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貓咪傳
古代給人寫傳的時候,都是所謂蓋棺論定。今天給大活人也可以寫傳,比如克林頓傳,克林頓還精神著呢。可是這一次沿的是古例,就是說,黃貓咪已經走了。
黃貓咪和我一起生活了不到15年。第一次上門要飯的時候,她已經是個大貓,因此她的年齡並不可考。按17,8 歲算,大約相當於人類百歲。如果是個人,那就經過了首義,護國,北伐,綏靖,抗戰,戡亂。。。百歲是喜喪,所以走在去彩虹橋的路上,黃貓咪應該是高興的啷個哩個啷。
由於我小時候家裏數次搬遷,算起來,黃貓咪是至今為止和我在一個屋簷下時間最長的哺乳動物。這裏哺乳動物是廣義,包括靈長類。在我曆經工作變化,公司沉浮,身份改變,結婚,生子, 搬家等等從一個年輕wsn到中年wsn的過程裏,黃貓咪一直是我生命裏少見的一個常數。
初見黃貓咪,是在納斯達克剛剛跳水的那個春天。我從外麵回來,正要開門,一隻濕漉漉的黃貓不知從哪裏跑過來,完全沒有預兆地開始跳鋼管舞。後麵的故事就老套了。從我開始在門外留點吃的,到下雨天讓她進屋待一會兒,再到登堂入室,大搖大擺的翻身做主人,大概經過了不到兩個月。每天我回到家, 下了車,黃貓咪就冒出來,小跑著帶我去拿信, 尾巴豎的高高地像導遊的小旗杆。拿了信,再扭頭往公寓跑。有時我走的慢點,黃貓咪已經拐過了牆角,她會耐心地等我10秒鍾。過了10秒鍾,她就會轉回來,在拐角的地方露出一個毛茸茸的頭,喵嗚叫一聲。第一聲是升調,“嗚“拉的長長的,這是撒嬌。如果我還不過去,下一聲就變成短促的降調,那是命令。後來的日子裏,聽到最多的就是這兩種聲音。晚上我看電視,黃貓咪會過來給我洗臉。我堅持不要,她堅持要,最後妥協,把手舔一遍。開始的時候還沒有買litter box,早上5點多,就會有一個小爪子輕輕拍我的臉,直到我醒來給她開門,我繼續回床睡覺,而她的一天就此開始。
轉過年,我終於給自己買了個小窩。那時候東西不多,所以叫了一幫朋友過來搬家。這些朋友和黃貓咪熟識是在牌桌上。平時我們開了牌局,黃貓咪會在三個層次變換出沒: 先是腳下,把每個人的腳丫子聞一遍;然後找一個最舒服的椅子,用大屁股把坐在椅子上的人往前擠一擠;第三是跳到桌子上,把桌上的牌扒拉到自己麵前。這個時候就要自覺交買桌錢了:打開一個罐頭,或者一把treats。但是這些朋友不會同時來打牌,黃貓咪突然一次看見這麽多人,有些不知所措,扭頭就往桌子底下跑。過一會桌子沒了。黃貓咪嘟囔一聲,就鑽到床下麵。過一會床沒有了。黃貓咪再藏到櫃子下。櫃子也很快不見了。屋裏幹幹淨淨,隻剩下一隻惶然不知所措的貓。然後貓也被裝進了一個盒子裏。
新家的背後是座山。我怕黃貓咪像新聞裏那樣跋涉回原來的公寓或者簡單地走丟,就暫時先不讓她出去。每天我去上班的時候,黃貓咪就跑到樓上,跳上窗台,看著我的車開走。然後她會一動不動地呆在那裏看風景。隔壁的小區住著我以前的一個老師。有一天我遇到他們,提起有空來玩兒。老師說,我知道哪一個樓是你的,你家窗戶上有一個黃色的玩具貓。
01年3月地震了, 6.8級。對於那時年輕的我,這麽大的地震是一件很酷很有談資的事情。等吃飽喝足回到家,居然怎麽都找不到貓了。一個不大的房子和少的可憐的家具,一隻貓憑空消失。最後發現在窗簾後麵,黃貓咪抱著頭,把自己身體縮成一個拳頭。
不久黃貓咪就可以白天出去玩兒了。黃貓咪對外麵的世界的熱愛,遠遠超過了我對汽車車輪和凶猛野獸的懼怕。後山是她打獵和交朋友的地方。黃貓咪和一隻小狼換過貼;糾合鄰居的貓和浣熊打過架;追趕過下山吃花的梅花鹿;抓老鼠,抓田鼠,抓鼴鼠。抓了不吃,放在門口樓梯上做貢獻。晚上我回到家,扔個她一個塞滿了catnip的玩具老鼠,她會把老鼠拋得高高的在空中接住。有時家裏來了蒼蠅,她也會騰空而起,做一個空中轉體的高難動作,伸出一個爪子,把蒼蠅硬是打下來。玩的高興了,她會跑過來用牙齒咬我的手,很有分寸,不會咬疼,但會讓手感到一點點壓力。那時侯她毛色鮮亮,肌肉飽滿,拿在手上滿是彈性,你可以感覺到那幾乎無窮無盡的生命力。
領導從外州搬來不久,生活有了一點變化。黃貓咪這天回到家,聞到空氣裏有一種陌生的味道。她的鼻翼一扇一扇,全身的毛慢慢炸起來,背弓的老高,尾巴變得比平時大一倍。領導把藏在身後的手拿出來,手裏是一隻剛剛斷奶的長毛貓。黃貓咪楞了一會兒,聞了聞小貓,又伸出舌頭舔了舔,全身放鬆下來。從此黃貓咪多了一個貓弟弟。我們就把他叫做小貓咪。每天都會看到她從頭到腳把小貓咪舔一遍。今天小貓咪已經12歲,16 磅了。按人類的話是一個剛進入老年的彪形大漢。可是我們還是管他叫小貓咪。隻是再沒有另一隻貓為他舔澡了。
又搬家了。日子就是一天一天的過。春花秋月夏日冬雨,隻要天氣不太差,黃貓咪就一如既往地白天在外麵瘋玩,隔三差五抓些什麽放在院子裏。 有一年西雅圖冬天大風,山上不出所料地停了電,晚上很冷,兩個人兩隻貓擠在一張床上,早上醒來,每個人脖子上都裹著一個巨大而溫暖的圍脖。
一個多年不遇的雪天,我們從外麵回來了,手裏多了一個籃子,籃子裏有一個小動物。兩隻貓都好奇的過來看。黃貓咪又想來舔這個新來的小動物,可是這次她被推開了。小動物變成了小朋友。小朋友慢慢會說話了。貓貓是他最早會的詞之一。小朋友所有講的故事裏都有貓:大頭貓,大嘴貓,大臉貓,大尾貓,大眼貓,大耳貓,大肚貓,大腳貓。。。有時候帶著小朋友出去騎自行車,黃貓咪會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麵,我們在路上,她在別人家的花叢裏竄梭。黃貓咪的領地,東西南北各100米,我們騎得遠了,她就停下來不再跟隨,站在某個鄰居家的花樹下,靜靜地目送我們。下雪的日子,我會讓小朋友坐在一個扒犁上。我們起的早,地上的雪還很整齊。黃貓咪?也深一腳淺一腳地跑在後麵。潔白的雪地上,留下分明的一道腳印,一股扒犁印,還有像樂符似參差的小梅花。有時候坐在樓梯上給小朋友讀書,西雅圖的清澈而不熱烈的陽光懶懶地撒在頭上,黃貓咪懶懶地趴在腳下,小朋友懶懶地靠在我身上,那一刻有一種莫名的平靜會從心底一點一點湧出來,讓你無法不產生一種錯覺,就是那一刻會到永遠。
我們所有的朋友,都知道“會抓兔子的黃貓咪“。有客人來的時候,她的爪子一定是藏在肉墊裏。每次開party,都會看到一群小朋友圍著黃貓咪,她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毯上,聽任很多小手在她身上抓來抓去。或者在車庫外麵,看見認識不認識的人走過去,她也會打個滾,攔在路上。所以我們所有的鄰居,都知道“The house with the nice orange cat “。
黃貓咪身體開始出狀況以後,出去的越來越少,經常是扒著門要出去,在院子裏轉一圈就又回來了。小朋友的姥姥姥爺夏天來的時候,距離黃貓咪第一次重病已經兩年多,就是說她兩年沒有抓兔子了。這天小朋友在後門往外麵張望,突然大喊“媽媽,黃貓咪抓了個老鼠!”。媽媽一看,黃貓咪叼了一個小兔子站在門口。媽媽大叫一聲,黃貓咪吃了一驚,一張嘴,兔子沒死,一溜煙跑掉了。讓我們詫異的是,黃貓咪知道家裏來人,是她做貢獻的時候了。那是她最後一次打獵。
黃貓咪走了。在和我們一起的時光裏,我想她是快樂的。有愛她的家人,喜歡她的朋友,還有同樣毛茸茸的同伴。如果全心全意的信任和依賴也是一種愛的話,我想她也是愛著我們的。在我們高興的時候,她是愛我們的黃貓咪;在我們難過的時候,她是愛我們的黃貓咪;在我們的生活平平淡淡的時候,她仍然是愛我們的黃貓咪。在我貼在網上的每一個故事裏,幾乎都或多或少有她的存在。她不過是一隻貓,她的要求是微薄的,她的生活是簡單的,她從來不是我生活裏最重要的那個部分,但她是永恒的不可替代的。和黃貓咪初遇的時候,我二十八歲。這正好是一個人一生至關重要的15年,而我的回憶的背景裏永遠有那隻矯健靈活,有些憊懶有些嬌氣的貓。而她也從來不會搶鏡頭,就那樣安於在背景裏。我會告訴小朋友,黃貓咪去了一個叫kittyville的地方。雖然我們不能去看她,她在那裏有魚吃,有很多玩具,有很多貓貓朋友,她像在家裏一樣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