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ishkesh 雖然也是素食城,但有些餐館偷偷地出售不出現在菜單上的“葷菜”--炒蛋。
第二天早上,我和藍妹妹一邊美美地享受著難得的炒蛋,一邊規劃我們的修行。
我們到達的時間很巧,當地正在舉辦一個“世界瑜伽與瑜伽音樂節”和一個“昆達利尼瑜伽節”,據說全世界的瑜伽高手盡聚於此。
藍妹妹計劃每天安排兩堂瑜伽課,早晚各一。而我計劃隻選早上的課,我要把傍晚的迷人的光線留給相機。我們約好互相鼓勵六點鍾爬起來晨練。
我興致勃勃地要下山去鑽帳篷,藍妹妹麵露猶豫,吞吞吐吐地說:
“你最好還是明天去吧。” 這種神情在她身上並不多見。
“Ok! 那我們就馬上找個道場去練瑜伽。” 我向來隨遇而安。
走過一個溪水微流的小橋,在一個大樹蔭下的小房子前看到一塊牌子,上書:“一百零三歲瑜伽宗師親授瑜伽”。
樹上猴群騰躍,樹下牛犢徜徉。
脫了鞋走進去,看見一個空曠簡陋的練功廳,地上整齊地擺著幾排瑜伽墊。
迎接我們的是一個白衣白褲、身形優美的年輕帥哥瑜伽師,大大的眼睛裏精芒四射。他雙手合十,躬身問好,一團謙遜平和之氣撲麵而來。
時間尚早,藍妹妹先教我做準備活動,那是一種最簡單的弓腰運動--雙腿微岔、雙手摸地。這看似簡單的動作無論我如何咬牙切齒地努力,手指尖還是摸不到地墊。再看藍妹妹,一弓腰,就輕鬆地掌心觸地。問她在哪裏學的瑜伽,她說是在泰國。
“在泰國的四個月裏,每天上午在咖啡店裏發呆、學泰語,下午學瑜伽,晚上去吃東西,按摩。”
“你也太不像話了吧?還天天按摩?” 我聽不得“按摩”兩個字,每次回國,“家富富橋”都是我的聖地。
“是呀!那是挺舒服的日子,但是那時候的感覺是在休假,現在的感覺是在旅行。” 藍妹妹從容地說。
我心下暗歎,有多少人能明白休假和旅行之間的區別呢?有多少人真正旅行過呢?
正說間,來了三個英國人,熟門熟路地脫了外衣,也開始做準備活動。
我旁邊的英國姑娘先一伸臂,然後一弓腰--我眼珠子差點兒沒掉出來--藍妹妹是手掌著地,這姑娘是胳膊肘著地!
再回頭看看身後的英國紳士,他在墊子上不聲不響地早把自己擰成了個麻花。
藍妹妹側過頭,悄聲地說:
“你看,我早跟你說過全世界的高手都來了吧?咱們還是站到後麵去吧。” 她也有心虛的時候。
“我不去!我是菜鳥我怕誰呀?”
窮無所失則勇氣自現。我昂然地站在瑜伽社會的貧困線以下,冷眼觀望著藍妹妹這樣的中產階級在飽受煎熬、進退維穀。
未幾,宗師現身。
這是一個精瘦的老者,鶴發雞皮、長髯飄飄、步履輕盈。如果說帥哥瑜伽師的眼睛是精光四射,那宗師的眼神就是精光暴射,一眼望過來像是能穿透肺腑。他身上也罩著一團和氣,但中間夾雜了歲月賦予的威嚴和一股淩空的霸氣。
宗師開始高密度地教導一些要領, 一邊示範一邊高喊口令, 聲若洪鍾 。他講的是印度話,年輕的瑜伽師在一旁翻譯。宗師在學員間巡視的時候會突然劈出一個手勢,冒出一句英語,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不愧為有八十年教學經驗的導師,氣氛和節奏控製得無懈可擊。
這一百零三歲的老瑜伽師外貌像八十歲;身手像六十歲;精氣神像五十歲。當真是人間之寶,令人唏噓。
過了半個多小時,宗師累了,他就地躺下,蓋了一張薄毯,竟然鼾聲頓起。帥哥瑜伽師接替了他的位置,直至下課。
一個多小時練下來,汗流浹背,筋疲力竭。最後一個動作是躺下放鬆和冥想,不知不覺中大家都沉沉睡去。 我隱約感覺到有人輕輕地把一張毯子蓋在了身上,一雙大手開始輕柔地按摩我的太陽穴和百會穴--這是那年輕的瑜伽師。不知道他如何看出了我頸椎和肩膀有問題,他花了很長時間按摩肩頸,力透指掌,舒爽至極。
一覺醒來,神清氣爽,感覺自己眼中也有了精芒。
帥哥瑜伽師說他曾經去過中國傳授瑜伽,到過廈門、上海、南京等地。他的話給我放了一段電影--白衣飄飄的瑜伽師盤坐在健身房的一個高台上,垂頭闔目、雙手圈印,台下無數花癡的目光。。。。。再往下很快就進入兒童不宜,我立刻打住。
傍晚,藍妹妹舉著手機來找我,劈頭就說:
“山下出事兒了,你要去的那個宗教活動發生了踐踏事件,踩死了幾十個人。我剛從百度上看到的,已經是國際新聞。”
我打開電視,果然各台都在播Breaking News, 處處是群情激憤,處處是聲淚俱下。嚴肅的政府官員在解釋、悲痛的信徒在控訴、揮舞棍棒的警察在奔跑。
這個聚集了五百多萬信徒的宗教朝聖由於組織不力,當天失控發生了踐踏事件,已經死了幾十人,很多是婦女,老人。
“你要感謝我勸你今天不要去吧?” 藍妹妹說。
“嗯!謝謝!你真的是大仙兒!”
我必須承認,女性的直覺有的時候是沒有道理地準確。
第二天一早做完晨練,我直奔山下。雖然錯過一次踐踏慘案未必是件壞事,但心中還是略有遺憾。
戲劇性事件對於攝影師的吸引力如同黑夜裏的燭火對之於飛蛾。 有意無意地,攝影師都在被相機驅動著去撲火。 我們手裏的相機是一種獨一無二的奇妙工具,因為它在供我們肆意物化自己的藝術靈感的同時,它還能存儲時間。
相機存下了我們作為獨立思想生物的個體生活;存下了我們這個物種的文明進程;存下了人間的光榮與夢想;存下了社會的醜陋與黑暗。
我總在想,當未來時間線上的某位人類偶然看到被相機存儲下的今天的曆史,他將是如何的表情。他是否會感動?他是否會憐憫?他是否意識到他之所以走得遠是因為我們鋪的路?如果他能有幸能看到我的作品,他是否會隔著時空向一個久遠的靈魂舉杯?
通往山下的路水泄不通,由於踐踏事件引起了廣泛的民心騷動,政府出動軍隊接管了朝拜活動,每個十字路口都有民眾圍著著軍警激烈地吵嚷。
大批身著黃袍的朝聖者湧上山,其間見到一付高舉在眾人頭頂上的擔架,覆蓋著黃色的布單,上麵灑滿鮮花,布單隱約顯示出一個人形。
這付薄薄的擔架像一葉孤舟飄在攢動的黑發和翻湧的黃袍上,輕飄飄地似乎沒有重量。那是浮在喧鬧上麵的孤寂,飄在火熱上麵的寒冷。一個人就這樣走完了今生,不知去向。
我站在路邊向擔架敬了個軍禮,願她一路走好。不知為什麽,我知道那是個女人。
搭車已是奢望,我脫下帽子當口罩,步行了一個多小時走到山下的汽車總站。公車又走了一個多小時終於來到恒河邊。
叫停了公車,跳下來,站在一個高地向河灘望去,立刻,我被淹沒了。
相信每個男孩小時候都有過夢想,那就是“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沙場秋點兵。”。兵器,兵營,搏擊,勝利。。。。。。似乎是流淌在男孩的血液裏,成為我們一生的情懷。
可是,有誰見過真正的八百裏連營呢?
我自以為每年去沙漠裏看到的五萬人帳篷連營已經非常壯觀,可是此時,當我站在恒河之畔、高崗之上,麵對著眼前金燦燦的逆光裏一望無際的帳篷陣營,目瞪口呆,心旌蕩漾。
這營地可以稱作為兵營,因為它是建製的,所有的帳篷大小劃一,園圍尖頂,旌旗翻展;它也可以稱作為連營,因為所有的帳篷規劃縱橫,坐落有致,像一塊塊方豆腐,隱約可以看出不同區域的功用。不同功用的方豆腐間隔重複,延伸到遠處霧靄裏,不見首尾。
帳篷間分了大道、小路,擠滿了信徒,遠遠看去仿佛是色彩在流動--黃色的是男人們的虔誠;五彩的是女人們的妖嬈。斑斕豔麗的色彩水銀瀉地般流淌在帳篷間,好似奔騰在血管中的血液,輸送著營養、控製著氣息、傳達著生機。營地在不息的色彩中騰化成了一隻活的巨獸,伏在恒河邊,遙對著天邊的火球,仿佛更古未變。
望著這無盡的連營,我不禁熱血沸騰--這才是年少時夢魂縈纏的八百裏連營號角;這才是青春時追慕神往的氣吞萬裏如虎。
經曆了這麽多年,我幾乎已經忘掉;走了這麽多路,竟在無意中找到,幡然發覺自己依舊是那個小男孩,渴望兵戎、渴望榮光、渴望橫掃、渴望“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
花了四十分鍾繞了個大圈才找到通向連營的小路。路邊一群野狗與一片黑雲似的蒼蠅在爭搶一具羊的屍體;成群的神牛依然在水泄不通的人群裏氣定神閑;灰塵依舊漫天;我依舊是所有目光的中心。
走近連營,我披掛好相機,進入狀態。
幾個孩子跑過來,說外人不能進,要登記,說著把我引進一個帳篷,我注意到所有人胸前都掛著一個身份牌,上麵印有百歲宗教領袖的照片,一個孩子對我說那是他的上帝。
桌子後麵的年輕人的英文並不靈光,我順水推舟裝作一句英文不懂,並及時配上一付紅花少年式的純真微笑,明白地表達了我是一個良民並且非要進去不可的堅定決心,他先晃晃頭,然後無可奈何地揮揮手讓我通過。
一跨進八百裏連營,我立刻感到了巨大的壓力--來自四麵八方的目光裏的壓力。
所到之處,信徒們紛紛止住腳步,先是目瞪口呆地望著我,然後開始指指點點、交頭接耳、奔走相告,那神情分明是在說:這隻熊貓怎麽跑到這裏來了?
在印度旅行,我早已習慣成為視線中心,有時頗為自得地感覺自己像個明星。但在連營裏、在無數射來的目光裏,我感覺自己更像一隻。。。。。公牛--一隻瓷器店裏的公牛。我的一舉手、一投足、一個表情、一個眼神都會在四周的目光中引起漣漪。
走近看,連營裏的帳篷相當大,能睡二、三十個人,按照黑石沙漠裏帳篷的規模估算,這片連營至少紮了一百萬信徒。
在路過有人的帳篷時我會在門口停下,合十問候,然後脫鞋進去跟朝聖者們聊會兒天。信徒們都非常善良,雖然很多人渾沌未開的樣子,但淳樸友善,眼中盡是安詳平和之氣,並不排斥我這異類。他們大多舉家來朝聖,一個獸醫甚至告訴我他家已經在帳篷裏住了一個月之久,還要再住兩個月。 他說,與朝聖比,賺錢是糞土。
由於我的臉和紋身如此光芒四射,手裏的相機反而不那麽顯眼,異類做任何異事都屬正常,所以幾乎沒人拒絕拍照,於是我又有了張翼德橫矛躍馬、縱橫百萬軍中的快感。
出門來,門外等待的是一堆癡癡相望的眼睛,那是跟隨我的部隊。自從進了連營,就有人開始跟著我走,其中有小孩、老人、中年人各色人等,唯獨沒有女人。隨著我在連營裏越走越深,我的追隨者們也越來越多,尾巴越來越長。
終於,追隨者裏有人發問了:
“你的國家是什麽?”
太熟悉這句式了,這是在問我從哪裏來。
“中國”
“你的宗教是什麽?” 發問的是個眉頭緊皺的大叔。
“抱歉,我沒有宗教。”
“那你是共產黨?”
“不是,我隻是不信宗教而已。”
“哦!那你一定就是共產黨了。” 大叔不容質疑地總結。
我哭笑不得,單純的人真可愛。
“你穿的這條褲子上寫著印度字,你知道它的意思嗎?”
“知道,它是宇宙萬物之起源,包括神靈。” 我的褲子是橘黃色的,和他們的袍子很像。
“對,它象征著我的神--濕婆,像這個一樣。。。。。。”
大叔說著指著一頂帳篷門旁豎著的一塊白色的橢圓形鵝卵石。那石頭被一圈剛發芽的小草圍著。我知道它的含義,它叫林伽,象征著濕婆的生殖器。
濕婆是印度教裏三大主神之一,掌控毀滅,他同時也被奉為創造之神。印度民族是個長於哲學思辨的民族,他們認為毀滅同時也是創造、死亡同時也是再生。在物質不滅的前提下,這樣的觀點相當深刻。於是,濕婆的生殖器就作為宇宙創造力的象征而被億萬人膜拜,隨處見於印度大地的每個角落。
“你這樣穿衣是對他的不敬。” 大叔宣稱。
“為什麽?” 我有點好奇。
“你不應該把他穿在褲子上,穿在上衣就沒問題。”
靠!找茬兒呀?我立刻把這大叔劃分到封建衛道士的黑五類裏。
“你這話最好對賣給我褲子的人去說。”
走到鵝卵石密布的河邊,太陽已經下山,我的追隨者們逐漸散去。很快,我就明白了他們散去的原因,因為空氣中傳來了露天廁所的味道,白色鵝卵石間顯現出黃白之物。轉過一片草叢,映入眼簾的是幾個紅色沙麗下的白白的屁屁和旁邊放著的一小杯水。
這真是浪漫至極的場景,於是我打道回行。
出營的路也是水泄不通,軍警們拿著長長的棍子牽出一條通道供抗著大包小裹的信徒們通行。我徑直走到最前麵,用相機給軍警們拍了幾張片子逗他們開心,然後大搖大擺地加了個塞,走出了八百裏連營。
既然被人當成異類,自然不必按常理出牌,異類有異類的豁免權。在非常時刻,我這張寫滿了中華民族五千年滄桑的臉就是最好的通行證。
大路上的情況同樣糟糕,軍隊在戒嚴,路上擁滿了人,似乎沒有往山上行使的車輛。我問明了方向,背著包反方向跨過恒河,花了四十分鍾走到城裏的汽車總站。
經過一天的奔波,我的體力開始透支,兩年前骨折的右腳踝關節腫脹疼痛;出發時帶出來的兩瓶水早已喝光,同時饑餓難忍,步伐沉重。享受了整個下午的張翼德恣意張揚的快感早已不再,取而代之的是發泄之後的心理虛脫。
城裏汽車總站裏的情況更加糟糕,一片混亂。不同的人給我提供了不同的信息,有的說今夜沒有上山的車;有的說晚上十點鍾有車;有的說二十分鍾後有車;有的說公車在16號車位出發;有的讓我在30號車位等車。。。。。。所有這些信息提供者都是車站裏的工作人員,沒一個說法相同、沒一個辦事靠譜。我隻好站在出口一輛一輛地攔車問司機,一個多小時後仍然無果。
最後,終於找到三個坐在騷氣薰天的露天小便池旁邊喝茶的大爺模樣的調度,其中一個說你就站在這兒不要走車來了我會叫你的。就這樣,在晚上九點鍾的時候我終於搭上了回程的公車。
車到山下的汽車總站,白天的堵塞已經消失,仍有突突在等客。白天的混亂和這時的夜色給了突突司機足夠的借口宰肥羊。
我出價到平時的四倍,司機仍然不滿足,最後為了十盧比的分歧談不攏,我火起,轉身就走。司機在身後高喊挽留,但我已經懶得再和他費口舌。
這似乎關乎錢,但絕不僅僅關乎錢。多年的商場經驗告訴我,能用錢解決的事情是最簡單的事情。錢是一把尺,能把很多軟性的東西量化和簡單化;有時它是一隻破門錐,能從人性的弱點中開辟出一條意料之內的捷徑。
但是,多年的人生感悟同樣告訴我,生活裏最重要的不是錢,而是我們是否有足夠的選擇。
我們的生活是由一係列有意識的、無意識的、偶然性的選擇構成的。可供選擇的數量決定了我們的幸福感和身心能走多遠。年少時我們別無選擇地盡情放縱身體;年邁時我們用為數不多的選擇去補償失去的自由度。
現在,在這個異鄉小鎮上,我很高興自己有足夠的選擇拒絕別人對我的歧視,哪怕這歧視體現在區區十個盧比上;同時,也很高興還有足夠的勇氣挑戰自己的身體,因為這副皮囊已經疲憊不堪。
買了一瓶水、幾根香蕉和一小包帶殼炒花生,背起沉重的攝影包, 打開許巍, 一邊往嘴裏扔著花生,一邊頂著星光往山上走。
夜色如洗,星河璀璨,我自由地走在自己選擇的道路上,知道自己正當好時光。
-------非到此一遊片與到此一遊片之間華麗的分界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