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性與理性…紅樓夢中人

《紅樓夢》可謂天下第一奇書,曠世傑作。書中大大小小數百號人物,身份、門第高低不同,人物性格迥異,長相參差不一,每個人物都血肉豐滿,個性鮮明,從外貌、衣著、佩飾,居室布置,到趣味愛好及對話的描寫,無一不切合人物的身份及個性,生動傳神,寥寥數筆,人物便栩栩如生,並一改以往古典章回小說人物大都臉譜化的寫法,每個角色並無單一的好壞對錯,也無絕對的完美,真實而立體。作者對人性的複雜深刻的把握,對人情世故的通透理解,可說無人能出其右。

《紅樓夢》常常寫強烈的對比,很多回目都是以兩件極端相反的事件對照著來寫的,以此來彰顯人生的無常,命運的詭譎多變。此寫法多次出現在書中,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一真一假,一落魄一發達,一超脫一入世,恰成鮮明對比;第十六回,“賈元春才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一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一病入膏肓、撒手人寰,又是強烈對比;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彩蝶 埋香塚飛燕泣殘紅”,一開心嬉戲、輕盈快樂,一感懷身世、傷感沉重。還有第四十一回,“櫳翠庵茶品梅花雪,怡紅院劫遇母蝗蟲”,一高雅潔淨,一粗鄙汙穢,如此對比真真叫人啼笑皆非。故事情節的鋪排是這樣,人物也是相互對應的出現。如黛玉和寶釵,如晴雯和襲人,如寶玉和賈政。

《紅樓夢》也是第一部開天辟地為閨閣立傳的章回小說,女性角色眾多,黛玉的孤高自傲、超凡脫俗、至情至性,寶釵的隨份守時、冷情冷性,湘雲的豪爽大氣、不拘小節,探春的精明能幹、見識高遠,妙玉的孤傲潔僻、目下無塵,惜春的古怪孤介、六親不認,王熙鳳的狠辣幹練,秦可卿的風流婀娜,李紈的心如止水、槁木死灰,晴雯的風流靈巧、心比天高,襲人的賢惠溫柔、守愚藏拙,真可謂精彩紛呈。男性角色中,有寶玉的深情博愛和對傳統仕途經濟的反叛,也有賈政的古板嚴肅和對正統的維護堅持。若粗略劃分一下,可大致歸為兩大類,一類為感性的,有情有愛,活得率性真實,而另一類則為理性的,屈從現實,追求穩妥。或許這麽劃分過於簡單,畢竟人都是複雜多麵的,而有人更願意分為剛烈的和柔順的,或是堅持的和妥協的,在此我就姑且稱之為感性的和理性的。

我們先看看這類感性的人物為何而感。毋庸置疑,黛玉和寶玉均是感性人物,他們都為愛而感,為自己的真心而堅持。寶黛二人有前世的仙緣,兩人的初次相見,便心有靈犀,奇妙萬分。黛玉一見寶玉,便大吃一驚,心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裏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而寶玉一見林妹妹,張口就說,“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如此寫法給二人的感情平添了幾許傳奇色彩,似乎無法用理性來看待。二人之間有親密友愛,言和意順,當然也有鬧脾氣,使小性,一如其他的小兒女,但兩人之間的那份靈魂相依,精神上的相互理解和深刻愛戀,則無他人能懂。芒種節,旁人都在餞別花神,唯黛玉手握花鋤在葬花,獨自為殘紅哭泣,“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感悟青春短暫,紅顏易老,隻有寶玉聽懂了,為此慟倒在山坡上。黛玉寫詩,“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如此的風流別致,然旁人卻都以為不如寶釵的“珍重芳姿晝掩門”那般含蓄渾厚,唯寶玉不認同。黛玉寫菊花詩,“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公推第一,喜的寶玉拍手叫,“極是,極公道”。黛玉寫《桃花行》,“淚眼觀花淚易幹,淚幹春盡花憔悴”,寶琴玩笑說是自己所作,寶玉一看卻知,此等悲音,定是林妹妹所作。懂黛玉者,唯寶玉。

寶玉天性善良溫厚,骨子裏生成一份癡性,“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見了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籲短歎,就是咕咕噥噥,沒人時自哭自笑,一點剛性都沒有,連毛丫頭的氣都受”,殊不知這正是寶玉的情深意重之處,愛一切美好的事物,美好的人,正是他的生命哲學。寶玉不喜仕途經濟,痛恨賈雨村之流的投機鑽營,湘雲卻勸寶玉應留心這些,不應成天價在女孩們中混,不料讓素日裏對姐妹們溫柔禮讓的寶玉大惱,開口請妹妹到別的屋子去坐,“仔細汙了你經濟學問的”,襲人聽了,趕快打圓場,“雲姑娘快別說這話,上回也是寶姑娘也說過一回,他也不管人臉上過得去過不去,他就咳了一聲,拿起腳來走了”,“幸而是寶姑娘,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鬧到怎麽樣,哭的怎麽樣呢”,卻隻聽寶玉說,“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賬話不曾?若她也說過這些混賬話,我早和她生分了。”恰被黛玉聽到,亦是又驚又喜,想自己素日認他是個知己,果然是個知己。兩人自此,誤會煙消雲散,黛玉放下心結,不再為寶釵拈酸吃醋。懂寶玉者,亦隻黛玉爾。黛玉此生為“還淚”而來,葬花,寫詩,愛寶玉,不求結果,隻問過程,隻為愛而生,雖不為世俗禮法所容,亦癡心不改。寶玉也是一樣,若娶的不是林妹妹,“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麵對美麗動人的寶姐姐,一樣可以舍棄,絕不妥協。寶黛兩個深情之人,為愛而活,為自己的靈性而活,這樣詩意的生命豐盈而自由。

而屬於理性一類的寶釵,和黛玉一樣,亦是才情出眾,也寫詩,她寫的是“珍重芳姿晝掩門”,含蓄穩重,“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她追求的是俗世的成功。小時候的寶釵也曾看過《西廂記》、《牡丹亭》之類的雜書、禁書,但在父母長輩的嚴厲訓導下,她選擇了與世俗妥協,掩藏起自己的真性情,學會了世故圓滑,理智冷靜。自己過生日,卻投賈母所好,點老人愛吃的綿軟食物,及老人愛聽的熱鬧戲,何其圓熟懂事!金釧自盡,她會異常冷靜, 不帶任何感情地寬解安慰姨媽王夫人,又何其涼薄冷血!黛玉行酒令脫口說出西廂、牡丹中的戲詞,她會現身說法並語重心長地規勸黛玉不要被那些書帶壞了性情,究竟針線紡績才是女孩子的正事,又是多麽維禮守法!因她對傳統觀念的自覺認同,所以她才會規勸寶玉應留心仕途經濟。這樣的寶釵如何又能理解寶黛為深情而活,為愛、為自己的真性情而活?寶釵此生是做人,而黛玉的人生是做詩。

晴雯亦是非常典型的感性人物,雖身為下賤的丫鬟,卻無絲毫奴性,心高氣傲,她性情率真,口角伶俐,掐尖要強。為寶玉可不顧性命的忍著病痛勇補雀金裘,也會任性地撕扇子隻為高興,有委屈時敢直言頂撞自己的主人寶玉,看不慣襲人的諂媚討好亦會毫不留情地出言譏諷。她對犯錯的小丫頭不依不饒,抄檢大觀園時也敢冷嘲熱諷、激烈抗爭,活得恣意張揚。而和晴雯鮮明對比的理性派的襲人,人生最大理想便是心心念念欲做寶玉的妾,她性格溫柔和順,賢惠識大體,懂隱忍,擅平衡,為了自己的人生理想可說是步步為營,費盡心機,時而軟語相勸,溫存體貼,時而又以離開為威脅,百般規勸寶玉讀書上進,追求仕途經濟。寶玉對黛玉的表白,不巧恰被襲人聽到,她嚇得半死,以為是“不才之事”,而具諷刺意味的是她自己才是那個真正與寶玉有染的。接著寶玉挨打,襲人向王夫人進言,極有可能還有後來的告密,這一係列的行為都是襲人在孜孜以求地追求自己的人生目標。她和寶釵二人倒是惺惺相惜,而這樣的襲人又怎可能理解寶黛二人之間的深情厚愛?晴雯和襲人,恰似黛玉和寶釵,一為生命的本真而活,一為現實生活的目標而活。

《紅樓夢》中其他還可歸為感性派的人物,還有賈母的丫鬟鴛鴦,斬釘截鐵、不留退路地反抗大老爺賈赦納妾,那份剛烈、勇敢,令人擊節。也有為愛殉情的尤三姐,司棋,還有不願妥協的小戲子芳官,等。而屬於理性派的,自然不能不提寶玉的父親賈政,他是代表儒家正統宗法社會的人物,古板正經、不苟言笑,勤政忠君,在兒子麵前威嚴十足,常令寶玉膽戰心驚。還有寶玉的母親王夫人,以正統禮教的幌子,戕害了多少無辜的生命!亦包括本身就是封建禮教犧牲品的大嫂子李紈等,都是正統刻板有餘,恰恰少了一些生命裏活潑潑的東西。

白先勇先生說,“感性的都死了,理性的才活下來了”,隻能說這是人生的最大悲哀。蔣勳老師說,《紅樓夢》中有兩個世界,一個是代表青春理想的世外桃源……大觀園裏的世界,另一個是代表世俗汙濁的大觀園外的世界,但其實大觀園裏也有兩個世界,一個是“孤標傲世偕誰隱”的感性世界,另一個卻是“珍重芳姿晝掩門”的理性世界。若讓你來選擇,你是願意熱烈真實且恣意活潑地活一回,還是寧可屈從現實,壓抑自我,無波無瀾地度過此生?《紅樓夢》裏所蘊含的人情世故、人生哲理,令後人回味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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