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1973年,我剛剛小學一年級。那個時代的中國大陸非常貧窮,魚肉蛋是不可多得的佳肴。於是,城市裏養雞成風。我家也不例外。一天,我爸爸買來十來隻小雞雛,說是叫白樂嗬(音譯),很能下蛋的。
從天而降的小雞立刻成了我的寶貝。它們個個拳頭大小。渾身毛絨絨的,一股奶味。我湊近了去聞它們。小雞就好奇地走過來,用嘴啄我的臉。我們用溫水把小米泡軟,再拌上蛋黃喂小雞。小雞愛吃極了。一個個吃得素子(東北對雞胃的稱呼)好大,走起路來東倒西歪。
晚上,我們把小雞放進一個紙箱裏。小雞們很快就入睡了。它們睡覺真有意思,象迭羅漢一樣,迭成金字塔狀。最上麵的小雞不斷地滾落下來,然後就往最底層鑽,不一會兒,上麵又有小雞滾下來。就這樣一層頂一層地不斷循環。爸爸說那是因為小雞感覺冷,互相擠在一起取暖。於是,我們就把一個溫水袋放在裏麵。果然,小雞們不再迭羅漢了。而是靠著溫水袋睡著了。它們睡得如此香甜。小身子完全癱軟下來。象一灘泥一樣.我好奇地用手指輕輕地捅它們。它們就發出輕輕的咕咕聲。好像不滿中夾著幾分懶散的愜意。猶如一個酣睡的人被偶爾打擾了一下,嘴裏嘟著夢話,翻個身又睡著了。
小雞很快長大了。軟軟的絨毛中間長出了很多潔白的羽毛。翅膀展開後又寬又長,兩腿粗壯有力。跑起來不象小時候那樣步履蹣跚,而是忽扇著翅膀,蹬著兩腿,伸直了脖子,一溜煙地狂奔。這時候,氣候已經暖和了。爸爸把小雞從屋裏搬到了樓下的小院子裏。在那個年代,城市居民也允許有自己的院子。我家的院子不大。大概有20平米。小院的後半部分是一個低矮的小磚房。前半部種著一架葡萄,品種有玫瑰香,龍眼什麽的。兩邊的籬笆上爬著青藤,藤上長著扁豆。院子後麵有一顆參天的大槐樹。每到秋天槐樹花便飛飛揚揚地飄落下來。我就伸出手去接那些槐樹花,或者幹脆拾起地上的槐樹花直接放到嘴裏,嚼著嚼著,槐樹花就能釋放出一絲絲的甜味。爸爸和哥哥弄來幾個淺籮筐,裏麵置些幹草,分別放在小房子裏和葡萄架下。又擺放了一個大食盆和水盆。於是,這片小天地就成了小雞們永久的家。也成了我和它們的樂園。
要說雞的智商和感情,雖比不上貓狗,但也絕對不能小看。每天我放學回家。它們就早早地擠在院子門後等我。我的身影剛一出現,它們就興奮的咯咯大叫起來。我推門進院,小雞們象炸了鍋一樣撲向我。我立刻坐在一個板凳上。它們個個爭先恐後地跳到我懷裏,然後把頭從衣服鈕扣之間的縫隙鑽進去,藏在衣服下麵。那些沒擠上來的雞就把頭鑽進我的衣袖裏,剩下的幾隻沒有地方可去了,一怒之下呼地一下飛上了我的肩膀。我被他們包圍著,沒幾分鍾,小雞們在我身上全睡著了。還不時地舒舒服服地打著呼嚕。我仔細觀察它們。它們的臉和雞冠慢慢地由興奮時的漲紅變為白色,呼吸也越來越慢,臉上的皮隨著呼吸一鼓一鼓的。它們合上眼瞼的方式和哺乳類正好相反。我們是上眼皮朝下閉眼,鳥類是下眼皮朝上閉眼。
我往往讓它們睡上一小會兒。然後就起身進行下一個節目,也是它們最喜歡的:做飯,吃飯,地點在廚房。我推開院子門,雞群呼的一下衝了出去。它們的記憶力很好。能記住家在那個樓門洞,第幾層,往哪邊拐。我們吵吵鬧鬧,浩浩蕩蕩地開進廚房。我開始剁青菜,用熱水合玉米麵,有時還把剩菜,米飯,魚頭等參合進去,外加一勺葷油。有幾個調皮的雞實在等不及了。猛的飛起來,把整個雞食盆都打翻在地。雞食散落一地,但不到2分鍾就全吃得幹幹淨淨了。我這種喂雞的方式遭到所有人的反對。但我還是堅持,因為我覺得雞更喜歡這種方式。
又過了一段,雞完全成年了,個個膘肥體壯,下蛋一個賽一個。它們也更加懂事,聽話了。每個雞都有自己的名字。它們都能記住而且呼之即來。天氣好的時候,我經常帶它們去附近的一個小山上去玩,雞群緊緊地跟著我,沒一個掉隊的。到了山上,雞群便相對散開了,各自到草叢中尋找各種昆蟲吃。吃飽後我們便去一個充滿了陽光的山坡。那裏有一片沙土地。雞就在這裏洗澡。所謂的洗澡,就是伏在沙土裏,用爪子刨起沙土,讓沙粒沾滿皮膚,然後不停地打滾,讓沙粒的棱角摩擦皮膚,又止癢,又能去掉老皮。最後再使勁把沙土抖掉。就這樣,這群酒足飯飽的雞,沐浴在陽光裏,懶洋洋地洗澡,那悠閑自得的神情不亞於澡堂子裏泡完熱水澡,在躺椅上邊抽煙,邊喝茶,邊聊天的老頭兒們。
和雞相處的時間長了,我親眼目睹了關於雞鮮為人知的事。一次,一隻黃鼠狼竄進了院子。按大人的說法,雞見到黃鼠狼,立刻全身癱軟。其實未必。當時有兩隻母雞從不同方向凶狠地撲向黃鼠狼,準備決一死戰。嚇的黃鼠狼扭著油滑的身子,從雞的胯下猛地一竄,跑掉了。事後爸爸說,那是因為我在場,雞才那麽勇敢。為此,我自豪了好一陣子。還有一次,我正在院裏坐著,突然牆角出現一隻半大老鼠,說時遲,那時快。一隻母雞三步並做兩步,衝到老鼠麵前,一口叼住腦袋就往下吞。還沒等我反應過來,老鼠已被吞下了,隻剩一截尾巴在母雞的嘴角擺動著。我嚇壞了,以為雞一定會死。但過後雞卻安然自得,平平安安。以後,我又目睹了兩次雞吞老鼠。那時,我已見怪不怪了。
我不知道雞的壽命是多長。憑我的經驗,應該至少有6年吧!因為我小學畢業時,大多數的雞還健在。隻是老了,產蛋量低了。在當時,雞不下蛋,隻有一個結果:慘遭宰殺。可憐這些雞們,為主人下了一輩子的蛋。到老了又成了盤中餐。每次殺雞,我都垛在屋裏哭,做好的雞肉也不吃。直到現在,我也幾乎不吃雞肉。為此,我太太有時逗我:”你不吃狗肉,不吃雞肉,不吃兔肉,不吃驢馬肉。多虧你沒養過豬和牛,不然,你徹底成素食者了。“
我的最後一隻雞是一隻大蘆花雞,是後來到我家的。先前的主人對它不好。冬天裏它被凍掉了一個腳趾。到我家時它是我唯一的雞了。它十分珍惜我和這個家。和我形影不離。我坐下時,它總是依偎在我身邊。把脖子伸長了,搭在我的膝蓋上。我親它時,它輕輕地閉上眼,盡情地享受著溫情。我和它說話時,它總是歪著頭,揚起臉,認真地聽著。
蘆花雞是我上初三時被宰殺的。最後,我爸爸也不忍下手了。把它給了老鄰居盧大爺。晚上,盧大爺送來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雞肉燉蘑菇,說是用雞胸脯做的。我哭著吃完了晚飯,沒有朝那碗雞肉看一眼。可是,那時誰又在乎一個小男孩的感受呢?
嗚呼!我可憐的雞的生命以悲慘的方式在那個時代嘎然而止。而我則從幼小走向成熟,從單純走向複雜。但是,40年漫長的歲月卻無法洗刷我的記憶。如果上天再給我一次童年,讓我回到40年前。我一定會更加珍惜它們,愛護它們。我還會做出與第一次童年大大不同的舉動。那就是,當我家人向雞舉起屠刀時,我會用我幼小的身軀來保護它們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