抹一遍。寶刀啊,可得愛惜,將來還傳給我兒子呢。
不過,一想到這刀是日本鬼子的刺刀熔的,我不禁又怒從心頭起。媽的,這回是大刀沒有向著鬼子頭上砍去,反而鬼子的大刀向著老子的手上砍去了。日本鬼子的血債又增添了一筆!他們還在傷害我們中國人,這個仇恨什麽時候是個完呢?我當時覺得應該拿著我這根流著血的手指去找小洪,坐下來和他平心靜氣地好好談談。我要說我們兩個國家的人民不能再這麽仇恨下去了。你們不為過去道歉,也就罷了,但不能篡改曆史,那是對我們的後代不負責任啊!你要想想我們的孩子們啊! 你們不道歉,但你們要反省啊,不是作為日本人反省,而是作為人,你們的獸行是人類的恥辱。我說這些不是因為我是中國人而說這些。你看,我們的文革也是獸行也是人類的恥辱,所以當你看到偉大光榮正確時你會感到惡心。我們也沒有徹底反省,我們也在篡改曆史,我們和你們一樣。所以我這不是一個中國人的偏見。中國人和日本人都有殘忍的一麵,我們人類都有殘忍的一麵,我們人類的很多崇高的偉大意誌的深處蹲踞著殘忍的獸性,他驅使著我們為了崇高而變得冷酷而凶殘,比野獸還要殘忍。我們都要反省。唉,不反省我也管不著,我就來打趟醬油嘛。但是,你們日本人沒有必要到今天還傷害我?沒有必要嘛。你看你又何必要把我的手砍傷呢?你為什麽要把我的手砍傷呢!我一個外國人為了你的科研事業不遠萬裏來到美國,這是什麽精神?這他媽的是毫不為己專門為人的國際主義精神啊!可你把我的手砍傷了,我一個單身漢晚上連自慰都不方便了!難道美國不是一個自慰的國家嗎!難道美國的先賢們沒有說過:不自慰,勿寧死嗎!難道因為我是一個Chinese就沒有自慰的權利了嗎!你們日本不是都還有個自慰隊嗎!那你為什麽就不讓我自慰呢?為什麽!所以如果我把你的課題做砸了,那是我成了抗日烈士!我要上兵壇上宣布,兄弟們我先行了一步,抗日成功啦!想到抗日大業竟然由我而成功,我頓感釋然,咦,他媽的手指都不疼了。
一直到年底,我急躁的情緒才漸漸平靜下來。我搬了家,租了實驗室附近Bank Street上的一間地下室。
每到年底,我都會有些傷感。這次來到一個新的地方一直忙這忙那的反而忘了。
2006年的最後一天晚上,我照舊來到實驗室,整個一層樓裏已經空無一人,連平時經常加班的那幾個中國人也沒影了。我在電腦裏放上許巍的歌,聲音開得大大的,就這麽一邊幹一邊聽。直到隱隱地聽見遠處傳來一陣陣隆隆聲。我抬起頭從實驗室寬大的玻璃窗向外望去,隻見遠處巴爾的摩的夜空中一朵朵禮花正在徐徐綻放。
新的一年來到了。
我關上電腦坐在窗前,看著窗外聽著那隱隱的禮炮一聲接著一聲地響,覺得世界離我如此的遙遠。
而理想更遠,越追越模糊。突然有些委屈,眼睛要濕了。我收拾起東西,回家,不幹了。進了屋,打開一瓶Maker’s Mark。這是特地為元旦準備的,我覺得他是美國最棒的whiskey (在美國可沒有幾種威士忌可以寫成帶著E的whiskey啊)。 然後躺在地鋪上,開開電腦。我下載過一部《小武》一直沒空看,今天看吧。可沒有多一會兒,我就受不了了。賈樟柯描繪的那個北方小城如此親切,讓我一下子想起新鄉。在那裏我曾和我心愛的女孩度過一個春節。我仿佛又聞到早晨滿街飄著的胡辣湯的香味,聽到了集市上吵雜的河南口音。那是我唯一一次離開北京。一切就這麽過去了。現在一個人漂在美國,而我再也沒有我的2006,再也沒有新鄉,也再沒有我心愛的女孩了。
那一刻我想家了。以往我每一周或兩周給家裏打一次電話,而且也沒什麽可說的,主要是老媽在那裏不停的說,說也就是那些事兒。有時我媽會停下來,說:“我不說了。你怎麽不說,你說吧。你有什麽話要對我說嘛?”我也沒有什麽要說的,於是就說:“您接著說,我聽著呢。”她就把說過的那些事兒再嘮叨一遍。而且老是說:“別光想省錢,想吃什麽就去買了吃,想到哪玩就到哪玩。”好像我得了絕症似的。聽著都煩。
但那時,我想聽聽媽的聲音,想和她聊一聊。
電話通了,老媽的聲音傳出來。
“喂,喂,你是誰?喂……”
我說:
“媽,我想你們了。”
這一次,
我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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