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後,沿著河岸邊走邊拍。大群人聚在碼頭等待看 Puja--一種祭河祈禱儀式。有人在談經論道、慷慨激揚;有人在側耳恭聽、頷首微笑。一人走上前來和我握手,久不鬆開,然後另一隻手順著手臂摸將上來,說是要給我按摩。
他用的是左手--印度人的左手,叫我如何消受得起?
天色很快變得漆黑,收起相機,看見前方有火光,決定去看看。
河灘上,幾十堆柴禾在燃燒,火光閃閃,輝映成片,河灘上空金光抖動,輕煙繚繞。火堆中,人影約動,間或有小牛犢低頭嗅聞徜徉。
一個精瘦的矮個老者迎上來,用熟練的英語向我解說:
“這是Varanasi最大的火葬場,每天要火化三、四百具屍體,二十四小時不斷。每具屍體要燒三、四個小時,進行到中間的時候,死者的長子要用木棍打碎火堆裏頭蓋骨,讓死者的靈魂升入天堂。女人不能到火葬場,來的都是家裏的男人。”
我向四周張望,高處坐滿了目光呆滯的男人們,陰沉的臉在火光裏飄搖。
“火化後,骨灰被撒入恒河,但人身體的有些部分是燒不透的,男人是胸骨,因為男人生前勞作負重;女人是盆骨,因為有生前生育之苦,這些骨頭就直接扔入恒河。”
小老頭的英文用詞精準,語調機械平滑,像是在背書。
“來,我帶你看看濕婆神留下的聖火。”
踏著坑窪不平的土堆、磚石,老者帶我來到高處的一個半開放式廳房,裏麵熊熊燃著大大的一堆柴火。
“這是三千五百年前濕婆神留下的火種,從未熄滅過,所有火化的木柴都是由這兒的火種點燃。這個火種由一個家庭世世代代保護了幾千年,一個家庭!他們的任務就是讓這火種繁衍傳播。”
“哇,那他們豈不是最有權勢的家庭?”我說。
老頭未答,我看了看坐在火種周圍的幾個皮膚黝黑的男人,心中猛醒,這些其實是最卑微的賤民。
印度的種姓製度極其森嚴,其核心理念就是把人按照“潔淨”和“不潔”分為階層,高種姓不做不潔之事;在低種姓中,按照所做不潔之事的輕重進一步劃分社會階層,而不潔之最就是接觸屍體,被視為永久性的、可傳染的“不潔”,為賤中之賤。
說來諷刺,最不潔之人掌握著最聖潔的神火,最高貴之人要被最卑微之手送入天堂。
既然不懼生死,何懼不潔?既然魂歸同處,為何萁豆相分?在社會發展到今日,種姓製度是對文明的最大嘲諷。
作為攝影師,終身受益的是學會了觀看的藝術。透過著幾塊玻璃,我學會了如何觀看表象背後的本質;察覺流動下麵的不變。隨著觀看的時間愈長、走過的路愈多,於是乎發現了一個規律,那就是大千世界之美在於彼此不同,春花秋雨,各領風騷;而人間之美在於你我相同,無論把鏡頭對準何人,都可以找到社會麵具後麵一種熟悉的、高貴的、共性的東西--人性的尊嚴。
記得第一次看到尤金。史密斯的作品時,感覺像是聽到了柴可夫斯基的《悲愴》--磅礴蒼涼,謙卑隱忍、慈悲從容,盡顯人性不可侵犯的尊嚴,不覺中,愴然淚下。達到化境的藝術品相通相似,在史密斯的鏡頭裏,殘疾者光潔如聖徒;卑微者高貴似國王,因為,他拍出了人性,那裏自有一種動人心弦的力量,凜不可犯,高貴悲愴。
對人的尊重、對同類的體恤,是文明的最基本標準。時至今日,如果一個國家、一種文化還在以製度化、係統化的方式弘揚對人的歧視、對人性的摧殘,那麽,天下之人口誅筆伐,盡可誅之。
“點上這聖火的灰燼,濕婆神會保佑你。”
小老頭邊說邊用手指頭蘸上地上的炭灰,點在我眉心。
我謝過,轉過身偷偷擦去。這並非出於迷信,雖然額頭上沾著火葬場的炭灰也有點怪異,主要是我對任何以“神”的名義強加的東西都非常反感,哪怕是出於好意。
老頭繼續喋喋不休不休地念叨著火葬習俗,有些內容已經重複。我回過身,向下麵的河灘望去,被眼前的情景驚得目瞪口呆。
夜漆黑,恒河已不可見,河灘上片片火光跳躍在濃鬱的墨色裏,色澤豔麗如血,淒厲詭異;升騰晃動火苗上方火星飛舞,如同群群螢火蟲上下翻飛;火堆周圍是鴉雀無聲的人群,悲傷從石雕般眼睛裏緩緩流出,濃如夜色,重如遠山。
最詭異的是臥在火堆前的一排牛,它們以一隻體型碩大的牛為中心一字排開,所有的牛都紋絲不動,雙目盯著近在咫尺的火苗,出神發呆。從背後看,中間頭牛兩隻巨大的角指向黑色的天空,像是兩隻挑戰蒼穹的利劍。
牛群堅強的頭顱和厚實的肩膀被跳動的金色火光剪成一排黑色的影子,牆一般把火堆和人群隔開,巍峨莊嚴,肅殺沉重。它們像是看護火堆的衛士,更像俯視凡塵的神祇,不帶絲毫人間煙火,靈氣凜然。
我不明白這些無人看管的牛為何不怕火,一起跑來臥在燒人的火堆前;更不懂它們為何深沉地凝視火舌,流露著人一般的凝重憂傷。難道,它們真是神的化身,在看守天堂的大門?也許,它們真是神的使者,來洗度亡者的靈魂?
夜沉沉、火飄飄,所有人的目光、所有牛的視線都集中在幾十堆無聲的火、蒸騰的煙,萬籟俱靜,一片肅殺。
這是一幅終生難忘的奇異畫麵:生者靜若石雕,逝者舞步歡騰;夜幕是舞台,火舌是燈光,神牛是樂隊,而我,是站在燃燒了三千五百年的聖火旁,跨了重洋來看生死火舞的異鄉過客。
這是生命最熱烈的謝幕之舞,是人生最亮麗的告別絕唱。
“。。。。。。人身體的有些部分是燒不透的,男人是胸骨,因為男人生前勞作負重;女人是盆骨,因為有生前生育之苦。。。。。。”
小老頭單調機械的聲音繼續傳來,這已經是他第三次在重複相同的內容。他的眼神呆呆地映在火光裏,像是個機器人,我開始感覺到有點怪異。
“我們是個非營利組織,專門收容臨死的流浪者,窮人沒錢買火化的木頭,都在那裏等死。”
老頭說著,指了指旁邊一棟三、四層高的樓房。
那樓房黑乎乎的無一絲燈火,窗戶上玻璃全無,看起來像是張著黑色大口的怪物,毫無人氣。
我的大腦開始放電影,眼前浮現出黑暗中的一張床,上麵躺著一個身蓋米色麻布的老婦人,一隻胳膊伸在床外,骨瘦如柴。可是。。。。。。
任憑我向著黑洞洞的窗戶凝視良久,仍然絲毫感覺不到人的氣場,老婦人的印象倏然而逝,於是有點懷疑小老頭話的真實性。
“捐點錢吧,窮人們沒有火化自己的木頭。”小老頭說。
我掏出錢包,遞給他幾張紙幣,轉身準備離去。
“這些不夠,最少要捐一公斤的木頭錢。”
“夠的。”
我衝他笑了笑,沿途的乞討的見多了,也知道如何應付。說著,我向小老頭合十,掉頭就走。
“你不能這樣走,他們會不高興的!”小老頭說著,用左手一把抓住我右胳膊肘。
霎那,一股陰寒之氣從肘上傳來,直達心髒,頓時間,我毛骨悚然、頭皮發麻、心狂跳不止,一種本能裏的聲音從心頭狂湧而出:
“危險!危險!快走!”
“不要碰我!”我衝小老頭怒吼一聲,甩脫了他的手。
把錢包裏所有的零錢掏出來扔給他,轉身奪路而逃。
幾步跑下土堆,前方無路,看見左邊有一巷子,慌不擇路,一頭鑽進去,衝進巷子口時,猶見燒人的火光在土牆上跳躍。
在黑黑的巷子裏疾走了很久,直到火光不見,依舊心狂跳不止,氣喘如牛,驚魂未定。
這是一種純生理性的反應,我在本能支配下逃離火葬場。奇怪的是,小老頭第一次給我點炭灰的時候也接觸過皮膚,當時並無異常,可是第二次抓我時,從他手上傳來的是一種觸電式的恐懼感和危險感,完全無法解釋。
這死神逡巡徘徊之地,端的是有幾分古怪。
類似的經曆以前隻有過一次,那是多年前的一個午夜街頭,當一個墨裔年輕人突然轉身朝我逼近的時候,也是心中警鈴大作,毛發倒立的感覺。
轉過幾個街角,心情漸平,這才開始前瞻後顧,暗叫一聲不好,這是一大片隻有三人寬的小巷,坑窪不平,既無路燈,兩旁也無一絲燈光,黑乎乎的東西莫辯。
我迷路了。
借著星光懵懂地朝一個方向走,很是後悔沒有把頭燈帶出來,猛然間,看到前麵一個長發白袍的人影飄忽著橫穿過黑漆漆的小巷,活像個女鬼幽靈,白袍子在星光下漂浮著像一團白霧。
我大喜,快步追上去,可是白色人影飛快地沒入右邊的胡同不見。
這種情景,若是放在另一個時空或另一個國度一定會被認為是鬼魂,可是在印度絕無大驚小怪之處。印度人穿長袍者甚眾、長發苦行僧甚眾、露宿街頭者甚眾,見多不怪,隻恨少了一個問路之人。
不知走了幾許,猛聽見身後有叮當之聲,回過頭,看見一個上下晃動的光柱,原來是一輛車把上綁著手電的自行車,一個包頭長袍男人騎著自行車而來,乍看之下,活脫脫地像是坐在飛毯上的阿拉丁。
向阿拉丁問路,他哼唧一聲,揚長而去。
看著他淡色的長袍飛行著消失在前方,我心情大好,開始想象穿越回一千零一夜巧遇阿拉丁和茉莉花公主的情景:他定然靈氣四射;她必然光豔照人,若是和他們同行,一定有很多精彩。想著想著,腳步也輕盈起來。
未幾,看到遠處有一群男人迎麵而來,在離我幾十米的地方左轉拐進一條巷子,借著他們手裏的手電燈光,隱約看見中間有兩個人顫巍巍地扛著一副放死人的擔架。我長籲一口氣,終於找到方向了,他們必定是去河邊的火葬場,我正在朝西走,方向正確。
七轉八轉,終於轉出了黑乎乎的迷宮,眼前突然間燈火輝煌,金光燦燦,原來是一片夜市的首飾攤。
印度人酷愛首飾,國家雖然不富裕,但黃金消耗量全球第一。印度婦女無論多窮,都是環佩叮當,珠光寶氣,絕無素顏,算是風情萬種的一個民族。
攤子上的首飾五彩斑斕,煞是好看;夜市裏人聲鼎沸、熙熙攘攘,這一切和不遠處火葬場的陰冷孤寂、壓抑神秘形成鮮明反差,讓我半天緩不過魂兒來,像是剛剛步出散了場的一出人生悲劇。
陰陽兩界,在如此狹小的空間裏按照自己的秩序流變著,涇渭分明,各行天道。
碼頭上,每晚例行的祭河儀式已經結束,人頭湧動,向四麵八方散去。一個小夥子迎上來問好,用的是中文。
這是和藍妹妹分手後十幾天裏第一次聽到中文,竟然出自一個印度人之口。小夥子說他在附近的一所大學裏學了三年漢語。他目光炙烈,真誠無畏,一股青春的純淨撲麵而來,讓我想起了大學時代在街上攔住老外練口語的青蔥歲月。
小夥子問我他的中文程度如何,我言不由衷地說好,心中不由得暗暗感激當年街頭老外們對我善意的謊言。風水輪轉,現在輪到自己用偉大的母語施舍寬容和善意,說實話,這感覺相當好。
“來印度的中國人不多,大多數是韓國人和日本人,比如那些人。”小夥子說著指了指不遠處站著的兩對青年男女。
那四人打扮確實有點像日本人,但我在嘈雜的人聲中仔細聽了一下,對小夥子說:
“你錯了,他們是中國人。”
“真的嗎?不會吧?”他的眼睛誇張地瞪成兩個圓圈。
“和你打賭!”
我用確定無疑的語氣炫耀著說母語者和學外語者之間不可逾越的鴻溝。
我帶著小夥子穿過人群,對著四人用中文高聲問了句好。他們齊聲應答,果然是同胞,我高興極了,立刻把印度小夥子甩給他們中的一個,和其他人聊了起來。
這四人都很年輕,書卷氣十足,謙和有禮。一個男孩瘦高,另一個長發齊肩,兩個女孩說起話來都柔聲細氣,在和中文小別之後,她們的聲音聽起來宛若音樂。
大家都沒吃晚飯,於是說好去一家他們昨天吃過的飯館吃飯,據長發男生說,他的肚子是試金石,昨天吃過那家沒有拉肚子,因此可以再吃一次。他和我一樣,一路走一路中招,淅淅瀝瀝地走遍印度大地。
餐館在一個狹窄的小巷子裏,黑乎乎的廳堂,黑乎乎的桌子。
落座,對麵的女孩笑嘻嘻地問:
“你是搞音樂的嗎?”
“啊?為什麽?我聽過很多人說我做這兒做那兒,但從來沒有人說過我是做音樂的。”
“你這副樣子。。。。。。不是呀?那你是做什麽的?”
這樣的問題總讓我難以回答,因為我有不同的答案。
“如果按工作性質算,是商人吧!”
“嘻嘻!你怎麽看都和商人聯係不起來。”她笑容依舊。
“這話我倒是聽的太多了。你們是幹什麽的?”
兩個男孩原先是做IT的,兩個女孩是文員。他們都是大學畢業兩三年後從單位辭職出來周遊世界的。
在印度旅行至今,我已經對這類人群不再驚奇,唯有對自己的祖國這麽快就出現大批注重精神感悟的背包客感到高興。對精神有所追求永遠是一個民族的曙光。
他們都是網友,原來並不相識。兩個男孩是單車驢友,和網友組團一起騎車進藏,高個的男孩據說是從山東一路騎車到拉薩;長發男孩是車隊隊長;兩個女孩則是坐飛機進藏。
他們後去了尼泊爾,在尼泊爾的印度大使館簽證時相識,於是結伴遊印度。他們的簽證隻有一個月有效,所以在按照LP的路線日夜兼程地走。
為了旅行方便,其他人都把自行車賣掉,唯有長發男孩一路帶著,據說當他長發飄飄地扛著自行車在印度的大街上招搖過市之時,回頭率極高。
“你怎麽能帶著自行車坐火車?”我由衷地不解。
“我把輪子卸下來帶著,舍不得把車賣掉,印度人都沒見過這麽高級的車,很多人都想買。”他說起自己的武器十分自豪。
說著說著,四人陷入自己的話題,比如在某段騎車旅途上某個隊員的趣事;某處賣的T恤衫超級便宜等等。可以看出來,他們的旅行很簡樸,費用控製得相當好,這是真正的背包客精神。
結帳時,我驚奇地發現,這頓飯竟然是我在印度吃得最便宜的,隻花了45盧比,合不到一美金,隻是我平常的幾分之一,於是有點慚愧。
背包未必等於苦行,苦行也未必有更多的收獲,但是,真正的背包客必然心靈樸素,樸素才會淡然,淡然方可走遠。
在蜿蜒的丁字口小巷和四人告別,高個男生細心地告訴我如何穿行才能拐出迷宮,他說起話來竟然還帶有幾分羞澀。
揮揮手,看著他們的背影雙雙消失在夜色裏。
清晨,早早起來整理登山包,把多餘之物通通扔掉,包括被撕得七零八落的《孤獨星球》和帶了一路的涼衣服長繩。退了房,把登山包寄存在客棧,背了相機包再一次來到恒河邊。
空氣裏依然浮著絲絲不安、縷縷凝重,河上水汽迷蒙,舟船孤凋。
河邊眾生百態:虔誠者埋首祈禱;修行者冥想打坐;百無聊賴者對著茫茫大水發呆,神不守舍。
碼頭上一長袍之人吹起竹笛,麵前一條黢黑的眼鏡蛇聞聲起舞,靈動堅韌,像是一隻跳躍在地上有生命的墨色彈簧。
前幾天剛到時,我迷惑於這段恒河奇異的氣場,現在,即將告別之際,我終於讀懂了它。
這是一條用乳汁孕育出了璀璨文明的生命之河,然而,這更是一條死亡之河,它賦予了有幸一睹芳容的人一個機會,去直麵一個漸行漸近的終點;去直視一個不忍接受的必然。
死亡,是自然的一個運行,合乎天道,正因如此,盡管聖城的恒河邊終日葬火不斷,河上浮屍不絕,可是卻毫無妖鬼之氣,繁雜中透著平和;淡然裏彰顯坦蕩。
恒河流淌,自在悠長,走在它清晨的迷霧中;跳行在它身邊遍布的排泄物裏,我深深地感到了一種公平—一種生命裏最基本的公平。
生活裏總有些東西隻屬於少數人,如高峰的權力、無盡的金錢、秉異的天賦,難得的好運。。。。。。在物質層麵,人生來平是句戲言。但是,當最終麵對著生命之舟的終點線時,天條昭昭,眾生皆等,無人可以漠視;無人可以超然。
這是所有人的遊戲,隻有一個結局。
麵對這個絕對公平的終點,所有人都會裸露出那個帶有原罪的欲望—一個溺水人對於一根稻草的欲望。
當雄心散去、當理想消亡,唯獨對生的依戀永恒,固若金湯。
我們赤條條、孤零零地麵對大限;我們悸惶惶、茫然然地走向湮滅。所有的努力都散盡若夢、所有的奮鬥都逝水東流,我們,是挺槍躍馬的唐吉珂德,癡心地把自己投入死亡的風車;無望地挑戰必敗的宿命。
我們從不可知之中來,到不可知之處去,走過永恒裏屬於我們的那段時光,又在原點找到自己曾經幼小的腳印。
我們渾渾噩噩地上岸,明明白白地下水。
這就是生命裏終極的公平,在終點,在瞬間,沒入恒河之波,沉入時間之沙。
日升三竿,在一棵參天菩提樹蔭處坐下,旁邊是一群赤膊赤足的少年。
這些年輕的身體,光滑富有彈性,鼓脹著欲望、散發著能量;陣陣歡聲飛在陽光裏,蕩在水麵上,一幅圖。
雖然不懂他們的語言,但我明白他們的對話:他們嘲笑著一個路過嬉皮士的雞冠金發;垂涎著一個窈窕女郎的顫顫豐臀;打趣著兩個貌似中國女孩有點居高臨下的討價還價。。。。。。
一個少年嬉鬧著拍著另一個的肩膀對我說:
“他有個美國女朋友,她會來接他去美國。”
說完嘻嘻哈哈,開著粗俗的玩笑。這個“女朋友”在他們的話語裏活像是一件戰利品,除了價值,再無情感。
如果有人炫耀旅途上的獵豔,殊不知,炫耀之時,自己其實也是別人的標本,猶如掛在非洲獵人簡陋茅草牆上的動物頭骨,供獵人在年老力衰之時咀嚼往日的虛榮。
時常聽到不出門的人向往旅途上的豔遇,其實,這向往多出自對日常羈絆的不滿和無奈。旅途,隻是提供了一個全新的陌生、激發了高亢的勇氣,歸根到底,自己總還是自己。在路上,我們看到的並不隻是一個新世界,更主要的是自己蒙塵的心。
陽光下的樹蔭裏,弱冠少年們眼睛明亮靈活,透著青春的清純和良好的天資,但同時,也透出一種超越年齡的厚重,像是積累自歲月、收集自路途,飄著哲人般的從容淡然。
想來這些少年們從小在恒河邊長大,天天看著載著屍體的擔架穿行在家門口的小巷裏;每日聽著送別親人的悲歌縈繞在耳畔,小小年紀就理解了人生苦短,豈能不失赤子之心?
這種厚重和淡然幾乎可以在每個印度人中眼中看到,也許,這就是一個民族的力量,是印度千年來素為世界思想之師的源泉。
站起身,和少年們道了別,走到水邊,最後再看一眼這條奇異的靈河。
恒河,迷離莫測,靜謐平緩,它是跳著毀滅之舞的藍色濕婆,滌蕩著執著、衝刷著呻吟,橫掃之處,生靈盡殤。
然而,它又分明是一片生命的羊水,幽秘溫暖、汪洋坦蕩,滋潤之處,萬物蓬勃、青春怒放。
物種需要新陳代謝,文明需要峰回路轉。生命來過,把思想留下;生命腐去,把位置留給後人,這是一個物種的進化規律,這是一個文明的呼吸節奏。
麵對著迷茫的大水,我會心一笑,如同伽葉妙悟了佛祖之拈花。
我們是微觀上的生命,文明是宏觀上的生命,星河是更宏觀的生命,宇宙是終極的生命。萬物皆有周期,一切難逃毀損。毀滅是生命之源,萬物在毀滅中涅磐,在涅磐中複生,循環往返,生生不息。
死亡,是個體生命的悲哀,卻是宏觀生命的幸事,我們在微觀裏寂滅,在宏觀中永生。
我對著恒河微躬合十,敬意滿懷!
恒河,看著你衝刷朽囊,胸中竟起丘壑;望著你滌蕩悲傷,始覺瓜熟蒂落。
你給了我一個高度,讓我看透全程;你給了我一種沉靜,讓我望火參禪。
感悟你,就是感悟死亡;感悟死亡,就是感悟生活;感悟生活,是為了更達觀地生活。
見你之前,幾許意氣激昂;別你之際,卻失少年張狂。
此去經年,浮萍一葉誰知;伶仃挽歌,隨風吟落殘陽。
(十五)淚珠
乘了一列滿員的夜班火車離開Varanasi,我拿到的是預留給外國人的最後一張3A臥鋪票。
對麵的鋪位屬於一對老嬉皮,女的來自西班牙,環佩長裙,快樂散漫,她叫X,舉手投足頗具吉普賽人風範;男的叫I,來自澳大利亞,雪白的絡腮胡子濃密蓬勃,後腦上的銀發梳成一個衝天辮,身著白色印度半長袍子,鬆鬆垮垮的燈籠褲,戴副金絲眼鏡,看上去活像流落風塵的印度版“馬克思”,既有幾分哲氣,又不失仙風道骨。
列車即將啟動時,一個瘦高的女郎跌跌撞撞地擠上了車,她拎著一個黑色電腦包,拉著一個航空旅行箱,身著短裙,一雙玉腿修長筆直。走了一路,還是首次見到如此打扮的遊客。
女郎坐到我旁邊,羞澀有禮地微笑,蹦出幾個貌似是英文的詞,我們麵麵相覷,無人能懂。
X機靈地用不同的語言試探,突然間,兩人同做恍然大悟他鄉遇故知驚喜交集狀,立刻滔滔不絕。原來,這也是個西班牙女郎。
列車緩緩地啟動,看著站台上人們紛紛揮起的手臂,我不舍之情頓起,由於時間關係,行色匆匆,意猶未盡,將來如有機會,定然再造訪這神奇的古城。
車行不到五分鍾--嚴格說,不到兩分鍾,猛聽見左邊一陣哭聲傳來,扭頭一看,西班牙女郎把頭靠在了X的肩膀上,正放聲大哭,抽搐哽咽,愈哭愈烈;X一邊用手撫摸著女郎的後背,一邊給她哼唱一首舒緩的歌曲,好像母親在安撫一個睡前的嬰兒。
都道西班牙人熱情洋溢,可是,這二人洋溢起來是如此戲劇化,情緒切換、角色變化竟不帶絲毫的過渡和醞釀。
我和“馬克思”相視一起聳聳肩,同時讀懂了對方眼神裏的兩個字—“女人”。
女人,是男人理性天空裏的雲彩,雲彩的無常使天空變得多彩;雲彩的多變使天空無所適從。然而,無常和多變恰是雲彩之魅力所在,天空為此追逐不疲,放棄理性而無悔。
放棄理性乃情愛之道,理性麵對理性會更加理性,理性麵對無常絕對更加無常,無理之後,端的是一片天舒雲淡。
和H一樣,這也是一段情殤,一個和她相愛四、五年的男人棄她而去,傷心之下,女郎跑來印度Vanarasi一個孤兒院做了一個月義工。由於完全不通英語,寸步難行,她沒去過任何其他城市,計劃直接回德裏飛回西班牙。
夜漸深,我們三人毫無倦意,高談闊論,旁邊一對印度夫婦加入戰團,於是,座廂裏更加熱鬧,歡聲笑語。
西班牙女郎縮在下鋪的角落裏,微笑地聽著她聽不懂的對話,麵有倦容。要她把座位放下來睡覺,她擺手連連,目光裏流露著眷戀:
“不!不!你們接著聊,我聽著就行,千萬別打擾了你們。這裏的氣氛太好了,像個大家庭。”
我把塞在登山包側麵的薄睡袋掏出來扔過去,她蓋上,卷縮在角落裏睡去,麵上猶帶著微笑。
這是一個害怕孤獨的善良姑娘,流露出來的真誠宛若孩童。世上有一種長不大的孩子,永遠對世界抱著美好的企盼,任何坎坷都摧毀不了心性裏的純真,可是,易受傷者往往是孩子,可敬、可讚又時常可憐,因此人間好人多坎,紅顏薄命。
清晨,火車到達目的地Agra堡。不知為什麽大家一致推舉我作領隊,於是背起包,告訴三人不要理會糾纏的小販,講價的事由我負責。
先要安頓語言不通的女郎,以她那副模樣走在印度大街上,明擺著是一塊砧板上的肉。她乘當晚的夜車去德裏。
我背了包走在前麵,其他三人背著大包小裹排成縱隊跟在後麵;我們四人一起對著圍上來的掮客們把頭搖成波浪鼓狀,目不斜視地擠出車站。
在兩百米外給女郎找了家客棧,給她指了不遠處的古堡,告訴她坐突突去泰姬陵的價錢。我們一起勸說她定要去看看印度的國寶,否則不遠萬裏來一趟印度隻為人民服務實在太虧。
女郎萬分感謝地和我們告別,目光裏閃動著幾分純真,幾許無助。
在轉盤路口處攔下一輛突突,司機報出40盧比的實價,看來在熱門旅遊區突突司機們的策略不約而同地由明宰明騙轉入暗渡陳倉。
車到客棧聚集區,付款下車,還未等轉過身,那突突一溜煙地開走,正在奇怪司機為何不跟著我們,猛想起好像看見“馬克思”掏過錢包,於是問他,果然,他說付了錢給司機。
“為什麽?我已經給過了,你付了多少?”我不解。
“我付了我們倆人的,共80盧比,不是每人40麽?”
“什麽?說好是40包車呀?怪不得那司機跑得那麽快!難道你們在印度旅行一直都是按人頭付車費?”
“馬克思”喃喃地連聲道歉,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般低著頭,目光裏盡是謙卑之色。這副尊榮和他的哲人形象實在不符,他走在大街上,長髯飄飄,氣宇軒昂,許多印度人向他鞠躬敬禮,尊稱他為“巴巴吉”,意思是修行的聖者。
連看了幾家客棧都不甚滿意,我立在街頭埋頭研究從《孤獨星球》裏撕下的小地圖,回頭時不見兩個老嬉皮,原來他們被人拉進路旁的小店,正作魚肉,於是拉他們出來,擺出領隊的架勢告訴他們不要掉隊。
看到“馬克思”手腕上戴著一串菩提樹種子做成的手鏈,問他多少錢買的,他說270盧比,我又吃一驚:
“啊?這樣的手鏈在Varanasi開價50盧比我都沒買。”
其實,我沒買的真正原因是看到了手鏈的製作過程--那是被一根夾在黢黑的腳趾縫裏的線串製而成。
“哎!我真的是不善於理財,經常被宰。”
“馬克思”老實巴交地說,雪白的大胡子一抖一抖,又是一臉歉意,像是一個沒交作業被老師罰站的小學生。
突然間,他的表情換成果斷:
“Felix,從現在起你就是我們的爸爸,你說什麽我們做什麽,全聽你的。”
“對!對!Felix 是爸爸,Hello! 爸爸!”
X歡聲附和,雙手揚起,足下跳起吉普賽舞蹈。
就這樣,我在印度街頭莫名其妙地撿到了兩個年齡加起來超過120歲的銀發小孩。
我作頭雁在前麵走,我的一雙兒女緊緊相隨,載歌載舞;銀髯飄飄的“兒子”扭著屁股,放聲高歌;滿麵滄桑的“女兒”嬌聲婉轉,舞步曼妙。
旅途上最大的幸事莫過於和放飛的心同行,頭雁從兩個沉重行囊之間微笑地抬望眼:
紅日迢迢、乾坤正朗。
——————————非旅遊片與旅遊片之間華麗的分界線————————————
我的吉普賽”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