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起床,發覺身體狀況更糟,體力殆盡,精氣全無,人怏怏的像是被抽走了神髓,自己都聽得到自己沉重而短促的呼吸聲。
從不知胃病能如此傷人,想來是被我吞進肚子的細菌們發覺了一個不設防的純真世界,正在裏麵歡呼奔騰,盡情繁衍,向四麵八方暢遊橫行,一路上勢不可擋地把我的免疫係統打得落花流水。
退了房,會了藍妹妹,把大登山包寄存在客棧,相機包裏隻裝了徠卡M6和5DII,此時,輕裝是必須的。
先造訪的是一座古廟,整個廟宇由青石建成,牆麵遍布石雕,雖然談不上十分精致,但層層疊疊還是盡顯繁瑣之美。
正趕上早課時間,不少周圍的居民趕來朝拜,圍了一圈坐在昏暗的廟裏麵拍了手唱經,朗朗歌聲抑揚頓挫、婉轉悠揚,煞是好聽。
廟門石階下有一塊光滑鋥亮的青石,每個信徒入門前無不躬身虔誠地撫摸拜謁,取了放在一旁的丹砂點在眉心。看了說明,原來這是塊神石,據說能夠強身健體,身體哪裏有病痛觸摸一下神石即時痊愈。
我趕緊湊上前,把肚子在石頭邊蹭來蹭去。雖然並非是濕婆的門徒,但尋思倘若他老人家在冥想之中抽空睜開額頭中間的第三隻眼,一高興順手把我這小蟲的病給除了也未必。正所謂“病急亂投醫”。
遠處的一個長袍信徒見了厲聲製止,估計他眼神兒不好,把我的蹭肚皮動作看成是蹭下胯動作了。我衝他笑了笑,繼續我的求神動作。
時而被誤解是人生的必然,既然知道無法取悅所有人,也就不必解釋,更不必在意。
下一站是城市宮殿,昔日的皇宮。一進大門,迎麵看見一個牌子,言下午有活動閉館,同時看見宮前的廣場上很多人正在忙碌著搭棚結帳,布置座椅、高台,處處紅綢綠彩,一片喜氣洋洋。
藍妹妹說這定是富豪之家的婚禮,才租得起如此古跡,付得起如此排場。我們數了數,廣場上已經布置好了近千張套著雪白套子的椅子,不禁咋舌。
廣場旁邊的桌子上氣宇軒昂地擺了一溜西式亮銀餐具,在陽光的折射裏,閃爍著與市井迥異的豪華。從旁邊走過,陡然聞到一股印度糊糊的味道,我瞬間全身心癱瘓。
那味道從盛在亮閃銀器中的黃色粘稠糊糊裏冉冉升起,嗆入鼻孔,立刻,嗅覺為之麻痹;那味道滲入胃部,頃刻,腹中為之翻騰;那味道爬入腦部,霎那,大腦為之癱瘓。。。。。。
我跑進旁邊的洗手間,無論怎樣作嘔都吐不出來,因為腹中早已無物可吐。
打洗手間出來,從藍妹妹無比擔心的眼神中看出,我一定又變成了那付半死不活的樣子。
後麵的觀光之路儼然變成了騰雲駕霧之旅,幽靈似地在昔日的皇宮裏飄來飄去。依稀看見一個房間裏擺了一付奇怪的轎子--那屬於一個侏儒國王;一間房牆上掛了一副畫,畫裏一人揮刀把前麵一個騎兵連人帶馬劈成兩爿,劈開的人體內部結構鮮紅如生--那是印度曆史上一個神勇的皇帝。
宮殿裏時有窄而陡的樓梯,我步如負鉛,上幾個台階就停下來氣喘如牛,沉重的呼吸在長廊裏空鳴回蕩。
藍妹妹數次要幫我背包,幾度謝絕之後,終於拗不過她,而且我也確實力竭,於是換了她的小挎包。以前觀光的時候我們大都分開走,但現在,藍妹妹背了我的大相機包,不遠不近地走在前後,時不時把目光投過來。
我理解她的擔心,也由衷地感激她的愛心;恍惚之中、踉蹌之際,我慰懷,知道有一名藍色的守護天使形影相隨。
在異國他鄉的旅途上,有如此遊伴同行,我唯有感謝上蒼!尋思上輩子必是積了點德行,比如拯救過一隻凍僵了蛇什麽的,此行才有如此運氣。
當我坐在一個庭院長椅上喘氣的時候,一群朝氣蓬勃的中學生蜂擁而過,有些膽大的靦腆地過來要和我合影。這個城市的居民似乎比較富裕,不少中學生都擁有手機。於是強顏歡笑,作出一副炯炯有神狀依次和孩子們合影,心中突然理解了做一名政治家的不易,要做到表裏不一、皮笑肉不笑還真不是件易事。
和我合影完畢,他們又跑去庭院的另一端找藍妹妹拍照,最後竟然把藍妹妹拉過來和我坐在一起,然後依次坐在我們中間合影。我和藍妹妹相對苦笑,同時理解了八卦新聞的生產流程。
草草看完出來,在餐館裏坐下,藍妹妹照例點了煎蛋,我照例是薑汁。如果不算吐出來的東西,這已經是第三天沒有進食,早已沒有饑餓的感覺,有的隻是感官的枯竭和麻木。
藍妹妹邊吃邊愁眉不展地看著我,為了逗她開心,我衝她做了一個對眼兒伸舌狀,但藍妹妹毫不為所動,她愁雲密布地慢慢道:
“你不用做這個樣子啦!你馬上就變成這個樣子啦!你這個樣子怎麽行走呀?”
“不用擔心,車到山前必有路,我這就吃藥。”
說罷,我翻出藥,順便看了看隨帶的藥品說明,不禁拍案大叫:
“TNND,不做攻略真是害死人!”
“怎麽啦?”藍妹妹慌忙問。
“這藥盒上說每半個小時吃一次藥,我也沒仔細看,一直以為一天吃三次。怪不得在印度一路上拉肚子一直不好,原來是吃錯藥了!”
藍妹妹看著我,除了搖頭還是搖頭,張了張嘴最終沒說一句話,估計是實在找不出詞來讚揚我的汪洋恣意。
我也有幾分自責,告誡自己今後關於藥品的攻略切切不可馬虎。
“藍妹妹,真的謝謝你一路上照顧我,如果不是和你同行,我走印度的方式會很不同,最主要的是,你讓我保持了一個攝影師最珍貴的創作狀態。”
“你知道麽?旅行的好處就是不斷認識人。我覺得自己的見識已經很廣了,可是,在旅行的時候總能遇見一些能讓我學到東西的人。從你身上我也學到了很多,你的適應性和包容性都非常強,像前幾天咱們坐了六、七個小時的Local Bus,我最後都受不了,可你還很樂觀,滿不在乎,當時你有傷,胃也不舒服。”
“你的忍耐力和吃苦能力也超強呀!”我笑著提醒她幾天前的那頓午餐。
那次,我們走得饑腸轆轆,藍妹妹提議的幾家路邊餐館都被我否決,最後在一座清真寺旁的小街上看到一個露天小攤上煮著一大鍋看起來很香的牛肉,那是在印度唯一一次看到有牛肉賣。我們在蒼蠅飛舞的桌子旁坐下,一隻手不停地趕蒼蠅,用另一隻手吃飯。那帶著湯汁的牛肉味道還不錯,不過很快就看到一幅景象:老板大搖大擺地把其他桌子上離去的客人盤子裏吃剩下的湯汁又倒回鍋裏,原來我們吃的是口水牛肉,怪不得味道豐厚濃重、層次疊疊。
看罷,我們兩人相對不語,手下不停,繼續各吃各的,絲毫不受影響,吃過後抹抹嘴,揚長而去。
“藍妹妹,和你同行的好處我已經知道了,那你說說和我同行有沒有益處?”
“當然,有兩點。”藍妹妹不假思索地答道。
“第一是沒人騷擾了,你不知道原來我一個人行走的時候被人騷擾得有多厲害,幾乎每走出三、五步就有人搭訕,一點不誇張,幾步之外就有人騷擾。”
“那你怎麽辦?”
“不理唄!”
“那他們一般會怎樣?”
“有的就一直跟著我。”
說著,藍妹妹從相機中點出一張照片:
“你看這個小夥子,我走哪兒他跟到哪兒,我去吃飯他也跟著,坐在旁邊一直講話。我裝聽不見,他就一個人講個不停。”
照片上是一張相當英俊的臉,明眸若電,陽光燦爛。
“哇塞!如此帥哥你還不從了?”
藍妹妹翻了我一眼,沒有接話。
關於她講的“騷擾”之事我此時並無體會,但在以後的獨行旅程上我算是見識到了印度男孩對單身女背包客的騷擾,隻能用“蜂擁而上”來形容。
“那第二個好處呢?”我問。
“每天的時間變長了。”
“這是什麽意思?”
“以前日落之前我一定趕回客棧,這是我的安全原則。和你同行回去晚一點也沒關係,所以旅行的時間變長了。”
聽了藍妹妹的話,我略感欣慰,心裏平衡了許多。
磨蹭到傍晚,攔了輛突突來到火車站,昭示牌上顯示火車晚點。
背了包徑直走進空調候車室,把門的印度大嫂嚷著要查票,不理睬,一邊目不斜視地往裏走,一邊對藍妹妹說:
“這人真沒眼色,沒看出咱們的臉就是票麽?”
其實,我們沒資格進這候車室,印度的火車臥鋪分一、二、三等,每等的價錢翻一倍,帶空調的候車室通常隻給一、二等車的乘客專用,其他人隻能在亂糟糟的大廳或味道不佳的月台上等車。我們非但沒資格進門,連這趟車的臥鋪座位都沒買到,已經做好了在火車地板上坐一夜的心理準備。
火車的進站時間一推再推,我半躺在兩張搭起來的椅子上閉目養神,堅定地每半個小時服藥一次,很快,腹瀉止住了,不過接著又出現了新問題,那就是隻進不出,此為後話。
火車進站時已過午夜,比預定時間晚了五、六個小時。
登上一節比較空的車廂,放下登山包,還沒緩過來氣,藍妹妹已經淋漓盡致地把她的外交本事施展開來,迅速和旁邊一人交上了朋友,那人下車溜達一圈,回來用力拍著中鋪的兩個鋪位,大聲說:
“這兩個鋪位是你們的了,後麵的乘客早晨六點鍾上車,之前你們可以在這睡覺沒問題。”
原來,印度的火車係統有個習慣,就是把乘客的名字、目的地等信息張貼在車廂門口。這種似乎有違隱私的做法對於外國遊客並無用處,因為無人知道火車沿途停靠的站名,但當地人卻可以輕鬆地得知那些鋪位在哪個區間是空閑的。
當清晨被人從夢中推醒的時候,已經美美地睡了六個小時,火車晚點反倒成全了我的睡眠。
站在過道裏,這回真的是無處可坐了。攔住一個路過的列車員,問他是否還有座位,他把我們帶到廁所過道旁邊,那裏有一個單人座位,上坐了一個年輕人。列車員趾高氣揚地衝那人嘰哩哇啦高聲一通嚷嚷,用手一指那座位,再一指藍妹妹,小夥子乖乖起身,那座位就姓了藍。
未幾,藍妹妹把座位讓給了一個孕婦。一個多小時後,孕婦下車,座位迅速地被一個本坐在地上、皮膚黝黑的婦女搶去,結果旁邊的一個年輕人立刻趾高氣揚的衝那婦女嘰哩哇啦高聲一通嚷嚷,用手一指那座位,再一指藍妹妹,女人也不得不乖乖起身,那座位再度姓了藍。
藍妹妹堅持和我這病號輪流坐,一直到目的地。就這樣,第一次沒有座位的火車一路坐下來竟然絲毫不累。
火車的晚點毀掉了當天的行程,原本去一個世遺古壁畫群的計劃徹底泡湯。
我對藍妹妹說今天無論如何要找到一家麥當勞,黏噠噠的印度糊糊已經成了我的命中克星,不但讓我望風而逃,連想想都泛嘔。
搖搖晃晃地背包走在大街上,饑餓難忍,攔住一個看起來像是受過教育的年輕人,問道:
“這城裏有麥當勞麽?”
年輕人微笑著,把頭左右搖了搖,無比友好。
我大喜,印度人的習慣是點頭不算搖頭算,我曾經因此錯過了不少攝影機會,問他們可不可以給他們拍照,所有人都一個勁兒撥浪鼓似的搖頭。
“是往左走還是往右走?”我問。
年輕人搖了搖頭,還是麵帶微笑,依然無比友好。
“麥當勞在北邊嗎?”我換了個問話方式。
微笑地搖頭。。。。。
“麥當勞是在南邊嗎?”
微笑地搖頭。。。。。。。
“你們城裏有麥當勞吧?”
依然微笑地搖頭。。。。。。。
“這城市裏沒有麥當勞吧?”
還是無比友好地搖頭。。。。。。
“靠!感情這哥們兒除了搖頭什麽都不會。”我回頭對藍妹妹說。
“這就是為什麽我問路至少要問三個人。”
“那你比我謹慎,我一般是問兩個人,如果說的方向一致就走。”
最後在一個老者的幫助下,我們終於找到了麥當勞,這是在出了德裏後的二十多天裏,第一次看到和走進一家麥當勞。
狼吞虎咽地吃下一個魚柳堡,當美味的炸魚順著食道而下,滑嫩香軟,味蕾怒放,回味滿腮,神經為之舒展,不覺地發出滿意的哼哼聲。藍妹妹說那是一隻豬進食的聲音。
說來頗具諷刺,平時把麥當勞當作垃圾食品的典範,避之猶不及,但此時它的漢堡包竟成了世界上最美味的東西,什麽防腐劑、膽固醇統統被拋到了九霄雲外,直吃得咂叭有聲,身心暢爽。
可是美景不長,很快,我的胃陣陣絞痛,又開始翻江倒海,衝進洗手間,欲吐不成,看看鏡子,一臉晦色、形同枯槁。
藍妹妹說我的胃因長時間不進食開始罷工了,也許她是對的,因為這是四天來的第一頓飯。
我又開始了騰雲駕霧之旅,迷迷糊糊地跟著藍妹妹回到火車站,穿行在擁擠的人群中去改票,步履艱難,昏頭漲腦。
藍妹妹突然說:“哎呀!你的包怎麽開了?”
回頭看時,背上的攝影包上部不知何時被人打開,裏麵的iPhone被偷去,我在精神恍惚之中全然不查。
看到我悶悶不樂,藍妹妹勸我說身外之物失去無妨。我告訴她我可惜的不是電話,而是裏麵拍的家人的照片和視頻,我有近一年時間沒有備份這支iPhone,很多美好的回憶就這樣永遠失去了。
千金散去還複來,可用金錢衡量的東西是可以彌補的,而人生的印記是無價的。我們永遠不能踏入同一條河流;永遠不能重演舊日的好時光,當能夠溫情回放的媒介也失去時,生命的一部分就永遠地流失在時光的陰影裏。
第二天清晨,當到達Aurangabad的時候,我的胃已經基本複原,可以正常進食。
先查看了一家LP上推薦的客棧,不甚滿意。
凡經過LP推薦過的客棧一般都不會太差,但也無甚驚喜,因為客源不愁,所以店家的怠慢之驕氣就慢慢地被培養出來,大爺似的愛答不理或者價格偏高也就不足為奇。
藍妹妹讓我在客棧大廳的沙發上坐著看包,她自己出去看其他客棧。
百無聊賴地坐在沙發上,四顧研究大廳裏的客人:一對白發蒼蒼的法國老夫妻背著碩大的登山包、拄著登山杖、相互攙扶著走進來;幾個頭發梳成公雞狀的愛爾蘭小夥子高談闊論、目中無人地走出去;一個日本美眉認認真真地在和店員就匯率問題討價還價,結算她十天的房費。。。。。。
一個小時過去,藍妹妹還沒回來,我饑餓感始現,煩躁不安。當她終於出現的時候,我忍不住發牢騷:
“你怎麽這麽慢?我都不好意思總坐在人家的大廳裏。”
“不好意思讓你等了,我把周圍所有的客棧都跑遍了,找了一家比較便宜的,就在火車站對麵,很方便。”
看著藍妹妹頭上亮晶晶的汗珠和平靜從容的樣子,我慚愧感頓生,今天是我們結伴的最後一天,她坐晚上的火車走,她現在四處奔波完全是為我,可她並無絲毫馬虎,仍然一如既往地、認認真真做好她負責的部分。
蹲下身,默默地背起包,扣緊肩帶,跟在藍妹妹的後麵走上大街,我沒有向她道謝。
不知不覺中,我和這個萍水相逢的女孩已經同行了二十多天,走過了半個印度。一路的同行之誼已經讓我們超越了客套的禮貌,感覺像是早已肝膽相照的知己,更像曾從槍林彈雨中走過的戰友。
我們為了一個目標而行走,我們在需要的時候相互援手,從根本上說,我們是同一類人,都把精神的價值和體驗看得無比重要;都對未知之境充滿了好奇和渴望;都力求開放心靈以豐富自己的人生,正因如此,我們才能相伴如此之長;同行如此之遠。
我追上藍妹妹,步伐一致,默默相隨。一輪東升的紅日耀在前方,樹影斜長。朝陽裏,我們沙沙的腳步聲錯落著韻律分明的默契,語言已是多餘,我們一如往常、安靜、堅定地走著該走的路。
下午,在經曆了久違了的中國春運式擠車之後,我們到達Ellora 石窟。
這是一處世界遺產,三十六個石窟錯落排列在兩公裏長的山崖上,石窟內的石雕天下聞名。
Ellora始建於一千三百年前,開鑿出的洞窟分別屬於佛教、耆那教和印度教。在印度漫長的曆史上,各種教派如潮水般起落,各領風騷,為擅長思辨的印度人提供著各種關於人生意義的解決方案。
正中央座落著編號十六的主石窟,穿過一個略微風化、充滿歲月感的石門,眼前豁然開朗的是一個巨大的石雕天井,裏麵遍布著巨大的石像;天井的四壁從高山上陡然切下,有刀斧之痕,沿著四壁開鑿有長廊,其上神像林立,神形迥異。最令人驚歎的是天井中央的一個數層樓高的巨大石台,環繞雕鑿著一排實物大小的大象,或仰首長嘯,或信步悠然,殘破的長鼻從石頭中伸出,婉轉多變、宛若活物,盡管很多雕像都已經損毀,但氣場不減,鬼斧神工依舊。
在德裏的Akshardham 寺,我曾經被148頭實體大小的大象群雕驚得目瞪口呆,首次臣服於印度的藝術,那些石象雕於2005年;現在,當我仰望著歲月蒙塵、雕於公元八世紀的象群時,才明白在一千多年的時間裏,印度人的雕刻水準並無進步,因為它已然無法再進步,千年前印度人凝固在石頭裏的藝術已經是一個無法逾越的高峰,唯有仰止,後人所能做到的,隻有再現輝煌而已。
轉了一圈,再次見到藍妹妹時,她拿著手機,向我進行現場解說:
這是一個供奉濕婆的神廟,由一塊完整的玄武岩自上而下開鑿而成,共用了150年時間。在第一個50年裏,古印度人鑿出了天井、長廊和石柱;在後麵的70年裏,鑿出了象群;其間,共移走了240萬噸岩石。
我們一同感歎古印度人的執著,這豈不就是印度版的愚公移山的故事?所不同的是這“愚公移山”背後的動力是“神”,一代代印度工匠懷著對神的膜拜,憑借著頑強不屈的毅力,用極其簡陋的工具在極其艱苦的條件下完成了這藝術的頂峰傑作,連姓名都飄逝無痕,留下的隻有對神的愛和敬畏。
日頭沒入群山中不見,風微涼,人漸散;踏在石階上,腳步聲寂然孤曠,空蕩蕩的山穀內悄然生出些許陰森,黑乎乎的石窟像一排排空洞的眼睛失神地仰望著西邊的紫霞;夜的黑霧給神像們披上了冷寂的外衣,給它們換上了一副略帶猙獰的表情;像無數個曾經的夜晚,神像們漸漸隱入夜之無盡,靜候著星移鬥轉、破曉黎明;靜候著用它們久遠的存在再度啟迪白駒過隙的生靈。
回到客棧,我和藍妹妹開始交換東西,據她說這是每次和遊伴分手時的慣例。
“你看,我這件衣服是在泰國時一個台灣姐姐送的;這個手鏈是在老撾旅行時一個當地小姑娘給的;這個是前不久一個同行的台灣大哥送的。。。。。。一路走,一路換,無法帶太多的東西,要不停地減裝。”
我在登山包裏翻來翻去什麽也找不到,最後一拍大腿:
“對了,我把你的藥吃得差不多了,我就送你些藥吧。我來之前醫生給我開了三種級別的腹瀉藥,前兩個級別不值一提,這第三級的可是救命神丹,醫生說隻能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而自己病得快完蛋了的時候吃,估計一吃下去肚子裏就原子彈爆炸,把什麽病菌都給殺死。她隻給我了兩粒,這樣吧,你一顆,我一顆。”
藍妹妹聽了慌忙把頭搖得像波浪鼓:
“不要!不要!你還是自己留著吧,我就拿一板第二級的藥好了。”
藍妹妹是懂得平衡的人,知道濃烈與長久的關係。猛藥效速但必非良;良藥柔緩但效綿長,其理明了而通於萬事,一如好的設計都簡單,好的小說都開篇淡,濃情厚意都不驚波瀾。
就這樣,我用一板藥片換來了筷子、勺子、書、百搭頭巾、披巾、地圖等一堆東西。
隨後,藍妹妹拿出一些名片,我用相機一一拍下。在後麵的旅途中,我將逆走一條她走過的線路,這些信息相當重要。
藍妹妹看著我完成了把大登山包上肩、鎖扣等一係列動作後,頗為肯定地點點頭:
“你的手看來是沒問題了,你可以自己行走了。”
接著,藍妹妹拿出我的車票,挑戰似地發問:
“這回你難道還不想拿你自己的車票嗎?”
我默默地接過那一疊車票,如同接過千斤重擔。
難道?我真的要獨行了麽?人生,為何要經常性地斷奶?
踏著習習晚風,送藍妹妹到火車站,火車又是非常正常地晚點了兩三個小時。
坐在月台的長椅上,藍妹妹還在繼續叮囑著:到了某個地方要小心突突司機,他們會開價100盧比,其實20盧比就夠;到了某個城市,要先去市中心拿張免費地圖。。。。。。
“藍妹妹!藍妹妹!”我堅決地打斷她,“謝謝你!但你忘了我是個老江湖了。”
藍妹妹想了想,噗哧一聲笑了:“的確,你是個老江湖。”
“唉!也不知道為什麽,我這老江湖在印度行走得如此艱難!”
“這一點都不奇怪,你知道嗎?在背包客中有個說法:‘印度是背包客的終極之地’,這地方,菜鳥背包客來不了,中級的、高級的背包客走不下來,隻有極品背包客才能走下來;走過印度,全世界就沒有去不了的地方。你一定能走下來的!”
“這我倒不懷疑,但同樣是走印度,差別太大了!看你走得多輕鬆!大哥我是夠不上這‘極品’段位,隻能在‘高級背包客’裏轉悠了。”
夜色沉,寒氣起。藍妹妹拿出羊毛長披巾披在兩人肩上,我們像兩個縮在街頭長椅上的流浪者,互相溫暖著。同行一路,從未如此接近;分手在即,更覺友情珍重。
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人,裹了毯子睡覺。兩個工作人員過來開始清掃月台,一人先用水潑灑地麵,空氣中立刻漫起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另一人極其熟練地用一個大塑料刮子畫著之字形把水刮來刮去,水立刻變成黑黃色。
黑水臨近,我和藍妹妹翹起雙腳,讓其從腳下流過;髒水快流至前麵地麵上的一張大毯子時,裏麵爬出一個皮膚黝黑的婦女,把毯子一掀,竟然露出了熟睡的七、八個孩子,其中一個四、五歲大小的小男孩在一掀之下,腦袋直栽撞在水泥地上,咣當有聲,立刻放聲大哭,其聲甚慘。
那婦女全然不聞,一一把孩子們從夢中拎起,孩子們東倒西歪,哭聲此起彼伏。等黑水刮過,婦女把毯子重新鋪在濕漉漉的地上,再把孩子們一一拎回來躺下,蓋上另一張毯子,自己也鑽進去繼續睡覺。這期間,那男孩一直坐在地上淒慘痛哭,竟得不到母親半點的憐憫和安撫。最後,那媽媽大概被吵煩了,起身把男孩塞進毯子,男孩才止住了哭,猶見他卷縮在毯子下麵獨自抽搐顫動。
我和藍妹妹凝重地看著,啞口無言。這是旅途上眾多無奈中的一幕,這是一個印度底層家庭的生活,當生存的需求占據了全部,愛已經被淹沒在貧困和無知之中,無處立足。
如果沒有了愛,我們和動物是否還有區別?如果生存的目的隻是為了生存,我們的個體人生是否還有意義?
“這些印度人呀。。。。。。”藍妹妹輕聲歎息。
“藍妹妹,你相信來生麽?”
一路上,我們曾多次談起過命運、談起過死亡,印度之旅給人觸動的,竟然都是人生的最基本命題。
“嗯,相信。”藍妹妹略微猶豫了一下,
“你呢?”她反問。
“絕對相信!”
於是,在夜色裏、在火車隆隆的驛動聲中,我和藍妹妹談起了那本我曾向許多朋友推薦過的書--《前生今世》(“Many Lives,Many Masters”)。這本由哈佛大學醫學教授以醫療實例寫成的暢銷書曾經證實了我關於來生的猜測。記得十幾年前首次翻開時,給我的不僅僅是震驚,更多的是豁然和欣慰。
又和藍妹妹談起了不久前剛讀過的一本小說--《陪你到最後》,這本由荷蘭作家根據親身經曆寫成故事讓我動容地理解了何為生的尊嚴;何為死的勇氣。
還和藍妹妹談起了《西藏生死書》,這本蘊含著古老智慧的書曾經讓我明白了死亡隻是生命的驛站;是另一段旅程的起點。
藍妹妹的眼睛在黑夜裏晶晶發亮,清澈通透。
“我原來一直想寫點東西,叫做‘死亡的藝術’,因為旅途上關於死的感悟太多了。”她說。
“啊?那你寫成書之後一定要讓我看看。”
我沒有想到一個年輕的女孩會有如此覺悟去正視關於“死”的題材。
“不一定是書,可能隻是篇文章,因為我讀過一本《生活的藝術》,寫的很好,但裏麵缺了同樣重要的東西--死亡。”
“記得在Rishkesh的時候看到有一門修行課,就叫做‘為你的死亡做好準備’,標題恰巧也叫‘死亡的藝術’。”
“是的,我本來想修這門課來的,但那是個五天的課程,實在是沒有時間,隻能等下次來印度再說了。”
“你發現沒有,印度人從來不回避死亡,他們其實每時每刻都在為死亡做準備,為來生做準備,這未必是壞事。”
“是呀,所以他們都認命,很平和,不仇富。他們的來生比今生重要。”
沉默緩緩升起,長思替代了言語;我又聽到自己的呼吸如歌,舒緩綿長,滑入夜色,倏爾無跡。
昏暗的燈光裏,車站裏橫七豎八的身影像是顯微鏡下一叢叢長條形的細菌,也許,站在天堂的高度看,我們無異於細菌,倏然成形、倏然分解、千回百轉,除了證明自己曾經存在過,再無意義。
印度,你賜給了每個旅人一個大大的問號,帶著它,我們走向四方、走回自己,你讓我們開始用自己的生命去解答一個有關生命的命題。
印度,你賦予了每個旅人一個高度,升起來,我們看到了終點,驀然發覺,吾心已老、童真不再。
火車終於進站,分別的時刻到了。
和藍妹妹擁別在午夜,站台上的陣陣異味壓不住離愁別緒。
在路上,相聚是巧合,同行是緣分,分離是必然。如同可以企盼的驚喜,我們都知道,前方的路還很長。
藍妹妹向我揮揮手,笑容純真依舊,她轉過身,輕盈地走向車廂,那隻小玩具熊依然在草綠色的Daypack上晃來晃去;背包側麵依然插著那張在流亡藏人居住區的地攤兒上買來的世界地圖。
一路平安! 勇敢闖天涯的藍妹妹!
後會有期! 瀟灑行天下的背包女孩!
也許,有一天,我會像你一樣,在天涯海角扔出一個漂流瓶,看看自己的童真能漂泊多遠;試試自己的勇氣可抵達何方。
也許,在那天,我會像你一樣,許一個大大的願:
願鯤鵬怒際,掠盡裟婆風采;
願風雷動處,踏遍萬水千山。
——————————————非旅遊片與旅遊片之間華麗的分界線——————————
雕於2005年的象群,實為古代高仿品。翻拍旅遊手冊,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病痛中不忘為國爭光。
藍妹妹的小背包,側麵插著一幅世界地圖。
用一根煙驅走異味,忍著手上的傷痛等待著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