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 , 漢語詞典上本義為不聰慧,遲鈍,引申義為 “發呆” , “入迷” ,故而 “癡呆” 時常連用。人可癡迷於事稱之為 “癖好” ,或癡情於人稱之為 “情癡” ,凡入了這個 “癡” 字, 恐終身難以醒悟,成語 “執迷不悟” 正是此意。 佛家亦有“貪,嗔,癡”三毒之說,用以形容貪欲、瞋恚與愚癡三種毒害世人之最大煩惱。因此白居易才發出“斷癡求慧劍,濟苦得慈航”之感慨。
一般來講,“癡”, 在人情練達的多數世人眼裏並非褒義,頗有異於常人之意,常會遭受那些所謂參透人心的聰明人之嗤笑。然而人若為“癡”是真的不好嗎?縱觀古今中外之成大器者,不都是一些世人眼中的“癡”人嗎?若不 “癡” , 又怎會是真愛?癡迷於音樂成為大音樂家,癡迷於繪畫成為大畫家,癡迷於文學成為大作家,不一而論。寫過《夜航船》的晚明才子張岱,在其筆記《陶庵夢憶》中,更將此推至極致,說 “人無癖不可交也,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之交,以其無真氣也。” 深以為然。有癖好之人,多懷赤子之心,深情專注,有瑕疵之人,多真實不虛偽,可感可親。歐陽修有詞曰“人生自古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可見 “癡人” 自古有之。元好問也有詞雲 “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 ,沉迷於愛情之中難以自拔之癡男怨女雖難得卻也不乏其人。而被世人稱作 “詩奴” 的推敲詩人賈島便號 “詩癡” ,,所謂 “兩句三年得,一吟淚雙流” ,這又是怎樣的一種癡狂。一個 “癡” 字,可謂 “害人” 不淺, 卻又最為難得, 殊不知這世上世故老成之聰明人何其多也。
古典名著《紅樓夢》,開卷詩曰,“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謾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癡抱恨長。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 這裏提到的“情癡”自當是指男主角怡紅公子寶玉。而作者自述此書的緣起,“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作者自身便是一個在世人眼裏看起來甚為荒唐的“癡”人,難為大眾所理解。而在開篇闡述此書宗旨時,作者借空空道人之口,說此書“其中隻不過幾個異樣女子,或情或癡,或小才微善”,寫的都是有些異樣的或情或癡的小女子,而非大賢大奸或如班姑,蔡女那般德能兼備之女子, 但讀完全書便知作者欲謳歌讚歎的正是這些真實鮮活的小女子,甘願為此耗盡十年心血,為她們立書作傳。誠然, 書中所有人物並非完美無瑕, 卻個個血肉豐滿,生動有感,其中更不乏甘為“情癡”的小兒女。下麵讓我們來一一細數一下《紅樓夢》中的“癡”人。
這頭一個“癡”人自然非寶玉莫屬。寶玉的獨特行為和性格特征用“癡呆憨傻”四字來形容最是恰當不過。正如作者所言那兩首批寶玉極合的《西江月》,“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事物,愚玩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 哪管世人誹謗。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淒涼。可憐辜負好韶光,於國於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絝與膏粱, 莫肖此兒行狀。” 正因他淡泊功名利祿,痛恨讀八股文章,不願踏上仕途為官,此舉在彼時持正統價值觀的人眼裏可不就是“行為偏僻性乖張”嗎?作者以此激憤之語形容寶玉,名為批判寶玉,實是則是對當時社會勢利現實的強烈批判。
寶玉在書中是出了名的呆子,在成熟世故的人看來那可是典型的“中看不中吃”,此等例子不勝枚舉。自己燙了手,倒問旁人疼不疼;下雨了,自己淋的落湯雞一般,反告訴別人去避雨;沒人時會時常自哭自笑,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看見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籲短歎,就是咕咕噥噥的。“無故尋愁覓恨”,可不就是活脫脫的“癡傻”嗎?然而一向現實勢利的賈雨村,對寶玉的出格行為居然有著深刻的理解,他在第二回發表的那番洋洋灑灑的關於天地生人的高談闊論中說,大仁者應運而生,大惡者應劫而生,還有一類人則是秉承靈秀之氣而生,如寶玉這般的,"其聰俊靈秀,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於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於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寶玉可不正是生於公侯富貴之家的情癡情種嗎?又如警幻仙姑形容他的,與那些皮膚淫濫之蠢物不同,寶玉"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她推之為"意淫",並認為這二字,"惟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寶玉的所有怪誕行為正是因為這天生的癡情所致。
更難能可貴的是,寶玉有著超越當時社會傳統的驚世駭俗的女兒觀。他有名言"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我見了男子,便覺濁氣逼人",若是挨打了,便嘴裏叫著姐姐妹妹的也就沒那麽疼了。他喜愛所有年輕美麗的女孩子,也包括俊美男子,其實說到底是一種對美的欣賞和珍愛,就如他愛美麗的花朵一樣。寶玉對所有女孩子無論出身高低都充滿憐惜和悲憫,深刻同情她們人生不能自主的命運,欣賞她們的聰慧靈秀,尊重並愛護她們,對她們輕柔細語,甚至會到低聲下氣的地步,就像書中兩個婆子取笑他時說的,一個大家公子哥兒竟毫無剛性,時常會受毛丫頭們的氣。如此毫無階級高下之分,這在那個等級森嚴的社會這豈不就是離經叛道的行為嗎?那些輕易把他看作酒色之徒或是色鬼的人,包括他父親,可以說是這些人自己心中早已有了汙穢和偏見。
他一往情深地愛黛玉,在她麵前是一貫的作低伏小,溫存軟語,對黛玉的拈酸吃醋、使小性,百般遷就,對黛玉幼年失怙、寄人籬下的孤苦抱有最深刻的理解和同情。黛玉生病,他不厭其煩地噓寒問暖;吃好飯怕她積食,會百般說笑逗趣;自己挨打,卻怕她擔心,故意裝不疼,又特地讓晴雯送兩條舊帕子給她傳達心意。紫鵑為試探寶玉對黛玉的心,哄他說黛玉要回蘇州老家去,寶玉這呆子居然信以為真,急火攻心,“癡病”發作,大病了一場。而在黛玉仙逝後,“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他毅然拋下端莊嬌美的新婚妻子寶釵,飄然出塵而去,如此癡情和執著,此等深情,在此薄情的世界又有知音幾何?
同樣癡情的還有黛玉。黛玉乃靈河岸三生石畔絳株草,因得神瑛侍者(寶玉)甘露灌溉,得以化成人形,為酬報灌溉之恩,決心隨神瑛侍者下凡曆練,立誓將自己一生的眼淚還他,故有了“還淚”之說。雖是神話傳奇,卻也表明了黛玉對寶玉這份天生注定的癡情的由來,她此生便是為他而來,為他而生。
寶黛二人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寶玉的“癡傻”唯有黛玉明白,寶玉生命中的愛與慟也唯有黛玉懂得。黛玉知他, 愛他,懂他,他們二人相知相惜,那份理解和相契,是任何其他人無法替代的,聰慧如寶釵也不行。因“還淚”之說,這一世她注定要為寶玉流盡一生的淚水,每次發脾氣、使小性兒,小心眼,對寶釵吃醋,或是傷心難過,都是為了寶玉,愛情終究是排他的。而當和寶玉相互剖白心意後,心中篤定,立馬變得寬容大度,對寶玉不再猜疑,對寶釵更親如姐妹一般。金陵十二釵,隻有黛玉活得最通透、最率真,也最超脫,寶釵、湘芸和襲人身上都有世故的影子,都曾勸誡過寶玉要讀書上進,追求世俗功名,唯有黛玉不看重這些,從不規勸寶玉追逐仕途經濟、為官致仕,她深知寶玉平生最厭惡的便是這讀書人都中了這“祿毒”,因而黛玉被寶玉視為人生唯一知己,兩人都乃至情至性之人,他們是真正的靈魂上的知音!而在得知自己此生無望和寶玉在一起後,“癡瀟湘焚稿斷癡情”,她決然地選擇“質本潔來還潔去”,寧可玉碎,絕不苟活,用生命來成全自己的愛。真正將愛情置於生命之上,古往今來,試問世上又能有幾人?
尤三姐和柳湘蓮,可說是一對錯過了彼此的癡情人。當初尤氏姐妹為生計故,無奈依傍寧府度日,被垂涎尤氏姐妹美貌的賈珍父子趁機玩弄,從此聲名俱毀。後尤三姐看上了冷麵郎君柳湘蓮,並發誓從此洗心革麵,為柳郎重新做人。而柳湘蓮經賈璉保媒,本已答應娶尤三姐為妻,並以家傳的鴛鴦寶劍為聘,後聽說尤氏姐妹名聲有些不堪,便欲悔婚索回寶劍,不曾想三姐竟是個天下少有的有情有義的烈性女子,此生發誓非柳湘蓮不嫁,一聽二郎悔婚,萬念俱灰,憤然拔劍自刎,一時驚呆了冷二郎。昏昏默默中,似夢非夢,迷茫中柳湘蓮被一道士點化,幡然醒悟,打破迷關,看破紅塵,隨那道士飄然而去了。何等癡情決絕的一雙人!
司琪和表弟潘又安,也稱得上是一對癡情人。司棋是那位懦弱無能的儒小姐、俗稱“二木頭”的迎春的丫鬟,和她主子性格截然不同,她剛毅果敢,且潑辣要強,在感情上也是勇於擔當、敢做敢為之人。她和表弟潘又安要好,曾因和表弟在大觀園私會被鴛鴦撞見,第七十四回抄檢大觀園起因,正是因為表弟送她的繡春囊被人撿到交到了邢夫人手裏。當鳳姐帶人當著她的麵在她箱子裏找到了她和表弟私相授受的證據時,司棋本人卻毫無畏懼羞愧之意,此時表弟卻因膽怯望風而逃。後她被逐出大觀園,非表弟不嫁,家中卻死活不同意,生無可戀,她果敢地選擇殉情而死。此前因自私膽小怯於擔當而出逃的潘又安,此時亦為司棋的癡心所感,毅然隨司棋殉情而亡。可悲又可歎!
說起來,還有一對並未在書中正麵出場的張金哥與長安守備之子, 也是有情有義的癡情人。張金哥乃富家之女, 本已許配長安守備之子,不料被長安府府太爺的小舅子看上, 爭強好勝的王熙鳳為貪圖些許銀子,受饅頭庵老尼之托,便假托賈璉之名,出麵拆散了這一對小兒女的婚事,直接導致這對為重信義守承諾的有情人雙雙自殺殉情。可憐一對癡情人竟為王熙鳳貪財斷送了性命, 怎不令人扼腕歎息!
十二小戲子中的齡官, 小旦唱的最好,有些孩子似的天真與高傲,居然拒絕為主人家的寶貝公子寶玉唱戲,甚至敢頂撞王妃非本家戲不唱,卻獨鍾情於賈薔。一日在花園裏,她癡癡地,專注在地上一遍又一遍來回寫“薔“字,連下雨都恍然無覺,她畫薔卻癡及局外的寶玉,讓寶玉不禁為之癡呆犯傻,自己淋成了落湯雞竟渾然不覺,卻不忘提醒癡迷中的齡官。畫裏畫外均是“癡”人。
懦弱無能,甚至有些令人不齒的賈瑞,其實說起來也算是一個癡人,當然這點或許頗具爭議。自小父母雙亡,在祖父極其嚴苛的教育下長大的賈瑞,莫名覬覦起自家表嫂王熙鳳,即便姑且不論倫理道德,那心腸歹毒,手段毒辣“鳳辣子”豈是好招惹的?賈瑞無疑是癡心妄想。不能說賈瑞沒有真心,卻把真心癡付給了一個極端錯誤的對象。果不其然賈瑞被王熙鳳玩弄於鼓掌中,她夥同賈蓉、賈薔,毒設相思局,令賈瑞深陷其中,欲罷不能,至死依然執迷不悟。真是可厭又可憐。
寶玉呆,黛玉癡,以及齡官,柳湘蓮等人的癡,更有甚者如黛玉,尤三姐,司琪,金哥等人,甚至為癡情付出了自己寶貴的生命,在那些人情通達的世人眼裏,這樣的深情和癡情確實有點傻,唯有摯情至性之人才能體會其中三味。因那些看穿世事的老成之人,早已習慣將真情,真我隱藏得無影無蹤,剩下的隻有冷情和淡漠的軀殼,卻丟失了豐滿的血肉和滾燙的熱血,寶釵便是《紅樓夢》典型的看穿世事冷情冷性之人。
沒有癡情,無以為專注,沒有深情,無以為赤誠,沒有真性情,怎會有超然的喜悅?有了深情,才有執著的勇氣,才會離真我更近,此生才活的蓬勃而熱烈。一部《紅樓夢》,不僅是青春的讚歌,女性的讚歌,更是對癡情的讚歌。“一入紅樓深如海”,《紅樓夢》於我怎一個“癡”字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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