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攝影的手記

告別攝影的手記

在悉尼有近兩年的時間,隻用膠片拍照,平時多用一台老式的徠卡m6,偶爾也會用一台祿萊35。這是一種更老的相機,體積超小,像是間諜使用的,可以塞進褲兜裏,樣子非常酷,做工也紮實,拿在手裏沉甸甸的。用前需先把鏡頭拉出來,再一擰。相機沒有對焦,隻能自己估焦,完全手工操作。當然還有一台龐大的潘太克斯中畫幅,機器很重,有一隻巨大的木質把手,也可以拎著衝出去街拍,但那太誇張了,我平時隻把它架在三腳架上在家裏擺拍。中畫幅的照片會呈現出一種難以言喻的細膩感,那種細膩有時會讓我產生出一種油然而生的感動。每次按下快門這個大家夥就會發出哢嚓一聲巨響,這和徠卡完全是兩種風格。用潘太克斯拍照有一種成就感,又是一張。然後過卷。中畫幅1卷隻能拍6張,124可以拍34張。至於徠卡,無論如何低調,使用徠卡總是一種炫耀。徠卡相機的快門和過卷的聲音很輕,但非常迷人。它不是靠音量來令人信服。不僅僅是銅塊準確撞擊時發出的聲音,還有精細磨製的黃銅與黃銅的表麵滑動時的手感,無論是按下快門還是撥動過卷轉杆,在阻力與滑潤之間的移動,有著說不出的矛盾和甜蜜,那感覺就像是一場戀愛。置身城市的鬧市拍照,常常與其說是一直聽見那個聲音不如說是一直在感覺著它們的存在。直到你走進一條僻靜的巷子再次按下快門時,你又重新聽見那個極為輕微但絕不會被錯過的聲音。的確,這樣的相機用久了會讓人上癮,產生出一種人對於物的依戀。當然,如果你是一個職業攝影師,則另當別論,你或許就不再會體會到這種情感。你的情感已經職業化的冷漠了。相機不過是你日常工作的一個工具而已。但對於像我這樣的業餘攝影愛好者來說,那是一種依戀,相互間的惺惺相惜,是一種生活中相互陪伴的默契。它使拍照不再是一個人孤單的消磨時光。走在一座熱鬧的城市裏,現在你擁有了一台可靠的小機器,你便擁有了另一種生活。你們彼此陪伴,形影不離,相互配合,完美合作,彼此間的感情日久彌深。現在你是透過你的相機觀看世界。有時,你要在街上換卷。那時,你就要坐在街頭,把相機底部的搖杆拉出來,一圈一圈的倒卷,然後再掀開相機背蓋,取下用過的膠卷,換上一卷新的。在這個過程中,可能會有行人用好奇,驚訝,或者,奇怪,不解,甚至嘲諷的眼神看你。在今天這個時代,這的確有些奇怪。但你一定不要緊張,要擺出一幅滿不在乎的神態,要酷,保持鎮定。你要相信,所有的神馬都是浮雲。你不是怪物,不是一個不合作者,不是一個變態的人,你隻是與這個世界有些格格不入,保持一定的距離。這一點也不可怕,這很酷。雖然我們正在進入一個人類空前的大交流大融合一起飛速向前的時代,但麵對滾滾紅塵你一定要淡定,先安心上好一卷膠卷。因為,如若不然,你定會慌張手足失措。那樣,你就很可能沒有把膠卷掛牢。那樣,你充滿感情的拍上一天,可那卷膠卷停在相機裏一動也沒動。那樣,你可就慘了,你最終什麽也不會得到。

在悉尼街拍時,我完全放棄了布列鬆或弗蘭克式的瞬間。那些瞬間對於我都過於特殊了。在巴爾的摩,在紐約,在北京,我也曾追尋過那些瞬間,但現在我想用鏡頭去發現和捕捉城市中一些更平凡的時刻裏隱藏的秘密。那些平淡無奇的場景一旦用鏡頭小心又準確地從它們所處的整體空間中剝離出來,並在一個瞬間予以固定,它們就會顯示出某種引人入勝的神秘氣息。說它們神秘,是因為那無聲影像中所傳達出來的聲音,是無法被翻譯用語言表達出來的。但如果它無法被用語言表達出來,那麽它是什麽呢?而這樣的秘密在一座城市中是無窮無盡的。但它們隻是存在於攝影的影像之中。繪畫與影像始終是兩件事情。它們發出的是完全不同的聲音。但是,這些瞬間仍然是特殊的,攝影仍然是極為困難的。並非你隨便一按快門就可以得到。拍的絕大部分膠片洗出後,都被我拋置不用。數碼拍攝幾乎是沒有成本的,膠片則很貴,還要衝洗。但這不能算是浪費,隻能看做是我簡單生活史中的一點點小奢華。我承認,在某些方麵,我的生活是非常奢侈的,簡直就像那個小小的暴君尼祿。我是說,我是小小的,微觀世界裏的可怕的暴君,可以輕易的拉開一桶易拉罐,吹走一粒擋在我麵前的灰塵,決定一匹小強的生死,未經審判就殺戮一隻無辜的蒼蠅,僅僅因為它從我的眼前,令我不快的飛過,隨手熄滅我的世界裏的燈,如果我願意,我可以現在就將一整部長篇小說或宇宙整個的曆史在一瞬間給徹底的——關機,或delete。而那個尼祿,他當然是一個大人物啦。

然而,我仍然說不清在我們當中為什麽會有一小撮人癡迷於攝影,癡迷於捕捉、製造影像,而另一些人卻對此無動於衷。我也看過一些書,但沒有人能真正回答我的問題。也許喜歡攝影的人身體裏都殘留著更多的一些非常古老的衝動,即觀看的衝動。我們人類是從一種生活在樹上的動物進化而來的,和生活在地麵的動物相比,我們更依賴於視覺而非嗅覺,當我們來到地麵,直立有助於看得更遠。人首先是一種觀看的動物,發現危險,尋找食物,占有配偶,欣賞愛人。觀看即發現生活中的秘密,看見給人一種安全感,真實感,和超現實感。於平凡之中看到神奇,或者危險,或者機會的影子。但也許有一些對攝影喜愛的人並非出自觀看外部世界的衝動,而是一種對內心返觀的好奇,通過觀看沉迷於想象,進而擺脫現實。引人入勝的照片總是和真實生活保持距離。隻不過觀看者在驚詫的一刻有時會下意識的把它們等同於生活,然後又抱怨其實照片一點也不像。我們總是在不自覺中相信照片是真實的。那麽,是否可以說,攝影本質上和所有的藝術一樣,是源自於一種自憐,是一種自憐自戀的行為?自憐是一種柔弱又非常自我的情感,它是一種負能量。不過,人生不能僅僅依靠正能量。人生也需要負能量。負能量是一種能量,而且意義重大。一直以來人類的負性情緒在進化中的重要意義被忽略了。其實你觀察這個世界,人是最容易產生負性情緒的動物,沒有什麽動物會比我們更容易感覺到傷感,空虛,乏味,無聊,憂鬱,和悲哀。或許,正是它們催生出人類的好奇,愛,和想象,也催生出人類的一種激情。而正能量是一種不斷進取,戰勝對手,取得人生成功的動物性的衝動。它的本質是生命體傳播基因最大化的衝動,即一種生殖衝動,變形的壓倒一切的交配的欲望。而財富呢?那些財富的擁有者們當事過時移化為塵土之後,明天他們會留下什麽?他們會不斷激勵我們,為我們留下對於財富的無盡的貪婪的愛。那是人類最真實最忠誠也是最不幸的一種感情。

無論如何,攝影本質上是一種觀看的衝動。如果你失去了觀看的興趣,就不會再有舉起相機拍照的衝動。無論街拍還是擺拍,當你舉起相機的一刻,無論你的內心是喜悅、平靜還是悲哀,你都首先需要一種激情。在這顆星球上,沒有哪種生命體會像人類這樣富於激情了。而磨製一枚透明的玻璃鏡片實在可以算做人類曆史上最偉大的發明之一。它源自於人類的古老的好奇心,觀看世間一切秘密的欲望。這些磨製的鏡片神奇的改變了事物的大小,消除了事物與我們空間上無法消除的距離,它實際上改變了我們,改變了我們的尺度,最終徹底的改變了我們對於世界的認知。透過一枚枚玻璃鏡片我們第一次看到了遙遠的星河,單個的細胞,還有我們自己更加奇幻的內心世界。並且,因為是我們親眼看到的,所以我們就可以確信以為真了。

兩年後,我徹底放棄了攝影。家裏冰箱中還凍著一堆膠卷。不過每次整理在悉尼這兩年裏拍下的照片,我仍然喜歡。曾經把它們裝幀起來掛滿了家中,後來又都小心的收藏進相冊,一直帶在身邊。這可能才是攝影的終極意義,它是一段私人生活的最溫馨、最貼己、最可靠的回憶。當事過境遷,就簡直是時光的重現了,它們具體,確定,充滿了各種細碎的輪廓,線條,色彩,光與影,無窮無盡的細節,而且它們都是靜止不變的了,這一點非常重要,仿佛在這裏生命之光是永駐的,並不會隨時隨刻的流逝,就像我們那樣在與時俱進中消失。我們為什麽要如此迷戀於攝影?因為,人生所能擁有的隻有我們對於生命和所擁有過的一切事物的一些遠遠近近明明暗暗零零碎碎的記憶;因為,人生不過就是用各種方式去記錄的一個短暫瞬逝的過程,於是,重述才是人生的本質,所有的答案都在重述之中,所有的真實都在那裏。許多年過去了,我曾一次次整理這些照片,每次整理時都會有一種想重新開始攝影的衝動。也許有一天一切真的又重新開始了。那時,我將又一次帶著純真的激情重新去尋找世界。

 

2017-11-20,“你這麽容易被我們的煽動分子所蠱惑,證明我們的大腦編程存在缺陷。認為意識形態有可能戰勝影像,這種想法根本是發瘋。”——《number 9 dream》David·Mitch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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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跟帖: 

寫的太好了!尤其喜歡攝影終極意義那段。極為認同。 -影雲- 給 影雲 發送悄悄話 影雲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9/14/2019 postreply 08:12:42

老哥,別把自己搞神經了,現在人們都用手機拍。 -風隱- 給 風隱 發送悄悄話 風隱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9/14/2019 postreply 11:40:34

不在於用什麽拍。:) -影雲- 給 影雲 發送悄悄話 影雲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9/14/2019 postreply 12:47:00

很用心了,謝謝分享心得 -seattlelotus- 給 seattlelotus 發送悄悄話 seattlelotus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9/14/2019 postreply 21:2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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