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和他(她)的影子

一個人和他(她)的影子

——《神性·人性·獸性》跋

當在電腦上敲完《神性·人性·獸性》最後一個字符時,我或然意識到,我可能在不經意間從小說迷變成小說票友了。

京劇愛好者人群中分成兩大類:一類是戲迷(隻癡迷看戲聽戲);另一類是票友(不僅癡迷看戲聽戲,還癡迷唱戲演戲)。京劇票友經常把自己唱戲演戲稱為“玩票”,在漢語的語境中,凡帶有“玩”字的詞語成語大都含有貶義,例如玩心眼、玩手段、玩陰的、大玩家、玩世不恭、玩物喪誌、玩忽職守等等,我卻甘願冒著被“貶”的風險,堅持認為自己寫作《神性·人性·獸性》是一種文學創作玩票。但即使是玩票,為了靈感的“保鮮”、為了一個詞的準確和恰當,我常常會在半夜或淩晨打開電腦;我也曾把已經上傳網站的文字全部刪除,將修改好的文字重新上傳。我想玩票也得有玩票的那份認真、那份精致,也必須對得起瀏覽我文字、欣賞我文字的所有讀者。

當我將《神性·人性·獸性》定稿以後,奚秋瀟等人物的影子在我腦海中仍然久久地揮之不去,為了留個紀念,也為了給這四年多的心血畫個句號,我寫下了《一個人和他(她)的影子》,是為跋。

唐代詩人李白在《月下獨酌四首·其一》中有幾句談到了影子——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現代著名文學家朱自清先生早期散文中有一篇《背影》,這首詩和這篇散文都是中國文學史上的經典作品,意境優美,文字漂亮,與這兩篇詩文相比,我對影子的思考卻顯得有些生澀和沉重,可愚者千慮,總有一得,“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有這樣一些人,他們在一些人心目中的形象是蓋世英雄、民族救星、人中鳳凰,而在另一些人心目中的形象則是混世魔王、禍國殃民、衣冠禽獸,這些截然不同的評價似乎都有足夠多的史實來論證來詮釋。其實出現這種現象不值得大驚小怪,絕大多數人心目中的曆史人物都隻是這個人的影子,而不可能是本人,即使你見到的是本人,他(她)給外人看到的都是超我,隻有極少數人才有幸一睹他(她)的自我,而他(她)的真容(本我)很可能是隻留給自己“孤芳自賞”的。

當代人評價當代人當代史,因為夾雜著許多利益考量和情感糾纏,往往經常使用春秋筆法微言大義而難以秉筆直書酣暢淋漓;往往以情不自禁的判斷替代冷靜客觀的判斷,所以對曆史人物最接近其本來麵目的評價,需要由曆史長河的波浪來衝刷磨洗,就像唐代詩人杜牧在評價赤壁之戰時,正是有了六百多年的歲月沉澱,才具備了那份清醒睿智灑脫超然——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坊間傳說:有一位已是遲暮之年的領導人,在讀到唐代詩人劉禹錫的《西塞山懷古》(王浚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今逢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時思緒萬千難以自已,並反複地吟誦“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也是這位領導人,在看到電影中自己領導的軍隊受到老百姓盛大歡迎場麵時情緒失控掩麵而泣,以致不得不中斷影片放映。

宋·釋道原《景德傳燈錄》有這樣八個字:“如影隨形,雖有非實。”不記得是哪位思想家說過這樣的話,一個人做過的事情會像影子一樣伴隨著他(她)一生。

同樣一個人,在不同的階段,影子不可能是相同的;同樣一個人同一個階段,在陽光下,在月光下、在燈光下的影子也是不盡相同的。叱吒風雲的曆史人物是這樣,苟且偷生的小人物也是這樣。身正不怕影子斜是一種狀態;顧影自憐憂心忡忡也是一種狀態;煢煢孑立形影相吊還是一種狀態。一個曆史人物和他的影子無疑有著巨大的研究價值,而一個小人物的榮辱毀譽同樣可能折射出世態炎涼和時代光影。

《神性·人性·獸性》正是試圖以奚秋瀟和他影子的互為映照以及奚秋瀟和他所處時代的互為映照,去尋找去記錄色彩斑斕的時代印痕。

奚秋瀟出生於城市平民,相距他日後形成的人生理想目標,起點太低了,用當今比較時髦的話來說,就是起跑線就已經輸了一大截;奚秋瀟生於貧寒之家,用家徒四壁一貧如洗來形容是毫不誇張,從而使他對貧窮有著刻骨銘心的記憶,對物質和財富有著羞於啟口的渴望;奚秋瀟的優異稟賦在於表達能力(語言和文字表達能力俱佳)。可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從某種意義上說,是表達能力成就了他階段性的人生,也正是這種稟賦限製了他的視野、催生了他的惰性、縮小了他的格局、強化了他的自信、放大了他的自尊、失去了他的謹慎、暴露了他的鋒芒,不能夠按照這個特定時代的特定要求約束和規範自身,又想獲得這個特定時代的特殊饋贈,這就是這個典型人物的典型悖論。通俗一點說,你想參加比賽,還想獲得名次,但卻既不善於揣摩規則,又不屑於遵守規則,其結果隻能是被紅牌罰出賽場。

小說《白鹿原》中鹿三和鹿兆謙(黑娃)父子同樣都是造反的農民,其最終命運卻不盡相同。而這兩種命運,主要不是時代和社會擠壓的結果,卻是受製於另一對父子(白嘉軒和白孝文)的不同人性。白嘉軒恪守著仁義,挺身而出向官府自首,使鹿三免受牢獄之災;同樣是舊軍隊起義人員,黑娃卻受到了白孝文的精心算計惡意誣陷,冤死在他殷切盼望的新政權誕生之際。

這兩對父子的農民形象是相對最接近中國農民本來麵目的。令人惋惜的是電視劇《白鹿原》按了一個“光明的尾巴”,白嘉軒向新政府告密,揭露了黑娃冤死的元凶就是自己的長子白孝文。

與官府眉來眼去、使陰招下黑手、大義滅親等等這些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不符合白嘉軒這個人物的性格邏輯,這是電視劇編導一不小心讓白嘉軒活在別人的影子裏了。

自然界的大部分事物是由規律支配的,人世間的大部分因果是由邏輯製約的,人們最好對規律和邏輯保持最低限度的敬畏。

所有活著的人的影子並不完全是真實的,因為人可能有意無意地作假,而所有的人一旦故去後,他(她)影子的失真就更是一個灰犀牛事件了,因為這個影子很往往是由後人精心塑造出來的,也就是像古人的箴言所講的那樣——“雖有非實”。中國大陸電視劇《獵毒人》裏的小姑娘呂夢瑤不慎跌入毒販精心設計的愛情陷阱,當她噩夢初醒時,對那個毒販說過一番讓人毛骨悚然的話:我小時候特別喜歡影子,長大後才發現影子其實都是假的,你會不會也是假的啊…

所有刻意地模仿別人和前人都是不可取的,因為你模仿的對象很可能隻是一個影子,東施效顰隻能讓人貽笑大方;而如果從現實的政治需求和政治利益出發,為腐朽封建帝製複辟、為反人類罪正名、為法西斯招魂等等,重新包裝和定位曆史人物的影子,實際上就是打開了潘多拉魔盒、釋放了人性中的“惡”,那最可能出現的結果就是複製悲劇戕害人類,因為“殷鑒不遠,在夏後之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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