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我並沒有說出那句話,我想這次我挽救了我的鼻子。
在美國和陌生人目光偶然對視時他們會微笑一下。這隻是一個習慣性的動作並不意味著什麽,卻讓你心情愉快。幾年後當我回到曾經那麽熟悉的北京時,在那些寬廣得誇張的大街上,陌生人和我對視的目光中充滿了警惕、焦慮或麻木,這讓我相當的不適應。小洪告訴過這叫“反向文化休克”,它指一個人在異國他鄉的文化環境裏生活較長時間後,回到故鄉時反而會有一種奇怪的陌生感。所以我的感覺可能隻是我自己的問題吧。但是我的北京現在的確已經被建設成了一個難以描述的城市。唉,也許“我的北京”根本就是一種一廂情願的虛妄之辭。
“嘿,你瞧見了麽?對麵這個Chinese是我哥們。我們經常一起踢球”。我正和喬治走在回家的路上。喬治忽然對我自豪地說。迎麵過來的那個中國人我不認識,但肯定是我們研究所的psotdoc。喬治一邊說一邊看著他,想打個招呼聊一聊。不想那個Chinese在目光遇到喬治時突然緊張地低下頭,匆匆走了過去。這的確有些尷尬。“為什麽?”喬治不解地問,聲音中甚至有些氣憤,“我們的確經常在一塊兒踢球” 。我連忙解釋“中國人比較內向,害羞。而且看你們老外都一個樣,區分不出來,他不一定認得你” 。“我不相信”喬治不信我的解釋。
我說的其實是實話,我也和那個Chinese一樣,不敢和人直視,那樣總讓我緊張。我也很難主動和不熟悉的人攀談。所以來美國後,我下決心要改變一下,我要自己主動和生人搭訕。這的確很難,但也不是無法做到。無非一咬牙,一狠心,一個大步上去說“are you Chinese?”“太好了啊。”“我叫立,你叫什麽?”“我從北京來,你從哪來?”“我是協和基礎所的,你哪畢業的?”“你是什麽專業?”“你祖籍哪裏?來了多久了?你住哪兒?你覺得這裏怎麽樣?你平時都幹些什麽?你每天幾點睡覺啊?……”。你知道如果不是出自本性,勉強做來就難免誇張。我想也許我表現得太熱情了,很多時候把他們都嚇著啦。
不過總體來說還是有效果的,而且一來美國我就和實驗室裏的幾個老美成了朋友。說實話,不少中國人,尤其是一些女孩子總是把老美當成提高口語的工具,這不太好。你看我就不是這樣,我有一個更宏大的計劃。
雖然我英語巨爛,但我並不想利用老美們提高它。我自信我的英語代表著未來。有一次,一個老美小妞幫我改文章,我的英語把她搞毛了,她停下電腦對我說:“立,你的英語太糟了。”我告訴她:“No, trust me, there are much more people in this world speak English in my way! Not yours!” 我相當的自信而且正氣凜然。我想當年馬丁在說他的Dreams時也不過如此吧。相比之下,我現在的老板就positive得多。上個月他在改我寫的grant時,一邊歎氣一邊說:“Li, your English is becoming worse and worse.”我覺得這是一種鼓勵,因此連忙說:“Thank you, thank you.”他問“why?”我說:“I thought you think my English is the worset!”
Anyway, 我的計劃是要教老美學中文。
說到語言,他真是一個奇妙的東西。“所有的語言都是重複。”語言隻是一種結構一種秩序,我們從沒有創造過語言,我們隻是發現了這個秩序。而這個秩序是如此的優美!我相信,他們早就在那裏。早於人類、早於生命、早於這個宇宙的產生而就在那裏。有一天當我們消失了,當這個宇宙消失了,我們的語言還會在那裏,它們是永恒的,我們不是。語言是每一個人每一個民族的命運,它既是我們民族特性的果又是因。我們的嗅,視,觸,聽都最終被轉化成為語言,思維意識與情感也都是內心裏不停的獨白。德國人的精密與思辨源於德語的精確複雜。中國人的形象思維和整體宏觀也深深地紮根於我們的那一個個美麗的方塊字之中。
生命和語言是宇宙中兩個其妙的東西!
想到這,我激動得坐不住了。我使勁地招呼:“湯姆,湯姆,過來!”
湯姆一過來我就一把把他拉到旁邊的椅子上,急速的說:“你想不想學中文?你知道中國是一個很古老,很古老的國家,很多人,現在經濟很好,和他們做買賣能掙很多錢,那裏有很漂亮的女孩,而且他們就喜歡你們老外啊!”
湯姆被我一連串的話搞蒙了,不知道我要幹什麽。我隻好又一字一句地說:“你,想不想,學中文?我,可以教你!”“好啊,太棒了!”湯姆眼睛一亮問“什麽時候?”我也眼睛一亮,“就現在!”“現在?”湯姆有些迷茫。“對!”我說著抽出一張白紙,寫了一個漢字,然後把紙推到湯姆麵前“來,跟我讀。”接著我大聲讀到“操!”
第一天失敗了。我太急於求成。我教給湯姆說:操你媽,操你爸,操你姥姥,操你姥爺,操你二奶奶,操你三姨夫。湯姆完全被這些複雜的關係搞暈菜了。
第二天我修改教學大綱。這天我隻教他一個字“操”。這回相當的成功,湯姆興趣盎然,一個人在實驗室裏一會兒操這個,一會兒操那個,操了整整一天。
第三天下班時,湯姆跑過來對我說:“今天我有一個Big操!”“Big 操?”我兩眼又是一亮,這美國小夥子也太有才了,隻學了一天就整個新詞兒出來:“什麽是Big 操?”我問。 “操,今天下班剛要回家,走到門口碰上老板了,老板讓我把那一大堆瓶子刷幹淨再走。又不能按時回家了。你說,這難道不是Big 操嗎?”我一拳打到湯姆的肩上說:“這就是一個Big操啊!”“哈哈哈”我們倆放聲大笑,愉快的幾乎要唱起那個老酒鬼布考斯基的《藍月亮》了。
藍月亮,噢,風吹月……亮,我是多麽崇拜你!
我惦著你,親愛的,我愛你
我操L惟一的理由是因為你操了
Z,然後我操R,你操N
由於你操了N,我不得不操
Y,可我總是不停地想你,我感覺你
像個胎兒似的在我腹中,我稱之為愛情
不管發生什麽事,我都稱之為愛情,於是
你操了C,接著,在我行動之前
你又操了W,所以我不得不操D,可是
我要你知道我愛你,我不停地
想你,我愛你勝過愛任何人
啊哦,哦哦哦
啊哦,哦哦哦
這事兒發生在我來美國的第一個實驗室裏。那是在底特律,實驗室老板是研究精子的。我以前沒做過精子,決定來之前一直擔心他們每天是怎麽取材的。要知道我這小身板可單薄得很啊。在辦護照時,我的一個師姐好心陪我一起去。在出租車裏,我們聊起了未來的工作。她覺得這個實驗室滿理想,老板在這一領域挺有名氣,研究精子的染色質結構也很有意思。我們兩個孤男寡女的,精子這啊,精子那啊,眉開眼笑地暢談了很久。後來我無意間看到那位開車的師傅不斷地透過後視鏡極其厭惡地瞥著我們,我這才意識到不妥,連忙打斷話頭,收斂笑容,正襟危坐。
來到實驗室之後,我對取材問題的擔心一掃而空。做研究的人都是單純的。如果為了研究需要從自己身上取材,我也可以為了研究去搞本兒成人雜誌什麽的。但我的確身體單薄。為了長體重我試過很多辦法,運動飲食臥床都不行。這是我遺傳了父親的基因的結果。我大學時曾動員兩個哥們和我一起去健身,在我不太恰當的指導下他們很快就練成了一種奇怪的樣子,而我依然故我。後來在悉尼時我偶然讀到一篇paper。他們發現腸道菌群對於體重有影響。胖老鼠和瘦老鼠腸子裏的細菌不同,而且如果把胖老鼠腸子裏的細菌接種到瘦老鼠的肚子裏,那瘦老鼠居然會長胖。我立刻搞了一套灌腸的東西,坐在馬桶上琢磨。我的胖老婆進來,用懷疑的目光看著我問“你在幹嘛?”。我把胖老鼠的實驗和我的苦惱告訴了她。“你想幹什麽?”她警惕地問我。我說:“我覺得可以試試用你的大便給我灌灌腸!這也許能讓我胖起來。”“真惡心!你變態!”老婆摔門進了臥室。我仍然坐在馬桶上向著臥室裏喊:“不,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
湯姆剛大學畢業,典型的一個美國大男孩兒。父母都是大學裏的教授。我曾經和他聊過中國的抗戰。我向他介紹一本一個中國女孩用英文寫的關於南京大屠殺的書,他說他知道,家裏有一本。“那你怎麽看這件事?”我問。 “我不知道,”他說,“我父母都看過這本書,說太殘忍了,他們不讓我看,所以,我也就沒看。”
我後來曾建議湯姆看一看那本書,但湯姆對我的建議沒興趣。於是就算了。畢竟他們是美國人,能賺到錢時他們希望聽到中國奇跡,不賺能到錢時希望中國崩潰。而且我又怎麽有心情去怪湯姆呢,南京死了多少人就不說了吧,就說前一段的大地震,那可是二十一世紀了。很多孩子被壓死在學校,但我們竟不知道究竟死了幾個孩子,都叫什麽名字。不過這個我也理解。就像湯姆他爸媽一樣,黨不讓我們知道這些那也是愛護我們。盡管我覺得我們這些大人應該把這些孩子的名字都挖出來,一個都不能少。我們這些中國的老百姓不能總是這麽糊裏糊塗地就沒了。但是我也不敢去挖,因為我知道這麽幹是違法的。那可不是鬧著玩的。而且,他們也不一定都有名字。就說前幾天吧,有個孩子還在他媽肚子,就快生了,結果被人家給弄死了再打下來。他肯定沒有名字吧,但他已經違法了。我的祖國是個講法治的的國家。
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唉,就是這樣。出來這幾年,老想過去的事兒。一想心就亂了。
我在那個實驗室呆的時間很短。
因為我很快就發現這裏不出活兒。而且老板讓我做的東西沒意思。實驗室對一個postdoc的影響是決定性的,它可以輕易毀了你,也可以輕易成就你。這不是你的努力或聰明能改變的。如果你發現一個實驗室不行,必須馬上走。通常postdoc總想再努努力,試一試。兩年過後,更想走了,但又覺得已經放進去兩年的時間,不甘心。等到第三、第四年時,發現三四年過去了,兩手空空沒有paper,這就很被動了。當然在找下一個實驗室時一定要十分慎重,因為每項研究都需要時間,經不起換來換去。可問題是,在進入一個實驗室之前,你永遠不知道它到底怎麽樣。就像找女友,風險極大。而且好的實驗室就那麽幾家,裏麵的課題也是有好有爛。所以最終絕大部分postdoc對於實驗室的感情,也就和對自己的女友一樣了。真想好好地Fuck她一頓。
我在底特律的時間雖然不長,可生活還是挺豐富的,經曆了許多事情。原因就在於那裏有一個華人的小教堂,雖然簡陋但充滿溫馨,很多學生,postdoc,甚至PI都去那。我很快交了幾個信教的和不信教的狐朋狗友,經常一起踢球。周末由我掌勺大吃一頓,然後再聊上一夜。每個月教會裏虔誠的小妹妹們還免費給我們理發。那日子過得是真好啊。所以時間一晃就過去了。
轉眼我已經找到下家準備走人啦。
就在這當兒,教會裏來了新成員。他個頭不高,人顯得老實,很安靜,話不多,帶著老婆和一個兒子。兒子好像挺大了,已經上小學了吧,至少也快了。我已經跟你說過,我那時正在和我的父基因抗爭呢,見了生人就得上啊。所以和他說過幾次話,也算是一麵之交了。
有一天,已經記不清是在哪裏,他問我周六有空沒有,說想和我聊聊。我靠,這倒新鮮了。你知道我這個人沒有親和力,從沒有人願意和我聊聊。我坐在公共汽車裏,如果身邊有空座兒的話,一般隻有其他座位都坐滿之後,才會有人坐在我的旁邊。更令我尷尬的是居然有時有人寧可站著也不坐在我旁邊。我以前一個哥們被女友蹬了,苦悶啊,於是通宵和我當時的女友在電話裏聊天,但就是不和我聊。所以聽他一說我有些納悶兒。也不會是因為什麽事有求與我啊。我剛來美國沒幾天,能幫上他什麽忙?但我倒是很想聽他聊聊的,於是約好周六下午三點半,我那兒見。
已經是秋天了。周六下午,晴朗無雲,天空那叫個藍啊。我屋外有一顆大樹,就靜靜地立在我的窗邊。從窗戶望去,偶爾會有一片枯黃的葉子脫落下來,在空中飄著,慢慢的落下去,不見了。“你來美國幾年了?”我問。“嗯……”他看著窗外隨口應著好像在思考,一會兒說“五年啦”。“五年,那時間也不短了,我才剛來幾個月。”“是啊,不短了。”他一直看著窗外的那棵樹。之後我們又沉默了。我想了想問:“你覺得美國怎麽樣?”“嗯……”他也想了想,“怎麽說呢……”過了會又道“還行吧。”我給他添了水,又給自己續上,周末水果吃完了還沒買新的。他對我點點頭,用手扶了扶茶杯,謝我給他添水。然後又看著窗外。“對了,你有綠卡了嗎?”我突然想起來,這是我當時最關心的問題。“沒有”他說。“那你是準備回國?嗯,也是,現在回國也挺好。”我記得postdoc幹滿五年如果沒有綠卡就不能再呆下去了,於是問他。他搖搖頭“嗯,也沒有。”“那你怎麽辦?現在申請還來得及吧?”他終於把目光從那棵大樹移開,看著我笑了笑,說“可能還行吧。嗯,沒事。”靠,我心說:大哥您真穩健啊,我都替你著急。不過在美國神人太多,各有各的辦法。那場話談得挺累。他好像有話要說,又坐在那裏不說,還得我老要挖空心思找話題。不一會兒,我也沒啥要說的了。
好在他坐了也就大約半個小時就起身要走。謝天謝地。我起身去送,約好了晚上教會見。關上門,我鬆了一口氣。
晚上在教會果然又見到他一家三口,我過去打過一聲招呼,轉頭就紮進我那群酒肉朋友的堆兒裏了。
又過去一個月,我的時間到了,終於要走了。
一天下午,我正在家裏打包,蓉妹(roommate)忽地推門進來“知道嗎?他死了。”“誰?”我嚇了一跳,再一聽才知道就是一個月前來找我的那個哥們。“怎麽會呢?”我簡直不敢相信。蓉妹說他是在學校裏聽到的,有人早晨5點在學校一個車庫的水泥地板上發現的他。那時他還沒死,奄奄一息了。送到醫院時,他對警察說是被一輛黃色的淩誌撞的。“操,你他媽的聽說這個世界上有黃色的淩誌嗎?”我蓉妹說得都有點激動了“那到底怎麽了?”“不知道,他說完就不行了。現在隻能從那個位置和受傷的情況來判斷。估計是從車庫上層跳樓自殺的。操,這哥們也是,有什麽過不去的坎兒啊,你怎麽丟得下你的兒子呢!你說這到底是為什麽呢?”
直到現在我也不搞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麽。我和他一點也不熟,我甚至已經記不起他叫什麽。不知道他那天為什麽要來找我呢?他想告訴我什麽呢?他的一生是又個什麽樣子呢?可能上學時和我一樣淘,成績也還不錯吧,不知道。我隻記得那天天空晴朗,他坐在我的屋子裏看著窗外那棵樹。那棵樹真大啊,一定長了很多年。底特律的秋天已經很冷了。你躺在那個冰冷的水泥地板上,一個晚上。兄弟啊,那一晚上你都在想些什麽?
我在晚上12點整準時出發,一個人開著剛買來的二手Nisan上了路,方向-巴爾的摩。在來到美國前,那麽多年裏我一直呆在北京,呆在父母身邊,隻去過一次新鄉。沒想到一走就是半個地球,現在獨自闖世界了。在路上,我真是有些百感交集,心裏說不出的滋味。直到拂曉時分,我開車進了馬裏蘭,看著眼前一輪好大的紅日就這麽一點一點地升起來,我的心情豁然開朗,我覺得未來就像那輪紅日,充滿希望。
新的生活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