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底的一天,獸醫無意中摸到LEO左邊頸下有一顆腫大的淋巴,當時它正鬧皮疹,以為是皮損感染引起的發炎,便開了消炎藥回去吃。時值夏天,郊外徒步,沙灘玩水……一家三口正玩得熱火朝天,誰也沒將那個小小的腫塊放在心上。九月初,我和側衛去歐洲旅行,照例將它送回以前的主人家暫住,我們把這叫做summer camp,是這三年多以來常有的事。小別更相思,每次都是到家當晚一定接它回來,見麵那一番親昵,是每趟旅行結尾最甜蜜的一道點心……這回也不例外,隻是送上車的時候,它的EX daddy添了一句:“LEO這段胃口不太好,我給它減了點食量。”
不光胃口不太好,精神也差了些,每日的一小時散步,有幾次突然停下來趴在了草地上,請求歇息,這是以前沒有過的,但這點反常也被認為是老年狗體力衰退的正常現象。接著我有朋友從國內來旅遊,借住家中,朋友是特別癡情的“汪迷”,對LEO寵愛得無以複加,甚至夜裏倒時差睡不著覺,也會悄悄帶著它溜下樓,一起分吃夜宵。新朋友的關注帶給它巨大的興奮,那一個多星期的時間,LEO恢複了精神抖擻,熱情好動。
十月中,朋友回國,感情細膩的LEO麵對回複安靜的房子,顯得鬱鬱寡歡一臉落寞,對食物和散步的興趣立刻大打折扣。而在此之前,我們發現它右側的淋巴也腫大了一塊,此時皮炎早已康複,消炎藥並不起作用,這才起了擔心。再次前往獸醫院檢查時,醫生說出了“淋巴腫瘤”的懷疑,我心裏一抽,當場滾下淚來。反複多次的檢查是個折磨人心的過程,第一次穿刺結果出來沒有發現癌細胞,高興得我和側衛恨不得揍它一頓出氣。但欣喜很快過去,LEO劇烈地口渴發狂地飲水,跟我在網上搜索到的淋巴腫瘤症狀完全相符,加上它一蹶不振的食欲,猛跌的體重,讓我們不得不接受了醫院再次穿刺複查的建議。而這一次,等來的是個壞消息。
第三期淋巴腫瘤的診斷下達後,擺在我們麵前的問題是應該為它選擇化療,還是以舒緩平靜為原則的安寧治療。於是各種的求醫問藥,家庭會議,親友商量,網上搜索,甚至做了民意調查……基於它接近德牧壽限的年紀,我們最終偏向了後一種選擇。確定以後,負罪感隨之而生,總有一個聲音在質問自己:是否潛意識裏,我們以“不折騰它”為由,而逃避了折騰自己?還好,不久LEO的EX daddy明確表達了對這個選擇的支持,他的意見無疑給了我們極大的安慰……愛,從來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LEO從十月中開始服用激素,也是歪打正著,之後我們查詢網絡才發現,獸醫口中除了舒緩並沒有治療作用的強滴鬆原來對為數不多的幾種腫瘤具有殺滅和減緩的作用,其中恰好就包括淋巴瘤。也就是說,我們選擇的安寧療法對LEO來講,亦是一種相對溫和的化療。第一粒藥服下去,出現神效,多日不振的LEO突然食欲大增,行動敏捷起來。嚐到甜頭的我們欣慰之餘,又擔心每天一粒的劑量會太快失去藥效,於是大著膽子給它停了藥,期望以它自身的抵抗力盡量拉長服藥的周期。
也是從這個時候開始,乘著LEO體力尚存,我們每天都盡量帶它去公園,湖邊散步,再多享受些生之美好。從前到這個季節,怕弄濕了毛不好收拾,一般不再允許它下水遊泳。可那天,當它站在Milne Dam河邊,用央求的眼光征詢我時,我卻給出了同意的手勢。望著清澈的水麵漾起漣漪,而我的寶貝就徜徉在清圓中央,樂此不疲將我拋出的木棍一次一次銜來銜去……如此熟悉的畫麵,卻可能是今生最後一次,不禁寒從心起,眼淚模糊。散步在馬村絢爛的秋色中,我跟它慢慢談起疾病,生死和來世……我們有屬於自己的溝通和約定,在旁人不懂的天地裏。
最後一次完美的散步是接近11月中的一天,陰雨天氣突然放晴,氣溫跳升到體感16攝氏度。還好我沒有錯過那個明媚的下午。LEO在草地上溫習了奔跑的感覺,向我賣弄了它笨拙的滑梯技術,拜訪了沿途不吵不成交的幾隻看家狗,慢吞吞地追逐了一隻和它一樣老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大鬆鼠……最後我們來到公園旁學校外的playground,喜愛小孩的老狗在大樹下趴下來,靜靜地望著眼前生機勃勃的玩童。孩子們走過來圍繞它,撫摸它,誇讚它,老狗臉上露出了羞澀的笑容……LEO噢,你總是溫順得讓我心疼。孩子們終於隨著鈴聲散去,太陽正好,還有大把的時間,讓它舒舒服服地在柔軟的青草上平躺下來,眯著眼接受我輕輕的按摩,直到沉沉睡去。睡著的大狗散發著熟悉的暖烘烘的臭味,我深深呼吸,要記住這份平安喜樂。
接下來的一天,LEO突然在家小便失禁,尿液嘩嘩地湧出,它被這一幕驚呆了,毫無反應地看著我,地板上淅瀝成河。從那以後,因為病態的劇渴,LEO每天要喝下十倍於以往的水分,每一兩個小時要去院子小便一次,夜裏天寒地凍不能留門,它把持不住無奈隻好在廚房瓷磚上解決。於是每天早起,都是一片汪洋等著我們收拾,滿屋尿臊味吹之不去。我們隻能想辦法教它將新廁所限定在瓷磚地的範圍,不打不罵不板臉,LEO仍舊為自己犯錯而緊張得瑟瑟發抖。我們依然帶它出門,依然帶去最寵它的朋友家做客,直到它失控將尿瀨在了朋友家的地板上,免不了又是一陣尷尬抱歉,擦地忙碌。
那次蒙羞以後,LEO情況急轉直下,厭食,虛弱。我們再次前往獸醫院,測得他隻剩下76磅體重,而體溫卻高達40.5度,難怪長時間以來,原本濕漉漉的大鼻頭一直幹涸著。更糟糕的是,由於癌細胞的轉移,頸下淋巴雖然消腫,肩前淋巴卻一夜間高高鼓脹起來,頂起它的皮毛,從後麵看變成一付鍾馗的肩膀。積液導致的腫痛嚴重影響了它的行動,LEO從此無法再上下樓梯,隻能呆在樓下,盡力仰著頭,盼望我們能下來看看它。時光越來越寶貴,我們要盡量依偎。當晚,我們就將書房從二樓搬到了樓下,在大餐桌上擺開了各自的電腦,彼時起,除開上樓洗澡和睡覺,一家三口無時無刻不廝守一起。在兩個人中間躺下來,LEO安心地舒了一口長氣。
腫包越來越大,膨脹處的皮膚開始變紫發黑,一周前的早上,我們下樓發現它更為嚴重的左側肩頭開始往外滲出血水和膿。LEO此時已經不能自己上車,又因周身疼痛拒絕我們抱它,當天隻好改用我底座較低的小車帶往醫院,請求獸醫抽出膿液,給它消腫止痛。漂亮的金發女醫生搖搖頭說:這於事無補,事到如今獸醫什麽都幫不了,膿液會被不斷地製造出來,高燒已達41度,而情況還會越來越糟……這常常是基因裏的疾病,可以說從它出生就注定了。說完她頓在了那裏,眼底隱約泛起淚光,開始婉轉地向我們建議盡快put him down to sleep(注射藥品安樂死)。末了她說:“我自己養的德牧也一樣,我不會讓它多受苦,僅管當時它隻有7歲。”
我告訴醫生我們需要商量一會兒,她退出以後,我們幾乎同時對彼此說道:“得帶它回家。”是的,至少不是在今天,因為我們還沒有跟它好好告別過。那天氣溫巨降,刺骨的大風吹在臉上如針刺如刀割地疼痛。LEO無力上車,又拒絕我們的幫助,車門敞開著,我們隻能站著一旁等它醞釀力氣,周遭安靜,冷得讓人絕望……也不知過了多久,它終於往裏吸了一口氣,向車內跨了一步,我們趕緊輕推它瘦骨嶙峋的屁股,將它送進車廂。我知道就那麽一步,也讓它忍受了劇烈的痛苦,而它的忍耐和勇氣來自對我們的疼惜,也來自回家的渴望。
奶白夾著一點咖啡色的膿液從左肩的破口湧出,越來越多,不停更換墊紙都來不及清潔。被幾家獸醫院拒絕的LEO,因為肩部的疼痛,兩側難以倚靠,完全無法得到休息,體溫最高接近了42度。我決定自己動手,給它排膿。輕輕按壓下,膿汁從潰爛形成的蜂孔中噴泉般成股瀉出,水柱不斷,差不多注滿了一隻啤酒杯。原本以為排膿後,它至少可以用這一側著地,好好睡上一覺,但意想不到的慘況發生了,因為我們缺乏經驗,過度擠壓造成的皮損感染蔓延,在短短幾個鍾頭內形成了壞死和空腔……省去若幹殘酷的過程,潰瘍最終在LEO的左肩形成了一個最寬處直徑8厘米的大孔,鮮紅的肌肉直接暴露在空氣中。也是因為皮膚洞開,積膿盡數流出……皮肉外傷雖然形容恐怖,但相對於化膿形成的脹痛卻容易忍受得多,LEO疲憊地倒下,左倚身體昏然睡去。
從此時起,我們開始了一日三次的清創,消毒,換紗布,為了避免右肩化膿重蹈覆轍,自己買來注射器,換上粗大的針管,為它右側抽膿消腫。又是一滿杯的積液被排除,LEO將頭依靠在我的膝蓋上,忍受著無數次針刺的痛楚,如此溫馴、配合,我的好狗。麵對血淋淋洞開的傷口,源源不斷流淌的膿水,LEO被高燒熬紅的眼睛無神地半開半闔……它已經不再吃任何東西,哪怕是從前聞一聞就會口水成瀑的美食,甚至也無力喝水,必須扶起頭來沾濕嘴巴,或者用空針頭的注射器灌一點點進去。“LEO想放棄了,它一定是太難受。”交換過這種想法,我們終於拿起了醫院帶回的一張名片,那是一位提供上門put down to sleep服務的獸醫,Dr.Hanna.側衛在電話裏哽咽到說不下去……時間終於被定在了星期五中午十二點。放下電話,我們坐在樓梯口,抱頭痛哭,LEO顫顫地抬起眼皮,虛弱地望著它落淚的主人。
雖然剩下隻有兩天的時間,我還是堅持著一絲不苟地傷口消毒。周三上午,創口上原有的死皮已經差不多脫離出來,我用小鑷子和剪刀,埋頭一點一點地清理。連續多日蹲地勞動,我的腰幾乎不能直起,躺在床上,腰椎勞損引發了整個左半邊身體的疼痛,徹夜難眠,熬到白天已經十分疲倦,我猜是這個緣故讓我在剪除壞死組織的時候,不小心破壞了一根細小的血管。開始隻是一兩滴鮮紅的血液沁出,已經見慣血肉的我隻拿消毒棉紙吸了吸,就轉頭去對付另一麵的化膿。幾分鍾後,我發現出血多了起來,蜿蜒成一條不間斷的紅色蚯蚓,並很快濕透了LEO身下的紙墊。我開始緊張了,翻箱倒櫃地尋找雲南白藥,沒有,隻找到幾包阿司匹林粉末,倒上去就瞬間被湧出的鮮血衝走。我隻好按印象中的急救法,緊急製冰,然後用毛巾包住,狠心按壓在它的傷口上……那該多痛啊,可憐的LEO卻根本沒有掙紮,隻晃晃悠悠抬了一下頭,就頹然倒地,任由我在它身體上七手八腳。五分鍾的樣子,好象止住了,我鬆手拿起電話報告給側衛,回來發現血又湧了出來,而且這次更多,幾層紗布毛巾全部濕透。屋子裏那麽安靜,分明能聽見血流汩汩的聲音,能聽見死神的腳步。恐懼抓住了我,又有點象在做夢,那麽多血,還有一動不動的LEO……更多的冰塊,更厚的毛巾,更用力地堵住,我趴在一地血泊中,望著牆上的掛鍾,一分鍾一分鍾緩緩溜走……“LEO快止血啊!你心疼心疼我,千萬不要死在媽媽手中,LEO啊,求你不要死,起碼等到星期五”……
大約二十分鍾以後,我發現毛巾下結成了一塊巴掌大,三四厘米厚的凝血,終於堵住了噴口。小心翼翼取幹淨紗布蓋上,用一雙薄絲襪象包紮傷病員那樣輕輕裹住了肩膀。我做這一切的時候,LEO身子軟軟地任我搬動,象一具已經被抽空的軀殼,整顆腦袋完全無力地擱在我手掌中,變成了一隻尖尖臉的小狗。它瘦得頭頂和眼眶上的一點脂肪都消失了,如果不是毛遮著,已經近似一具骷髏。我曾經超過百磅的大壯兒子啊,好漢就怕病來磨。
側衛把一天的會議推在一邊,搭巴士匆匆趕了回來,買來了救命的止血噴劑和更多的紗布。“它的耳朵比平時白”他細心地指出,我心裏又一慌,趕緊測量溫度,隻有37.2,低於正常狗的體溫一度多。“可能有300CC失血,”說完我內疚得眼淚滑落,LEO現在總共才那麽一點重,雪上加霜都怪我。側衛說著寬慰的話,一邊迅速調高暖氣,小心把LEO移到通風口,我們拿來幾層浴巾墊著,蓋上小毯子,再捂好四隻冰涼的腳……剩下,就隻有等待。一個小時之後,讀數開始變化:37.5……38……38.2……38.5度,體溫終於一點點回升起來,我拍拍胸口,感覺象逃脫了一次審判。此時天已黑盡,這一日驚魂,累得我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周四清晨,我從夢中醒來,聽到了LEO在樓下喝水的聲音,於是翻身下樓,看到它偏偏倒倒地站在玻璃門門口,等待我給它開門好去後院小便,而瓷磚上幹幹淨淨一泡尿都沒有。門打開,大概因為暈眩,它一步踩空,幾乎是跌下了三步台階。回來趕緊測量,依然是38.5度。發燒一個月之後,LEO誤打誤撞地被施行了傳說中的中世紀放血療法,竟然用300CC鮮血換來了一夜清寧。退燒讓它久不能休息的身體得到了片刻舒緩,恢複了一點體力。它吃了一隻雞蛋,喝了點骨頭湯,便又躺了下去。凝血慢慢被清除後,我們發現原本嚴重的左肩膿腫竟然被清空,所有積液隨著流血排出,剩下隻是一個幹淨而巨大的傷口。液體邦迪發揮了作用,裸露的肌肉和周圍皮膚沒有發炎,而是被一層看不見的液膜保護著。酒精的氣味雖然刺鼻,卻叫人感到安心。
不過與此同時,右邊的肩膀開始重複左肩的過程,腫脹,發黑,破皮,流膿……我不停地吸取著膿水,一次一次,直到自己都數不清多少次。雖然也產生了排泄孔一般的三四個小洞,但有前一次的教訓在前,右肩的皮膚最後總算保住了。做這些的時候,我從來沒有考慮過星期五十二點的期限,仿佛那個時間暫時與我們無關,我要做的,隻是眼下的救護,讓它好一點,幹淨一點,舒服一點,再好一點。周四晚上,關燈上樓休息的時候,LEO靠在我腳邊,我一遍一遍地給它做按摩,做了很久,然後我跟它說:“晚安,LEO,什麽都別想,什麽都別怕,媽媽自會幫助你。”這天夜裏,恍恍惚惚基本沒怎麽睡著。起床後側衛講他夢見了LEO,恢複了健康,雄赳赳地在草地上走……關心LEO的外公竟然也做了同樣的夢,LEO哦,你雖然是隻狗,但你一直是我們家庭的一員。你一定知道,在這個家裏,你一直被愛,所以才掙紮著舍不得走。
側衛work from home,早飯的時候,我們都很沉默,抬頭看鍾,9點半。我鼓起勇氣說:“給醫生打個電話吧,推遲一兩天,我還想陪陪它。”側衛紅著眼說:“它不會好的了,別勉強它受苦。”我站起來看了看LEO,它也看著我。我確信我了解自己的狗,便繼續跟側衛說:“我想再給它一次機會,讓我們再試一次。”這回我語氣比較堅定。側衛小聲道:“周末醫生不會上班,下周我請不了假。”我又想了會兒說:“打電話吧,如果醫生可以,就改星期天,如果不行……那算天意。”側衛拿起電話的時候,我撫摸著LEO,在心底默念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保佑,保佑我們最終做出的,是符合LEO意願的選擇,讓我們心靈相通。
電話沒有人接,又發了短信,等待的時候,屋裏一片安靜,側衛沉默不語,我一直閉目念經。LEO目睹這一切,它也許明白,但始終寧靜。臨著生死的大關頭,一隻狗表現出的安詳,令人感動,從先犬花花到愛犬LEO,我一直覺得那是一種天地賦予的莊嚴,人所不及。
Dr.Hanna的短信終於回複:可以改到星期天下午2點。好象壓在心裏的大石被卸下,連天氣都突然好轉起來,多日不見的陽光普照城市,室內一片溫暖。受到我們情緒的感染,更因為退燒和排膿止痛,LEO的胃口好起來,吃了一小盆西蘭花拌魚肉,外加一隻它最愛的蜜桔。飯後它精神很好,連兩隻大耳朵都恢複了淡淡的粉紅。側衛提議兜風去,那是LEO最癡迷的遊戲,我了解他想再給它一些快樂的經曆。用毛巾和墊子把LEO安頓在後座上,放下車窗,轎車平穩地行駛,路麵哪怕一個淺淺的小坑,側衛都會小心翼翼地繞過去。
這是一次小規模的完美旅行。我們開車走過了LEO平日散步遛彎的各條路線,走過了它最喜歡的幾個公園,走過了常常陪我們買菜吃飯的地方,也走過了他成長並居住多年的EX daddy家前院……象是一種賞賜,直到下午四點,陽光還那麽好,天空湛藍白雲淡淡,LEO一直盡力將頭探出窗外,看得專注而貪婪,偶爾眯起眼享受涼風吹在臉上的快感……它多麽留戀這個多情的世界,那一刻,它是否想起了自己九年半的生涯,LEO,這樣的一生,你滿意嗎?它累了,輕輕往後靠在椅背上,神色變得朦朧,但隻要我一回頭,它便強打精神,挺起身來睜大雙眼,象在說:“讓我再看一會兒吧,我還有勁!”被它的樣子感染,我給父子倆唱了一首歌,因為記不住歌詞,重複了三遍:“……跟著感覺走,緊抓著夢的手,藍天越來越近越來越溫柔,心情就象風一樣自由,夢想的事哪裏都會有,都會有……”這是一首快樂的歌,今天我們三個都十分快樂。
周六下起大雪,到夜裏才停,馬村蓋上了厚厚的雪絨毯。LEO恢複得更好了一些,它變得越來越饞越來越精神。仔細包紮好傷口,為它穿上防寒的夾克,我們打開門走下台階,三行腳印留在了門前雪地上。“LEO的第十個冬天”,我們計算著,“終於又趕上了多倫多的大雪。”LEO是喜歡雪的,貪涼的它以往常把臉埋進雪堆,用腦袋當雪鏟往前一路拱去,怎麽叫也不肯把頭拔出來,使勁跟我們調皮……而眼下,它慢吞吞艱難地前行,偶爾想低頭舔舔新雪吃口冰淇淋,卻因為脖子上的傷痛半途而止。路燈映在雪地上,一圈溫暖的橘黃。
當天夜裏睡在樓上,聽見樓下熟睡中的LEO發出獨有的囈語,久違了,這聲音。我知道此刻它一定舒服地側躺在自己的榻榻米上,微張著嘴,滑動著腿,馳騁在夢中的世界。樓上的兩個人傾聽著這美妙的聲音,心中無限安慰。第二天早上是被LEO踢踢踏踏的腳步聲驚醒的,激素因為體力的恢複而重新發揮了作用,加上一夜良好的睡眠,LEO活過來了!守在樓梯口迎接我們下樓的它,仍然瘦弱,卻目光奕奕,對視的瞬間,LEO笑了,我們也笑了。大家都知道那意味著什麽:兩點鍾的預約終於被cancel。
由於求生的意誌,此後LEO恢複神速,到周一晚上,已經能吃能喝能撒嬌,除了身上還開著個血淋淋的創口,它的精神頭幾乎和從前沒有兩樣。睡前,我們坐在它身邊,四隻手一起為它按摩梳毛,LEO享受著寵愛,舒服地把頭擱在我腳背上。“LEO啊,你這個狗堅強,記得是媽媽的堅持給了你第二次生命,”側衛說道。我點點頭,心想原來這兩個字真不是白叫的,愛是責任和堅守,哪怕你承諾的對象隻是一條狗。
眼下是周三晚上11點,LEO狀態平穩向好,體溫正常飲水正常不再隨地小便,左側傷口有緩慢愈合的跡象,右麵肩頭完全消腫,結痂,不再流血流膿。隻是藥物的關係,它食量奇大,我隻有將三餐分散成五頓,想盡辦法兼顧著它的胃口和消化。冰箱裏為它備著淨牛肉,雞胸肉,魚,蛋,牛奶,補血的豬肝,有助傷口愈合的骨頭湯,傳說抗癌的蔬菜水果……好好享受這些人間美味吧LEO,多活一天,多吃一口。新長的皮肉發癢,它總忍不住去舔去撓,這篇長記我每敲一段,就要回頭去小聲喝斥它幾句。經過這一個多月死亡線上的拔河,連這樣的喝斥,對我都變成了一種小幸福。謝謝老天,把LEO又還給了我,雖然他瘦骨嶙峋傷口恐怖,卻依然是全世界最帥的狗。
我們知道LEO隻是闖過了淋巴瘤這可怕疾病中凶險的一關,未來還會有反複,可能惡化也可能隨時將它帶走。但是,那個陽光和煦的下午,在我們臭烘烘的大篷車上,我們已經好好地替它慶祝過此生,祝福過來世,我們全心全意地相聚過,道別過,不管未來如何,我們都不再害怕。我相信,無法平複的痛苦隻會來自於遺憾和歉疚,這一點對於彼此,我們三個都沒有。
特意在LEO好轉的日子裏寫下這段記錄,因為LEO這樣好,寫它我要帶著希望和喜樂。我們都不知道相守為家的時光,上天還會給多久,但沒有關係,單隻為那失而複得完美的一天,一切努力都已值得。LEO,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