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開始搭乘迅捷便宜的地鐵在德裏蹓躂,因為在新買的一張地圖上發現了地鐵線路和很多LP上沒有介紹的景點。
和地上相比,德裏的地下是另一片天地,幹淨明亮,指示清晰,超過世界大都市平均水平,起碼好過紐約。唯一比較刺眼的是每個出口都有持槍的一群軍人把守,必定有一個沙包壘砌成的掩體,後麵坐著一名發呆的戰士,衝鋒槍口指著樓梯入口。其安檢標準和乘飛機差不多,所有的包需要過X光,人過電子門。這可苦了我這帶著一堆膠卷的攝影師,每換一次車都要費一番口舌要求手檢。
令人奇怪的是很多軍人竟然沒有見過膠卷,狐疑地把一包膠卷當炸彈般翻來覆去地審視,問個不停,不禁讓我納悶自己是否在洞中已經修煉了千年,醒來變成了古董。
隨著自己很快地變成一個德裏胡同串子,我發現兩個有趣的現象:
一是印度的人口似乎有繼續增長的趨勢,因為大白天在外麵活動的絕大多數是年輕人,即使考慮到來大都市打工的外來人口,這個比例也太高了。地鐵裏一眼望去,都是青春的臉,相當一部分混沌未開的樣子,似乎缺乏良好的教育。
二是印度人的經濟社會地位似乎和膚色有關,這是一個令人遺憾的結論,但應該和事實相距不遠。從新舊德裏的人口結構、高檔餐廳裏的紅男綠女的比例、氣質良好的印度人微妙膚色變化都不難得出這個結論。
這不禁讓我打開思維之門,遙想當年殖民時期騎在大象背上耀武揚威、肌膚白皙的英國人和二戰後站在東京街頭高大威猛、威風凜凜的美國兵的模樣。
人類是有靈性的動物,靈性帶來了思辨,思辨賦予了啟蒙的眼睛。我們睜開雙目,抬頭試圖看穿宇宙,四顧企圖看清自己,但是我們始終竟然看不透一層皮毛。
我們進化的路還很長。
傍晚時分,我走進了蓮花寺--一座如音樂般優美的建築、一朵開放在晚霞中的白蓮花。
蓮花寺(Lotus Temple)是一朵坐落在九個水池邊的白色大理石蓮花,花分三層,層層九瓣,次第綻放。發明了阿拉伯數字的印度人對於“九”這個極數的感情竟和中華文明中對“久”的期盼暗暗地巧合。
遠瞻近看,蓮花寺和悉尼歌劇院頗有幾分神似。赤腳走進大門,抬頭望去,心頭不禁一陣凜栗。
寺廟的內部是一個巨大的空間,蓮花九瓣簇擁著穹頂的圓心,瀉下一片聖光。花瓣以一種極其簡約的幾何線條紛至而下,一分二,二分四,四分八 。。。。。。交錯疊加,直至由大玻璃窗包圍的基座。放眼望去,處處是結構之美、韻律之美、線條之美,它們以一種波浪似的節奏傳遞著這朵聖花的神韻:簡單,安詳,純淨,聖潔,升華。。。。。。
蓮花寺屬於Baha’i教,這是一個年輕但在世界範圍內發展最快的宗教。它的教義如同這朵蓮花一樣簡單:世界大同,人類一家,一個上帝。因此,它的廟是給所有信奉不同宗教的人修建的,任何人都可以來這裏祈禱、打坐或是胡思亂想。
印度有著世界上最錯綜的信仰體係,派別多得不可計數,但大家都和平共處,基本相安無事,這本身就是個奇跡。
無論如何詮釋,任何宗教的最基本目的都是使人內心平靜,產生依屬感進而產生幸福感。因宗教派別不同而排他本身就有違宗教的初衷。這個文明古國展示出對意識形態分歧的巨大包容性是個寶貴的思想資源,在浮躁的現代文明壓倒一切的今天愈顯得可貴和難得。
我在九瓣圓心下坐了許久許久,心如明鏡,萬念俱空。
暗暗發下宏願,如果有朝一日打算信教了,一定優先考慮這個教派,因為它和我有著共同的審美--簡約。
簡單的東西總是最好的東西,也是最容易被忽視和最難以得到的東西。因為,我們都有心魔,我們都喜歡做加法。
是該繼續前行的時候了。來到火車站,不理會前來搭訕的販子們,徑直走到二樓外國人訂票室。
屋子裏有幾十個人在圍成一圈在等待買票,大家以一種幼兒園小朋友排排坐吃果果方式在輪流往前串位。我前麵的是一對加拿大母女,我們一邊聊各自的經曆,一邊緩慢地往前換座位,感受著前麵凳子上別人留下的體溫。
輪到我,我費力地拚出 Armritsar,那是座北方錫克族名城。售票員劈劈啪啪在鍵盤上敲了一陣說:3A的票隻有三天後的,目前SL還有票。我有點傻眼,因為手頭的信息都指明印度火車旅行最好坐3A,那是全封閉的空調臥鋪車廂,安全舒適。SL雖然也是對號臥鋪,但是開放式的,會放進來很多人,肮髒而擁擠。
我在猶豫著是否去其他城市,旁邊的加拿大女孩爽快地說:“沒事兒,我坐過的,沒那麽可怕。”
看著她吹彈即破的嬌膚和純淨的眼睛,我毫不猶豫地買下了這張票。
把大登山包寄存好,走出火車站,立刻被一群突突司機圍住。
“我要去Akshardham寺。” 那是地圖上的一個不起眼的小圖標。
“300 盧比!”
我心中暗笑:這已經是在德裏的第三天,如果連這點門道兒都摸不清,我也不用夢想仗劍走天涯了。
“50 盧比。” 我百分之百肯定這是一個比當地人打的還要高一點的合理價錢。
我的話引來一陣哄笑:“你是說的美金麽?”
不理睬他們,繼續前行。印度也許什麽都缺,唯獨不缺突突。
果然,十米之內,報價降到了150盧比。
接著昂首前行,十米之外,報價降到了90盧比。
折回來,不到兩米,以70盧比成交。
印度有點像開放前的中國,把外國人看成有錢的異類,因此討價還價是生存之道。官方在給外國人提供了種種特殊便利的同時,也明碼實價地宰肥羊,比如很多景點的門票印度人隻要25盧比,外國人卻要付250盧比,如果帶相機進去還要給相機買票, 一架相機一張,而我有4部相機!
到了目的地,司機企圖少找10盧比,被我堅定地索回。他嘟嘟囔囔地用印度話詛咒著,我用中國話如數奉還。
慷慨不是軟弱的借口,雖然我並不介意多付一點可接受範圍內額外的費用。這10盧比值多少錢呢?--大約20美分,但此時它已經超越了錢的意義,隻關乎誠信和尊嚴。
Akshardham 寺內不讓帶相機,經過長長的等待和安檢,兩手空空地走進庭院。沒有相機的攝影師如同沒有帶槍的戰士,臨陣總有點不安。
走到一座大門前,抬望眼,不禁被驚得目瞪口呆。
這是一座赭黃色沙石石門,嚴格來說是雕花石門,更嚴格說是隻見雕花不見門的門。門的通體被密密麻麻的雕刻所覆蓋--花草、神像、幾何圖案,無不精美絕倫。
牆的轉角被切出更多的轉角,林林總總站立著神態各異的神像;牆麵上浮雕壓著陰雕,盤根錯節,無一處留白。整個門用一種極盡繁瑣的細節之美,讓人目不暇接,直看得我頭皮發麻。
類似的經曆以前隻有過一次,那是在韋斯頓的一幅小小的8x10的真跡前,照片拍的是海邊礁石上的開著小白花的無名草。頭一眼並沒在意,走上前一步細看, 當時的感覺如同是被韋斯頓從天堂扔下來的細節劈頭蓋臉地砸了個跟頭,隻見密密麻麻的細節鋪天蓋地而來,黑色中帶著更黑色,白色中帶著更白色,一片小白花成了花的海洋,黑色的礁石變成了凝重的山脈。
始知繁瑣竟然能如此之美,極致的繁和極致的簡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往廟裏麵走,雕塑更加精美,主殿四周圍是148頭實體大小的大象雕塑, 間或夾雜著獅子之類的野獸, 身子從牆壁裏栩栩如生地探出,長鼻飛舞,姿態各異;或嬉鬧、或格鬥、或悠行,神采飛揚,渾然不似人間之物。
坐進一條船,竟然駛進一條黑暗的地下水道,隨著燈光乍現,音樂漸起,兩旁閃出各式人物雕塑模型,俱是在印度文明史上留名的偉人巨匠。伴著幽幽的解說和聲光電表演,小船悄然前行,仿佛穿梭時空,漂在曆史的長河裏。
在人物中,我看到了玄奘,青衣草屣,背負著可以遮陽的竹製背架,謙恭而堅韌。算來玄奘可以說是背包客的鼻祖,一路走去,把萬水千山踩在腳下,一直走進了青史。
人生如斯,複有何憾?行者無疆,高山仰止!
紅日漸西,整個廟宇沐浴在金燦燦的霞光裏,靈氣飛動,氣象萬千。神像們仿佛在醒來、在述說、在召喚。
閉上雙眼,靜聽它們在石頭裏歌唱;屏住呼吸,任心旌隨天籟漂蕩。
完美時刻!
看看表,依依不舍地動身去趕火車。出門時暗暗發下宏願,如果有朝一日打算信教了,也一定優先考慮這個教派,因為它和我有著共同的愛好--藝術。
印度的火車站一般都味道不佳,因為火車進站後車上的廁所照常使用,黃水依然瀉下,活生生地把車站變成了露天廁所。
看著月台上橫躺豎臥的人群,我決定留張到此一遊照,畢竟是第一次搭乘舉世聞名的印度火車。東張西望,找不到可幫忙拍照的人。在親眼證實了印度人上廁所不用手紙的習慣後,我對他們的左手產生了一點點心理障礙。
轉過一個柱子,看到一個戴眼鏡的東方女孩,於是請她幫忙,她爽快地答應,並熟落地指揮我在不同的角度順逆光各拍了幾張。
“你從哪兒來?” 我問。
“中國深圳。” 她笑得溫柔大方。
“啊!你是中國人!”我高興極了,立刻換成漢語。說中國話,在異鄉,這點小小的要求是多麽奢侈。
“你來印度多久了?這是去哪兒?” 其實這是廢話,我們在等同一輛火車。
“去 Armritsar,我在印度已經旅行了一個半月,後麵還要走一個半月。”
“啊?你的假期好長。”
“不是,我是辭職出來周遊世界的,已經在國外旅行快一年了。印度隻給了我三個月的簽證,我先去加爾各答作了三個星期的義工,然後用了十天去大山裏學習冥想,所以剩下的時間不是很多,先來北印,然後往南走,印度太大了,時間不夠用。”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是我的同胞麽?
在以前的旅途上,我遇到不少年輕的背包客,有的邊打工邊行走,有的則是幹脆辭掉工作,變賣財產,拋棄舒適,行走它鄉。他們樸素簡單,吃苦耐勞,住最便宜的客棧,找最便宜的餐館,隻為看世界,體驗人生。這些背包客來自世界各個國家,唯獨沒有中國,我一度認為以中國的國情和文化背景,產生真正的背包客是個遠在天邊的事情。可是,看看眼前的女孩。。。。。。難道我又是在洞中打坐了千年?
女孩背著一個和中學生書包差不多大的 Daypack, 上麵掛著一個小玩具熊,手裏拎著一個塑料袋,裏麵明顯是一雙鞋。
“這不會是你全部的行李吧?”
“在印度旅行就這些,有些行李我放在泰國了,我在那裏呆了四個月。”
我無語,頓感背上的大登山包沉重無比,那裏麵裝著100卷膠卷、4卷手紙,三腳架、球頭、紅外燈、硬盤、維生素、棉簽、工具刀、頭燈。 。。。。。
我不得不接受一個殘酷的事實:這一千年過得真TMD快!
女孩的名字中有一個蘭字,我給她起名藍妹妹,她很高興,說“藍精靈”是她最喜歡的動畫片。
我們說好結伴而行。
火車來了,我和藍妹妹是同一車廂的上下鋪,這倒不是巧合,因為整個SL車廂裏就兩個外國人。
想到明天清晨到達的錫克教聖城,我拿出LP,準備做攻略。 這本破舊的、比磚頭還厚的08版“孤獨星球”是出發前一個素昧平生的網友寄來的,她曾經用兩個月時間獨行印度。書裏麵夾著一張08年的火車票根,書頁間時有紅蘭圓珠筆做的標記,使我翻書時有種偷窺同桌作業的快感。
“我來之前猶豫了半天沒買這本書,太重了。” 藍妹妹說。
“是的,這可能是LP所有書中最厚的一本。那你帶的是哪本?”
“我沒帶導遊書。”
“。。。。。。隻帶了地圖?” 我又開始吃驚。
“也沒有,不過我有自己手畫的地圖。”
說著,藍妹妹掏出個小筆記本,翻到一頁,上麵細細地用鉛筆畫了很多圈圈點點,用線條連著,旁邊注著地名。又翻過一頁,上麵畫了幾個小人,被埋在細如蠅頭的看不懂的文字裏。
“那是什麽?”
“哦,” 藍妹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那是誰也看不懂的字,我寫了隻有我自己能懂。這些小人兒是有一次坐火車沒有座位,我隻好在廁所旁邊的地上坐了一晚上,實在無聊,隨便畫的。”
我晃了晃頭,徒勞地試圖把一些完全不搭邊的東西在頭腦中組合成一幅片子:
印度、沒有導遊書、一個女孩、一個小包、手畫的地圖、獨行、義工、三個月、冥想 、天書。。。。。。
“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
漸漸地,車廂裏開始擁擠,地板上坐滿了人,窗外的風越來越寒冷,一股濃濃的廁所味不知從何飄來,對麵座位上的乘客開始用手機播放嘈雜的印度音樂。
“喜歡許巍麽?” 我問。
“很喜歡!”
我拿出iPhone, 把一隻耳機遞給這個萍水相逢的女孩。藍妹妹脫了鞋,盤腿坐起,闔上雙眼,把耳機塞進右耳。我脫了鞋,斜依在攝影包上,把另一隻耳機塞進左耳。
當然還是那首千百遍的許巍:
曾夢想仗劍走天涯
看一看世界的繁華
少年的心總有些輕狂
如今已四海為家
。。。。。。
這歌聲,曾在黑石沙漠的風沙中破空而來,讓迷途的我魂飛魄散;
這歌聲,曾在加州的燦爛陽光裏嘹亮激蕩,讓飆車的我血脈賁張。
此時,它清風般不經意,便壓住了車廂裏的異國靡音,壓住了窗外的異味風塵,壓住了旅途上倆顆驛動的心。
。。。。。。
沒有什麽能夠阻擋
你對自由的向往
天馬行空的生涯
你的心了無牽掛
。。。。。。
車輪滾滾,向前,向前,堅定地駛入印度黑沉沉的北方。
---------------------- 非旅遊片與到此一遊片之間華麗的分界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