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心經
一個中國攝影背包客的手劄
(一)飛行
氣壓在變化,這是飛機下降的跡象。
倦縮在椅子裏,盯著前排椅背上的小顯示器,十幾個小時飛逝而過,而我,依然是出乎意料地心如止水。
這是一次久違了的遠行,上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背包獨行發生在十年前,那時的埃及見證了意氣風發的我。
十年,如雲煙般從眼前飄過,留下多少刻骨銘心:送走了生命,又迎來了生命;失去了愛,又得到了愛;學會了生活,更理解了生活。
當人生徹底斷奶,當肩負更多的重量,驀然發現自己已經波瀾不驚。
於是對T說,“我失去了Mojo! 我需要一次背包旅行,一次自我放逐。”
“親愛的乘客們,請往你們左邊看,今天是印度最大的節日--燈節Diwali的最後一天。Diwali快樂”
舷窗外機翼下的夜色裏,五彩的煙花倏爾綻放,倏爾不見,從容而無序,如海麵上短命的泡沫,如夜空中繁星的眼睛。
關於旅途和遠方的情緒起源於童年時候某個深夜的哈爾濱。媽媽牽著我的手去火車站接車,踩在嚴冬的厚雪上,聲音枯燥而寂寥。然而,當燈火通明的火車站熱氣騰騰地出現在麵前的時候,那份火熱的嘈雜,那份不安的騷動在我幼小的腦海裏深深地烙下了對遠方的向往。
在以後的歲月裏,這份向往滿足了我的許多好奇心,驗證了關於未來和異域的種種可能。它使我愈行愈遠,它把我變成了一個日漸豐富的人。
那個寒夜已遠去,那雙溫暖的手已無處可尋,而我,仍在路上。
飛機降落在德裏,煙幕如織,漫天花火!
(二)“豔遇” 德裏
德裏的機場和世界各地的首都機場沒有什麽不同,空曠冷靜、明亮整潔、回響的腳步聲不帶一絲人情味。唯有高懸在海關上方的一排佛家手印黃銅雕塑昭示了這是一個擁有令人敬畏的古文明的國度,神秘而宏大,飄浮在視線不可及之處。
一直被種朦朧的預感籠罩著:即將踏入的會是一個紛雜茂密的文化原始森林; 即將經曆的必定是一次充滿奇遇的精神之旅。
正和吾意!
海關官員的台子上豎了一張畫片,上麵同樣有一隻手印,寫著 “Namaskar”。故意問那字的含義,他說那是敬語,表示歡迎。我當然知道,因為那是我的一個模特的藝名。取出iPhone拍下那隻手,打算回去送給那個藝術氣息濃鬱、肌膚如雪的女孩。
出了海關,找到在外麵等待的司機。出租車在汙濁的空氣中顛簸著駛向客棧。
出發前,我對整個旅程隻安排了兩件事,一是買了張去德裏的往返機票,再就是在網上訂了一家可以接機的客棧。這家客棧的價錢是別家的兩倍,選擇它僅僅因為它的住客大多數是來自以色列的背包客。
猶太人做事向來靠譜,為猶太人做事更得靠譜,我印度之行的第一天落腳之地還是找個靠譜的為好。
出租車駛入狹窄肮髒的小巷,立刻,一股中國春節的味道撲麵而來。那是混合了濃濃的硫磺、五顏六色的煙花、此起彼伏的炮竹、和孩子們奔跑喧鬧的東西,遙遠而親切,暗流在血液裏,不經意地牽動了一絲鄉愁。
淩晨三點,被時差喚醒。窗外一群狗在狂吠、急跑、撕咬,遠處炮竹零星。
打開電視,看到的竟是布魯斯。威利斯自信滿滿地在拯救地球。四顧房間裏雪白的牆、美式插座、帶遙控的空調,窒息之感頓生,決定起床之後馬上換個客棧。
萬事之初,一切從簡;旅行之初,一切從鮮。
腳踏實地並非是旅行的開始,心接了地氣方能跨過萬水千山。
清晨,走進背包客聚集的街旁小店,點了瓶裝水和煎蛋。環顧四周,不僅啞然失笑,恍然是坐在了 Burning Man 的中央大帳裏。雖然來自世界不同角落,每個人不約而同地都是奇裝異服,都帶著紋身,都神情飄忽,一付在尋找自己精神家園的模樣。低頭看看自己,也還是在沙漠裏的一身打扮。
感謝上天,讓我一年四季都生活在自己的烏托邦裏。
感謝際遇,讓我舉首低眉總遇到賞心悅目的同路人。
攔了輛突突--一種黃綠相間電動三輪出租車,蝗蟲般布滿大街小巷--去看位於舊德裏的紅堡。那是由赭紅色的石頭砌成的昔日王宮,高大宏偉。
紅堡裏白色的大理石宮殿雕梁畫棟,穿著五彩沙麗的女子飄然其間,學童們在奔跑,沉默的石壁間回蕩著歡笑,天上一輪燦爛驕陽。
花了一個小時捕捉掠過殘桓的飛鳥,默算著曝光數值,想象著底片上的銀鹽成像,發覺自己其實無動於衷。
無所感悟,依舊心靜如水。
倒是無處不在的印度青年的關注讓我頗有點意外。不知道是這張黃色的臉還是身上的紋身,或是左右披掛的相機,無論走到哪裏我都成了視線中心。時常被人要求用手機合影,或者要求用我的相機給他們拍照。小孩子會隔著馬路揮手高喊:”紋身真棒!(Nice Tattoo, Sir!)”,或有人過來捏捏我的胳膊問道:”當兵的?會中國功夫吧?(Army Man? Kung Fu?)”
原來當一把明星並非是件可望不可及的事情,隻要心中暗念著“茄子“微笑同時臉部微微上仰並傾斜45度以呈現出最佳的攝影角度就可以了,獲得的虛榮心足以補償臉部的肌肉疲勞。
背著裝了4部相機、6隻鏡頭的雙肩包走在舊德裏最世俗的小巷,漫無目的,隨意徜徉。
這是一些狹窄的小巷,被突突的摩托、叮叮當當的自行車、邊走邊吆喝的挑夫、優哉遊哉的牛、笨拙的山羊、環佩悅耳的沙麗女郎塞得水泄不通。
突然間感覺自己接了地氣,印度就在不經意間以一種紛亂、鼎沸、刺鼻、喧囂的模樣無征兆地出現在麵前,迅雷不及掩耳地占領了五官。
小巷兩旁陳舊的房屋上電線像蜘蛛網密布,灰塵在空中飛舞,垃圾在地上紛飛,空氣中彌漫著汗臭、不知名的香料、和排泄物的味道。這些黃白之物不僅僅來自滿街的牛們,而且來自不願委屈自己的人們。經常可以看到在澆灌街角的男人,有些公共廁所甚至就是牆邊的一個槽子。更有甚者,有時走在前麵的某個男人會突然蹲下,掀開圍在腰間的lungi,自以為隱蔽地當街舒暢放水。
街上小吃店密布,供應的都是我稱之為印度糊糊的東西,那是把蔬菜香料混在一起燉成的黃色的、綠色的糊狀物,用來沾餅吃,賣相和味道都不敢恭維。
印度人大多數是素食主義者,偶爾能看到買肉的板兒車,女老板赤腳盤坐其上,膝前堆著一堆黑色的肉,她偶爾揮揮手,一群蒼蠅嗡嗡驚起,於是肉的顏色由黑變紅。
走得饑腸轆轆,在一個小店前停下。一個腳板兒黝黑的夥計坐在門前,手法嫻熟地在削洋蔥,隨刀落下的洋蔥圈薄而白,在腳邊的盆子裏堆成了小雪山,和盆子旁邊一灘散發著尿味的黑色泥水形成鮮明對比。立刻,我食欲全無。
無奈之下,我做了一件自己都沒想到的、以前曾經非常不齒的事情--叫了一輛突突,把我突突到了新德裏的一家麥當勞。
吃當地食品、喝當地啤酒一直是我的旅行習慣,也是路上快樂和閱曆的一部分。大抵人的胃和人的習性息息相關,了解了一個地方人的胃也就部分地了解了這個地方人的秉性。這個習慣我一直保持得很好,直至印度,立刻分崩瓦解。
在印度的日子裏,我身體最常感覺到的竟然是饑餓--那種頭昏眼花、腳踩棉花式的饑餓。以至於有一段時間登山包都背不動;以至於回來後發覺體重掉了十五磅、在機場差點沒有被人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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