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病房交接班的時候,身旁的心電監護儀當當的敲打著,我回頭一看,29床一條直線。我立刻站起來,準備朝病人的房間走去。白班Charge 莉莎一把拉住我,“不要緊張,病人到下麵去做Therapeutic phlebotomy.”
“什麽?放血!”我以為自己的耳朵聽錯了又重複了一遍。
“是啊,就為了這個procedure ,剛剛還忙活了一陣。”莉莎又補充了一句。
我在病房已經算是老護士了,給多少病人輸過血已經數不清了,這還頭一回遇上給病人放血,更不要說這些後起之輩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科不是血液科病房,大家立刻找醫院的procedure policy,又找要放血的裝置和無菌口袋,最後發現這個程序還不能在床邊操作,於是就把病人送到infusion center.
15分鍾後,29床牛高馬的大彪形大漢,瑞在嫻淑典雅、嬌小玲瓏太太陪伴下回來了。也許是剛剛放了600毫升血,也許是他肺栓塞的緣故,麵色暗沉的他講話明顯氣促,鼻氧管正絲絲地對他的鼻孔吹著氧氣,而他卻非常健談。瑞,是一個健身教練,從十幾歲開始就迷上muscle art,身上的每一塊肌肉,就像解剖書上梭條形的用線構掠成與肌腱連接在一起,輪廓分明。46歲的瑞,從6年前開始服用雄性激素,Testosterone睪酮和鐵劑。睾酮,這種類固醇激素對健康重要影響,是性慾、力量、免疫力、對抗骨質疏鬆症等功效。鐵是參與機體多種功能的重要元素,其中最主要的是作為血紅蛋白(Hb)的基本成分。瑞的血紅蛋白高達57.5grams per deciliter, 這種紅細胞增多,導致血液粘稠度增加,血流緩慢,微循環障礙,全身血管擴張充血。瑞在壯陽的迷惑下,以自己身體隆起的肌肉顯酷,正洋洋得意,哪裏知道心髒和血管的問題卻在悄悄地侵蝕他。瑞以兩肺多發性栓塞及血紅蛋白增高症入院。
近來,瑞經常頭暈目眩,心前區伴著呼吸陣陣刺痛。用瑞的話說,這是一生中第二次進病房。18年前,太太生兒子剖腹產,瑞在床邊陪了二天二夜。“她”,瑞說著朝太太瞟了一眼,“就是腹壁力量太差,用不上勁,生個孩子還得開刀。”坐在一旁的太太一直溫柔地抿嘴笑著。我看這對CP,就像英武的戰士要去決鬥,邊上有個美女啦啦隊,溫馨感十足。
這是病房剛剛送走最後一個新冠病人,恢複到原來的中風病房,開放給普通病人住。我很抱歉地對瑞太太說,醫院的探訪時間晚上7點,所有家屬必須離開,您先生情況比較特殊,您就待到十點吧。
“白班護士已經跟我解釋過了,一定會準時離開。“這個淑媛的女子溫和委婉地回答。十點一到,瑞太跑到station 來跟我道別。我再三抱歉,她優雅地笑著很安靜地離開了。
我跑回29床去看病人,瑞,正端坐在床邊大聲地喘著氣。我問他,有什麽不舒服,他搖搖頭。這時,瑞的氧分壓隻有88,我把氧氣調高了一些,去找瑞的床位護士。約五分鍾後,再回到29床,隻見瑞想嘔吐,我一摸他的腹部,硬梆梆的,四肢冰涼。他的收縮壓從原來130降到90,心率加快到130以上。我們趕快扶病人躺下,更糟糕的是,此時已經給瑞換上Non-rebreather mask,氧分壓還在往下掉,很快出現呼吸衰竭症狀。
立即Call code RRT, 等醫生來到病房時,決定馬上氣管插管。同時插入的鼻腔管引流出咖啡色的液體很快充滿了container,第二罐的時候,液體顏色已經轉紅,一下引流出了2500毫升液體。
急性活動性內出血和吸入性肺炎,瑞的生命體症極不穩定,緊急輸血,二條大靜脈同時開放,六袋鮮紅的血液輸入瑞的體內,可流失的血液和輸入的一樣快,血管收縮劑去甲腎上腺素和多巴胺同時滴注,血壓仍然處在很低的水平。
淩晨,瑞的心髒驟停。call code blue,電擊,強心針,反複多次,瑞的心髒又微弱地跳動了起來。早上離開病房時,我再去看了瑞一眼,Protonix,Dopamine,Norepinephrine ,Albumin and Antibiotic 多種藥物的滴注中,瑞在聖誕樹下(行業中,靜脈泵上掛滿了各種藥,我們稱Christmas tree)昏睡著。晚上,再次跨進病房,又一次code blue響起。是瑞,還是瑞,這次他再也沒有醒來。他睡過去了,永遠地睡過去了,帶著一個彪形的軀體,一身凹凸有致的肌肉。想著,上帝一定更需要健身教練把瑞接走了。
溫文爾雅的瑞太太終於放聲嚎啕大哭,此時,剛好是瑞入院24小時。
我在想,要是瑞不放血;要是瑞不用大量抗凝劑;要是瑞不住進醫院;抑或從來沒有用過任何壯陽藥,他會在24小時內離我們而去嗎?
“有錢難買回頭看,頭若回看後悔無。” 我在清代學者金植的警句中沉思。
在《遊牧時光》中,舒緩一下心情。